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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曲清歌透冷肠

箫月倾城 杨千紫 15192 2024-07-30 17:38:50

1.

这几日天暖,可是素蝶谷中依旧白雪皑皑。洛千秋的贴身小僮樊素正忙着往草庐四周摆铜炉,生怕花飞雪会着凉。

此时已是正午,花飞雪推门走出来,有些睡眼惺忪,但是依旧清丽绝美,容色比之前几日已经好了许多,苍白面庞上已能见到血色,透着一抹清透的胭脂红。

樊素见了她,忙赔笑说,“都怪小的不好,打扰姑娘休息了。”说罢把放在石桌上的篮子提在手上,说,“这是少主教我亲手做的红枣莲子粥,既然醒了,姑娘就趁热喝了吧。”

花飞雪接过来,说,“辛苦你了,这几日总往我这儿跑。”

樊素以为她这话里有抱怨的意思,忙说:“少主这几日事忙,本来这些事他也想亲自来做,只是实在脱不开身。……昨天音律比赛刚刚结束,后天就是最后的决赛……”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说,“说到决赛,比的是剑术,姑娘您应该很有把握吧?不然要是再让那个水域静斋的江弄玉获胜,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昨天的音律比赛,花飞雪抱病没有参加,最后由江弄玉获胜。正如杜良辰所说,前来乾坤顶选秀的武林闺秀已经七零八落,最热门的四位姑娘已经走了两位,就剩下江弄玉与花飞雪。洛千秋喜欢花飞雪,知情人有目共睹,可是这毕竟是公开的比赛,最后的结果就必须要服众。因为新置了几盏铜炉,四周暖和了许多,花飞雪就近坐到院中的小桌前,打开篮子准备喝粥,轻叹一声,说,“都怪我,输了那场音律比赛。”

樊素忙说,“姑娘冰雪聪明,刚开始学箫就能学得那样好,已经很是不易了。您吹的那首《念奴娇》很得我们少主的神韵了……您没看见他当时看您的眼神,就好像在看这世上的另一个自己,那真是无比的珍惜和欣赏啊……”樊素向来会说话,这时更是吐沫横飞,说,“姑娘您知道吗,这几日乾坤顶上事务繁多,少主忙得焦头烂额,却能想起来嘱咐我给您煮红枣粥……说这是补血的。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过他对谁这么上心过。”

花飞雪从小在盐帮北苑长大,不似江弄玉,从小就有名师教她弹琴。她是在比试之前临时抱佛脚,让洛千秋教会了她那首《念奴娇》,现学现卖地上去比赛,竟然吹得还不错,惹得洛千秋和樊素连连夸她有天分。可是她毕竟身上有伤,又要防着明里暗里算计她的那些人,后来洛千秋斟酌一下,还是决定先不让她出去抛头露面了。

此时阳光正好,心情许久未曾这样轻松,花飞雪道,“我母亲曾经号称‘针神曲圣’,在江湖也算一号人物,惊才绝艳,美貌无双……想来,我多少也是有些天分的。”说到这里,她忽然住了口,一瞬间有无尽的悲伤和凄楚爬满她的双眼,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说,“樊素,我多话了。”

“……姑娘多虑了。”樊素看她这个样子,心下惊疑不定,却也不敢再说什么。原本想问下去的话也吞回了肚子里。反正她的身世对他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他想多问几句,也只是想到主子那里卖个乖罢了。很长一段时间,花飞雪却没有再说话,仿佛沉浸在隐秘而久远的回忆里,怔怔失了神。

粥还是热的。

樊素的手艺不错,红枣的酸甜丝丝入味,吃在嘴里,暖在心里。如果可以,倒真希望日子可以一直这样下去,无忧无虑躲在这里,做他身后的女人。可是她是花飞雪,像被世人传颂的那样,天姿国色,才貌双全。有些事,她不能假装不知道。用青花瓷勺沿着碗边盛了一口粥,拈在手里,忽然漫不经心地问,“欧阳嬷嬷被他关起来了?”

樊素一怔,不知她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当下也不敢骗她,只好照实回答:“是啊。……可惜被那个段夜华跑掉了。不过少主已经彻查乾坤顶,扫清了一些冥月宫的奸细,抓住一部分了,剩下的已经逃下山去了。”

“欧阳嬷嬷是商府府司,德高望重,现在把她关起来,恐怕会引人口舌。”这几日花飞雪夜夜独居在素蝶谷,洛千秋竟然也不担心,可见他一定已经为她扫清了危险。花飞雪何等聪明,当然猜到他会如何做。可是现在,乾坤顶上笼罩着一种大敌当前的诡异气氛,山雨欲来风满楼,这种平静格外让人感到压抑。她说,“现在正值多事之秋,乾坤顶上人手凋零,本就正是用人之际,他这样做,恐怕会动摇军心。”仔细想来,她第一次与洛千秋相遇的时候就见过樊素,比之旁人,多少是要更加亲近些的,此时叹了一声,说,“我能力有限,不知道该怎么帮他……此时只是不想拖累他。”

意乱情迷的时候,他对她说过那样的情话,可是他的身份,不容许他只为自己。……忽然又想起了殷若月……然而这个念头转瞬即逝,是她狠狠控制着自己,不容许自己再想。

其实这些天来,与洛千秋之间,她已经想的很清楚。洛千秋是武林盟主之子,以后要执掌乾坤门,肩上挑着是权势,是荣光,也是与生俱来的责任。他根本就没有办法放下。现在想来,她最初接近他时,其实就是为了这个身份……锦凤夫人的威逼,飞上枝头的梦想……然而现在,经历了这许许多多之后,她只想过平静的生活,他的身份又成了他们之间难以逾越的障碍。

樊素安慰道:“姑娘别多想了,您的身子这几日好容易才调养过来,现在又想那些费神的事……少主所做的一切,都自有他的道理,我们只要相信他就好。”

这时,忽有一个凌厉的女声从背后传来,一阵剑风扫将过来,那人冷冷骂道:“花飞雪,你好不要脸。”

2.

樊素回过头,只见江弄玉气势汹汹地站在那里,一袭艳丽的深粉色罗裙,虽然也是无可挑剔的美人,与花飞雪比起来,却少了某些浑然天成的东西,高下立见。樊素心中有气,强压说道:“江姑娘有话好好说嘛,何必出口伤人?”

江弄玉冷冷瞥过来一眼,说,“当初我把雪冬居让给你,要你跟我打赌,输了音律比赛的人自动退下乾坤顶。你不记得了吗?还是你根本就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人,不能指望你言而有信!”

“啊……”花飞雪恍然,似乎还真有这回事,只是最近经历了这么多,那些细枝末节她是真的没想起来,抱歉地说,“对不起,我真的忘了。”

“一句忘了就完了?你是多有心计的女人,你当我不知道吗?”江弄玉冷哼一声,说,“你赖在乾坤顶不肯走,有恃无恐,无非是仗着洛千秋对你有情,是不是?”

之前为了避嫌,前来选秀的女眷们都没有见过洛千秋。可是在近些天来,他却屡屡在人前现身,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花飞雪。江弄玉是何等骄傲好胜的人物,身为水域静斋大弟子,原本以为胜券在握。对于这个武林太子妃之位,她原本就是志在必得,更何况洛千秋又是那样出色的一个男人,温润俊雅,风华绝代。

“可是有情又有什么用?如今锦凤夫人下落不明,洛千夏又被冥月宫掳走,盐帮人才凋零,有什么资格再与我水域静斋相提并论?”江弄玉斜着下巴看她,说,“现在乾坤门的地位岌岌可危,倘若能得我水域静斋相助,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而你这种红颜祸水,只会拖累他而已。洛千秋要是聪明,就应知道怎么选。”

花飞雪心头微微一震。其实江弄玉的话不无道理,她也曾在心里反复思量过……可是如今走到这一步,她怎么能放开,怎么能再伤害一个深爱自己的人。

江弄玉看着她波澜四起的眼眸,说,“过去的事,我可以不再计较。不过你欠我的,你要还给我。”

这时樊素插嘴道:“江姑娘,大家平起平坐,不过经过一些小事,说得上什么欠不欠的?明天就是比剑的决赛了,这个时候,你这样找上门来可是不妥。虽然你赢了音律比赛,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是我们都是江湖中人,武功还是最重要的,明日之战,那才是胜负之战。”

江弄玉不屑地瞥了樊素一眼,根本不去答他的话,只对花飞雪说,“我不光想一战定胜负,还想一战定生死。——明日我们到沉剑冢上的灵虚台比剑,你敢不敢?”

花飞雪一怔。樊素也怔了怔,忙说,“沉剑冢上的灵虚台?那怎么可以……”江弄玉不耐烦地打断他,逼问道,“你敢不敢?”

灵虚台是沉剑冢上的一处高台,不过百尺见方,凌空悬着,四周是断崖峭壁。沉剑冢中插着成千上万的断剑,有的属于前来乾坤顶挑战过的武林高手,有的属于被门内子弟擒获的江洋大盗,有的属于金盆洗手的历代高人……里面有名剑,也有残剑,每一根断剑背后都有一个故事,见证着乾坤顶几百年来的兴衰荣辱,也充满了血腥与杀戮。

一旦从灵虚台上失足掉下,必定万箭穿心,万劫不复。

花飞雪顿住良久,淡淡地说,“好。”

樊素一惊,一张嘴开开合合地想要阻拦,却也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根本改变不了什么。江弄玉满意地看她一眼,眼睛里都是杀气,道,“一言为定。”

“你为什么要答应她?”樊素垂头丧气地站在花飞雪身后,望着她优雅动人的背影,忍不住说,“有时候,我真不明白姑娘您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粥有些凉了,但也还是温的,花飞雪轻抿了一口,没有说话。

“你明知道这样做会让少主担心,为什么还……”樊素知道这些话轮不到他说,可是还是忍不住说,“沉剑冢上的灵虚台是历代绝顶高手过招的地方,不知下面埋葬着多少冤魂,戾气很重的。你们俩个姑娘家,为什么非要在那上面争个你死我活?”

“为什么你就不能像其他女人一样,什么事等跟少主商量过了之后再做决定?”樊素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明明不敢说,却又很想说的样子,“为什么少主那么在乎你,你却连一个保护你的机会,都不给他。”

……因为我是花飞雪,天生不祥,红颜祸水。注定不能如寻常女子,浑浑噩噩却又幸福地度过一生。我自己的事,注定要由我自己去面对。

听到他的承诺,我很开心,可是我不想看见这个男人为我付出更多。

鸳鸯易成双,情却难两全。破镜难圆,覆水难收。

因为我已经没有勇气去爱一个人。

——这些话,我没有办法讲。

他也不必知道。

3.

洛千秋赶到素蝶谷的时候,天色已是黄昏。瑰丽的晚霞笼罩着苍白的雪域,折射出一种光怪陆离的颜色。

那时她正伏在案上写字,草庐四周的铜炉将屋内熏得一片香暖,纸上的墨香仿佛沾染到她发间的味道,弥漫在橘色的暖洋洋的空气里。他不由分说地拉起她,转身往门外走去,说,“我陪你去练剑。”

花飞雪怔了怔,随即顺从地跟在他身后。洛千秋回手抽出她腰间新配的长剑,刺到地上,剑尖一挑,一撮白雪纷扬而起,他迎着雪花舞剑,一招一式精妙绝伦,远远看去,真真美不胜收,风神俊朗。

舞毕,他收起剑势,说,“看会了吗?”

花飞雪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说,“嗯,我知道了。”

他看她这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怜爱之心油起,走过去把剑插回她腰间的剑鞘,顺势抱住她,说,“你是故意的,是不是?”怀中伊人略微丰腴了些,不似前几日般形削骨立,可是依然瘦弱温软,细腰不盈一握,他的下巴抵在她头顶,说,“为什么要答应江弄玉在灵虚台比剑?脚下就是万丈深渊的沉剑冢,你不害怕吗?”

花飞雪把头埋在他怀里,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见她说,“谁让我音律比赛输给她了呢,有什么办法?之前我答应过,如果输了就离开乾坤顶……现在却死赖在这里不走,当然要付出些代价了。”

洛千秋握住她的肩膀,将她轻轻从自己怀里剥离出来,垂头看着她的眼睛,眼神有继续爱怜,说,“为什么你就不能乖乖站在我身后,让我为你解决这所有的难题?”

花飞雪怔了怔,随即有一簇温暖热浪泛了上来。不是那种刹那间的心跳加速,而是温软如水,一漾一漾地漫过心间。

侧头避开他的眼睛,原地旋转一周,拉着他往素蝶谷深处走去,说,“你累了一天,我们说些开心的事不好吗?”洛千秋还想再说什么,她忽然回头吻住他,这个举动让他猝不及防,却又无限心动……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也是她第一次这样明显地取悦于他。洛千秋伸手揽住她的腰,轻轻回应着她……当彼此的喘息越来越剧烈的时候,花飞雪松开他,小兔子一般后退一步,清浅一笑,说,“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天色渐渐暗了,最后一丝残阳褪去,一弯新月升起,夜色渐弥。

银装素裹的花木此时看来另有一番美感,深处掩映着一座水晶似的冰雕。原是一汪泉水结成了冰,一节一节冻起来,璀璨而晶莹。四周有萤色蝴蝶盘旋飞舞,乍一看去,就像龙王住的水晶宫,梦幻如仙境。

花飞雪转过身来看他,歪着头说,“怎么样?很美吧。”她踮起脚来双手一挥,说,“这里的蝴蝶不怕冬天,又像萤火虫一样能在夜里发光,真是美极了。”说完,她把手伸到洛千秋面前,缓缓张开手掌,一只萤色蝴蝶飞了出来,暗夜里有如花团一般。

萤光之下,他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忽然觉得她与往日有些不同,又说不出来是为什么,只能贪婪地看着她,眼中有几分宠溺,说,“或许只有这么美的地方,才配得上你。”

她今日的确是与平时不同,活泼了些,话也很多,拉着他飞身一跃,并肩坐到半空中一根横亘出来的树枝上,四周结着一串串的冰凌,说,“小时候,我可去过比这更美的地方呢。”洛千秋也来了兴致,怕她冷,便捧住她的手,说,“哦?你小时候都去过哪里?”

花飞雪顿了顿,明艳脸庞浮现悠远而复杂的神情,有些话,今日不说,以后恐怕也没有机会了吧。她深吸一口气,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自己竟是在冥月宫禁地中长大的。”

洛千秋一愣,这句话着实让他始料未及。

“我的父母,也都不是一般人。”她的眼神很轻很轻,像雪地里近乎透明的尘埃,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娓娓道来:“我父亲是很伟大的工匠,冥月宫那些符合奇门遁甲的建筑,都是他一手设计的。离恨海,浣玄亭……他很会取名字的,他说越是美丽的景色,越该取些暗色调的名字,否着叠加起来,倒失去韵味了。”

万没想到,纪一言的猜测竟然是真的。花飞雪竟然真与冥月宫有很深的渊源。洛千秋侧头看她,只见伊人脸庞映着月光,妩媚得不可方物。她继续说道,“你记不记得当初,我就是凭着飞针攀上悬崖,摘到冰镜雪莲的?从而引出了那么多的恩怨纠葛……”回想起那些过往,只觉遥远得恍若隔世,她幽幽地说,“这是因为,我的母亲号称‘针神曲圣’,这些天分,是与生俱来的……血缘这东西,是一辈子无法斩断的。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你也还是你,永远无法变成别人。”

她顿住,冰雪剔透,萤火飞舞,大片大片的沉默也变得美好。洛千秋抚摸着怀中伊人的发丝,直觉她所说的话已经越来越接近她心底最隐秘的心事,可是说到这里,却又不肯再说下去。

“这一切,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小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多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好像某一天我忽然睁开双眼,就发现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当年她那么小的一个女孩,又是个美人胚子,独自流落江湖的艰险可想而知,若不是她天生早慧,智计无双,如何能生存到现在。

“如果没有遇到秦叔叔,我就不会到盐帮北苑,也不会遇见洛千夏和锦凤夫人……也许现在,我也不会跟你坐在一起,看这冰雪世界的萤飞蝶舞。”她有些冷,往他怀里靠了靠,说,“可是我做过对不起秦叔叔的事……总是辜负真心疼爱我的人。”她的泪水忽然汩汩而出,在寒冷的冬夜格外温热,甚至有些灼伤了他,让他心底破了个洞,无尽的怜惜涌出来,他将她抱到腿上,紧紧抱着,说,“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没有错。以后也不会再有人那样对你。——就算你不再相信这个世界,你还可以相信我。”他的吻轻柔地落在她耳边,说,“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这一刻她那样柔顺,像只乖巧的小猫。无声地伏在他胸口,任泪水决堤一般汹涌而出。

太多岁月,太多秘密,太多往事,太多无言。

母亲年轻时是不是也曾听到过……那许多美轮美奂的承诺,以及永不分开的誓言?

长夜静谧,花飞雪伏在他怀里缓缓睡去,朦胧中仿佛又做了那个梦……

迎风摇曳的彤鸢花,冰雪覆盖的彤鸢雪庐。母亲的容颜那么那么地美,她说雪儿,我知道你一定可以做得到……

你一定可以。

如果不曾遇见殷若月,如果不曾被他扰乱心弦……

如果不曾逃开,不曾经历离别……

她也许就永远不会知道,那个男人就像是毒,已经渗透进身体里的每一寸骨骼。不知不觉,没有缘由,却已经是积毁销骨。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孽缘。

“洛千秋,你相不相信,喜欢一个人,其实是很玄妙的一件事。”花飞雪低声地说:“有些人,从你见到他的第一眼,你就知道逃不掉了。……你可以忘了他,忘了爱,也忘了恨……可是你忘不了跟他在一起的感觉。”

他忽然觉得心中酸楚。

此时蜷缩着的花飞雪那么脆弱,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可她说出来的话却那么伤人:“我知道我应该跟你在一起……这样不但可以不辱使命,也可以平平稳稳地在众人艳羡的眼光中过一辈子……我喜欢你,欣赏你,敬你,畏你……

可是我对那个人的爱……却是没有办法终止的。”

4.

灵虚台上覆盖着白雪,远远看去一片虚渺,四面悬空,仿佛沧海中浮着的一叶飘萍。其下是万丈悬崖般的沉剑冢,成千上万的白刃寒光四射,空隙中布满了森森白骨。

花飞雪一袭白衣胜雪,江弄玉身穿艳粉色的长袍,两种颜色迎风而立,远远看去有种说不出的美感。此刻乾坤顶上所有人都聚集此处观战,杀气四溢之下,众人纷纷屏住了呼吸。

东君剑磊落飘逸,招招致命,然而江弄玉师出名门,也很不好对付。二人实力本就旗鼓相当,此刻性命攸关,双方都不敢懈怠,动作身法都是极快,远远望去只见一白一粉两道影子缠斗在一起,长剑不时反射了日光,晃花了众人的眼睛。花飞雪奋力将东君剑舞得极美,一招一式,都想着秦叔叔的教导……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最后这三式,她总是用不好,现在却唰唰几下将江弄玉逼退,二人的剑架在一起,她压住江弄玉,这时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号角,波涛一般的战鼓之声忽然间回荡了整座山谷,花飞雪心头一惊,这时江弄玉趁机回手一剑,又挑破了她左臂的旧伤。

这时只见樊素慌慌张张从山下跑来,跌倒在洛千秋面前,慌张道,“少主……不好了,冥月宫四旗已经攻上了乾坤顶……领头的段夜华压着……压着门主放话出来……说……说……”樊素急得几欲要哭出来了,道,“说我们要是胆敢抵抗,就杀了门主祭旗……”

虽然相距甚远,花飞雪却已听出了大概,心头不由一惊……冥月宫,冥月宫……这三个字盘旋在脑海里,眼花缭乱……这些天来一直躲避,仿佛躲了半生半世……结果却是避无可避……灵虚台上的风很大,吹得她长发翻飞,掠在脸上,眼见洛千秋转身往山下去了,她下意识地想要随他而去,这时江弄玉却挥剑而来,封住了她的去路,冷笑一声,道,“胜负没分,你休想走!”

她一路后退,此时直至灵虚台边缘。身后就是杀气四溢的沉剑冢,万丈悬崖下竖着无数残剑。花飞雪情急之下使出一招八卦掌,右手手掌直劈过去,比起方才,已然乱了阵脚……江弄玉身子一侧,将花飞雪的力道卸去,回身一剑刺向她的心窝,恨恨说道:“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你活着,洛千秋就不可能属于第二个女人……”花飞雪无心恋战,忽然张开双手向后疾退,像一只雪白的蝴蝶,随风飘零,迅速急退,江弄玉飞身而起,不由分说地又刺向她左臂的旧伤,说,“你走!我看你往哪里走!”说罢使出毕生绝学,又与她缠斗在一起。这时远处忽然降下一片红光,银铃之声泠然而起,由远及近,如梦似幻……江弄玉这才不得不收住了剑招,惊道,“七赤冥音网!”

花飞雪望着天边那一抹诡艳的红色,一瞬间,往事纷至沓来……一直以来压制着不敢回想,如今这一刻,却仿佛风起云涌一般全翻了上来,那个声音,那个容颜……那种魅惑诡丽的气息,以及沉甸甸的那些誓言……

正在这时,江弄玉斜剌剌一剑刺了过来,这一招汇集了她生平剑术之精妙,花飞雪回过神来,慌忙一挡,这时却见江弄玉袖口里翻出一把小匕首,快速绝伦地刺向她的心窝……花飞雪急忙伸手去挡,江弄玉见她中计,疾起一掌痛下杀招,不偏不倚打在她胸口上……

花飞雪一口鲜血涌了出来,不堪受力,直如一朵白蝶从灵虚台上坠落下来……风吹乱了她的黑色长发,覆盖了白衣如雪。两种最简单的颜色缠绕在一起,夺目而动人……

她从来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可是如今这一刻,忽然之间,却有一种类似于解脱了的心绪……是的,她对洛千秋有情,也愿意在他身边度过余生,可那并不是爱……他越是爱她,越是对她好,越是肯为她放弃一切,她心中越是有愧……好像这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着,她忘不了殷若月的这个事实……

半空中她闭上眼睛,仿佛看见那夜温泉,万籁静寂,冷月无声,溟色山岚,水气弥漫。那双绝美黑眸,一瞬间看起来那么寂寞。望着自己的时候,却又仿佛生出了些许温暖的光辉,直直照入到心底来……他的声音响在耳边,他说,“择个吉日,我们成亲吧。”他的声音那么淡,仿佛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他说,拜过天地,我一生不再负你……

殷若月。一想到这个名字,就会头痛欲裂。可却像是在针尖上跳舞,即使痛也有美感。

花飞雪闭上眼睛,张开双臂缓缓下坠,美丽面庞上浮现一丝诡艳的表情,幽幽笑了,如履薄冰,又如释重负,一切的声音离她远去,心中终于得到了久违的平静。

可是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凌空揽住她的腰肢,然后踏着石壁,疾速向上奔去。半空中传来熟悉的鹤鸣,她睁开眼睛,那抹红影如此耀眼。

迅速向上的风景中,她看见他的眼睛。那么美,那么伤,瞳仁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碎掉了,扎破了他的心,鲜血涌出来,化作他此时此刻的这个眼神。他抱得她那样紧,狠狠的,恨恨的,一字一顿地说出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这是他们重逢之后,他对她所说的第一句话。

可是又怎会有答案。

殷若月抱着花飞雪踏上灵虚台,洛千秋转头看见,刚要上前,却被一串凌空掷来的石子逼退。杜良辰轻佻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小太子,你老子现在在我们手上,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这时四周铃声大作,仙乐飘飘,倏忽间红纱笼罩了半面天空,冥月宫的七尺冥音网铺天盖地笼罩过来,这时一位黄衣女子落到灵虚台的另一角,身姿婀娜,面带黄纱,正是黄旗旗主段夜华。抱着肩膀,不耐烦地四处看看,说,“小杜你跟他费什么话?快点擒了他好走人。”

洛千秋冷眼看着,说,“乾坤顶何德何能,倒值得你们冥月宫倾巢而出。”

殷若月的眸子一瞬间也没有离开过花飞雪,他眼中只有她,好像根本听不见别人所说的话。花飞雪垂着头,面色苍白得看不见一丝血色。

杜良辰在灵虚台上踱着方步,挡在洛千秋面前,说,“中肯的说,你这少主也算是很有才华,短短几天里,清除了不少我们的人。只可惜,你父亲老了,落在了我们手上,你现在做什么都是徒劳的了,还是束手就擒吧。”他有些怜悯的样子,瞥一眼花飞雪,说,“我说过,真正爱她的人会来带她走的……很明显,那个人不是你。”

花飞雪站起身,想要挣开他走到洛千秋身边去,可是他抱得她那样紧,双手好像铁钳一样,冷厉得近乎残暴。

这许久未见,于他来说似万年长……曾经那样担心她,在断崖之下站成一尊石像……可是如今,她却安安然然就站在这里,仿佛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一样……从没有过的暴怒涌上心头,深处是一抹难以言说地恐慌。这样的一个重逢,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可是他不管不顾,只是狠狠扳过她的脸庞,让她不得不直视他的眼睛,沉沉问道,“为什么?花飞雪,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那一个月,是殷若月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段时光。

自从银色巨蛟把花飞雪虏走,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片断崖,他也日复一日地试图攀援上去,只是饶是他武功绝世,但那的确是人力范围之外的事情,他绕着断崖四周兜了许多圈子,可是依然找不到出路。绝壁上的白玉小楼日复一日的传来苍老而凄哀的歌声,他守在崖下,怕她会有危险,心急如焚。

可是当轩辕离儿历经千辛万苦将他救出去之后,他才发现,原来花飞雪早就离开了离恨海。扔下他一个人,像个傻瓜一样,在那里痴痴地守望着她。

一生之中,殷若月从未受过这样的挫折,也从未遇到过一个女人,像她这样不把他放在眼里。可是不久后他便发现,气愤之后,是刻骨的思念,他想见到她,想让她再也离不开他的视线……这个念头折磨着他,她的不辞而别也折磨着他,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我讨厌你,就是这么简单。”花飞雪终于沉沉望着他的眼睛,瞳仁深处黯淡无光,她说,“我让你等我了吗?我对你说过什么承诺吗?就像方才,我让你救我了吗?——为什么你总是这么自说自话,从来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

殷若月一怔,极美瞳仁中划过一丝受伤的神情,良久良久,仿佛千万年长,他咬牙说道:“花飞雪,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他猛地松开她,将她掷到地上,灵虚台是白玉所制,冷硬寒凉,她却不觉得痛,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疲惫地闭上双眼。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锦凤夫人的声音,她站在人群里,容颜有些憔悴,率先喊道:“盐帮从今日起归顺冥月宫,并将天下最美丽的女子花飞雪进献给宫主。惟愿宫主一统江湖,保我盐帮安好,万事昌顺。”

乾坤顶上乱作一团,这时其他被冥月宫收服了的门派纷纷响应。这时半空中管弦声起,梵音阵阵,轩辕离儿驾着卿羽落至灵虚台,长袍被风灌起,猎猎作响,她说,“花飞雪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也是天底下最不详的人,我以冥月宫祭司之名,在此昭告天下,一年之后将她生祭,祈求月神赐我千秋万代,世世兴隆。”

说罢轻瞥一眼锦凤夫人,淡淡道,“她从小便是个不祥之人。你说是不是?”

此刻洛千夏此时就在轩辕离儿手里,她用他来要挟锦凤夫人,将这个一帮之主玩弄于鼓掌。锦凤夫人一败涂地,咬牙又道,“是。——秦慕阳的眼睛就是被她亲手刺瞎的,当年在旺水客栈,这一切我亲眼所见。——什么是毒?一个六岁孩童能有那样的心机,真真心若蛇蝎!花飞雪果然不祥,并且死不足惜,一年以后,我们盐帮也不会为她收尸!”

听了这话,众皆哗然。人群中又是一阵骚乱。段夜华见殷若月厌弃花飞雪,唇边露出一丝满意的笑,上前扯起她,刚要说什么,这时半空中忽然飞来一柄长剑,好像与殷若月腰间的太阿剑产生共鸣,发出嗡嗡的声音。来者唰唰几下逼退了段夜华,使得是极精纯的东君剑,他侧耳听着风声,动作一招快过一招,关切说道,“雪儿,你还好吧?”

“秦叔叔!”花飞雪一愣,一时间百感交集,只见秦慕阳双眼紧闭的脸上露出慈爱而坚毅的神情,他说,“雪儿你不要怕,有秦叔叔在,谁也不能把你生祭。”

这时段夜华一掌从他身后劈来,不耐烦地骂道:“死瞎子,跑出来多管闲事。”花飞雪二话不说,挥剑刺向段夜华,秦叔叔手中握的也是一把宝剑,与太阿剑交相辉映,二人使得又都是东君剑,配合起来十分默契,段夜华很快落了下风,狠狠瞪了一眼杜良辰,说,“这时候你还在一边看,还不快点来帮我!”

杜良辰有些不情愿地加入战局,处处掣肘花飞雪,却不下杀手,见缝插针地说,“你刚才坠下灵虚台,是我们宫主救了你,为何你却不领情,反而句句伤人?”

秦慕阳眼盲,作战全靠听声,这时被杜良辰的说话声扰乱听觉,再加上年岁大了,体力终是虚弱,便在此刻,段夜华痛下杀招,抽出腰间匕首猛地刺向秦慕阳的胸口……殷若月原本在一旁冷眼观战,此时却不愿让秦慕阳受伤,情急之下,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内力急催之下,段夜华手中的匕首飞了出去,当真内力深厚。哪知这时,秦慕阳借力一转,回身一剑刺向他的心窝。

嗤的一声,那一剑刺中了殷若月的肩膀。

秦慕阳怔了怔,问,“你为什么不躲开?”他原本是报着两败俱伤的想法刺下这一剑的,哪知殷若月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撤回内力,宁可自伤也不愿伤他。

因为你是花飞雪在意的人。……可是这样的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殷若月自封胸前两处穴道,端端站在那里,不再说话。

看见宫主殷若月挂彩,轩辕离儿大怒,不假思索地用手杖击向秦慕阳的头颅,这时段夜华也从背后刺出一剑……

花飞雪急道:“秦叔叔,小心!”秦慕阳听声辩位,侧身躲开离儿的攻击,却正好被段夜华刺中,摇摇晃晃地坠下了灵虚台……

花飞雪心中一急,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想要抓住他的手……垂头只见秦叔叔苍老的面庞上渐渐浮现欣慰温暖的笑容,他说,“我不放心你和千夏,就跑来乾坤顶看看……结果碰到纪一言那小妮子……她用当年的事来挑拨我们的关系,我怕她日后对你不利,也不愿再有人知道这个秘密,情急之下就杀了她……想想还真是对不住。”

花飞雪奋力想将他拉上来,这时背后忽有一把长剑飞将过来,离儿远远望着她,双指一点,道,“刺!”那柄飞剑仿佛会听话一般,竟就直直刺向花飞雪的手臂……

秦叔叔一见,忽然便松开了手,花飞雪猝不及防,还未来得及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见秦叔叔在自己眼前坠落山崖……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了,那个笑容渐渐虚渺,说,“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是怎么盲的……雪儿,我不怪你。答应我,从此以后,为自己而活……”

花飞雪整个人都僵住了,唯有泪水串串滴落,不知道过了多久,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嗤嗤的声音……她扶着灵虚台的边缘,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下去。

那声音,是万丈深渊里的断剑刺破他血肉的声音吗?她果然是不祥之人,红颜祸水,为何最后一个亲人,此刻也要离她远去?

花飞雪晃了晃,眼前一黑,整个人昏厥过去。殷若月飞身过去接住她,那双眼眸本是极美,此刻望她的眼神却像是镶嵌了痛楚。洛千秋本能一动,段夜华却挡在他身前,黄旗手下举剑压着洛乾坤,这个昔日的武林盟主,何等风光,此刻落难,气派不减,只是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年。

洛千秋望一望父亲,又望一眼花飞雪,终是停在原地没有出手。

她僵在殷若月怀里,无意识地看他一眼,四目相接,眸子里都是暗涌难言……殷若月望一眼洛千秋,瞳仁里突现怒意,吩咐段夜华道,“给他服‘离魂’。”

段夜华一怔,只得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瓷瓶,刚要倒出一粒来,这时殷若月衣袖一挥,掌风喝喝,转眼间一整瓶“离魂”就要倾进洛千秋口中。

洛千秋翻掌一挡,将那十几粒药丸尽数接在手里,冷眼望向殷若月,却只看见他的侧脸,那一双诡艳通透的眸子,直直落在花飞雪脸上,头也不抬地冷声说道,“你若不吃,我便叫人喂给你父亲。你自己选罢。”

段夜华见洛千秋生得俊俏,原本不想伤他,此时又是一愣,道,“吃这么多……只怕会伤了脑子,连怎么出生的都忘记了……宫主,您……”

她的话还没说完,却见洛千秋已然扬手饮尽,面色不改,临风玉立,依旧淡然如玉,眉目间自风华。强自靠内力压着那“离魂”的效力,望一眼花飞雪,道,“你放心。……无论如何,只要我活着,就不会放弃你。”

殷若月一手揽着花飞雪,面色沉沉,极美面庞冷若冰霜,忽然翻出一掌,出手极快。众人皆是眼前一花,红影掠过,飞石四溅,烟尘缓缓落下,洛千秋依旧站在原地,只是面色苍白如纸。

段夜华眼角一挑,目光里的欣赏之意更浓,心想这小子不但长相不错,中了宫主一掌,竟然还能站着,倒也真不白给。

四下里寂静无声,倒是洛乾坤爱子心切,忍不住叫他一声,“千秋……”这个声音回荡在山峰顶端,久久不落,殷若月听着心烦,扬手便要再送一掌……这时却忽感掣肘,是花飞雪牵住了他的衣袖,轻轻说道,“住手。”

一阵细微的欢欣涌上心头,他见她终有反应,不再视他如无物,唇边抖了抖,竟不由自主突现笑意。可是很快,这笑容便僵在了那里。

——她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仿佛要被这山风吹散,虚弱且破碎,却字字句句刺在他心尖顶上。她说,“他若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那双黑眸之中仿佛有巨浪翻滚,顷刻间大起大落,可是很快归于平静。忽然狠狠松开了手,花飞雪踉跄几步,险些跌倒。这时只听他长袖一拂,下令道,“动手!——我要乾坤顶上下鸡犬不留。”

5.

那一日,冥月宫围剿乾坤顶,将还苟延残喘着的几个名门正派一网打尽。乾坤门被连根拔起,却依了她的话,果然留下洛千秋一条性命,与一众正派人士一起被押回冥月宫。

多年以后,无数冥月宫子弟提起那场战役的时候还是会沾沾自喜。毕竟那时,冥月宫在殷若月与轩辕离儿手中走向极盛。

只是百年之后再往回看,就会发现,原来极盛与极衰,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花飞雪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黄昏。冥月宫的大殿里铺着玄色大理石,投射出黯淡而蒙昧的光影,他靠窗站着,侧影安静而哀伤。很长一段时间,她就那么默默地看着他,如果时间可以就此停止,该有多好。

他不是陪在她身边时间最长的,也未必是对她最好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只有在他身边的她,才是真正的自己。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甜蜜忐忑的心情,致命的吸引……只有他一个人能给。

他没有回头,背对着她说,“你醒了。”他想起在离恨海时那段美好而遥远的时光,她曾亲手编了许多花藤为他挡风,小心而乖巧地守在他身边。

花飞雪没有答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想见这个人有多久了呢?

想,可是又害怕去想。曾经以为,他们还有大把时间去发展那段感情,可是当这一切戛然而止,再无将来,她才明白,有些人真的是不可以遇见的。

一旦遇见了,就注定万劫不复,用尽一生去相忘。

他转过身来,因为肩膀有伤的缘故,看起来动作有些僵硬,明暗交错地光影中,他回望着她,说,“花飞雪,这几天我想的很清楚。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再追究。”他缓缓朝她走来,说,“你的不辞而别,你的难以捉摸……从前的事,我都可以不再追究。从今往后,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他坐到她床边,伸手拂向她的发丝,说,“离儿说要把你生祭什么的,都是虚张声势的话罢了。有我在,任何人也无法伤害到你。”他俯下身子,把脸轻轻贴在她额头上,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

花飞雪闭上眼睛,眼眶却已经干涸,再没有泪水落下来,顿住良久,好像漫长的一个世纪,她声音轻薄得近乎虚无,“若月,我们再也回不去。”

这个怀抱,让她想念,让她眷恋,也让她心如刀绞,她说,“秦叔叔的死,其实怨不得你。可终究是你冥月宫造成的。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他忽然感到害怕。这一刻,她的眼睛仿佛死灰一样,冷淡而决绝,空洞而无神,看起来让人心寒,心痛,心慌意乱……一字一句,却毋庸置疑。他捏住她的肩膀,轻轻摇晃着,问,“花飞雪你告诉我,在离恨海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知道,那才是他们今天走到这个地步的根本原因。

花飞雪不再说话,默默垂首,只是无言。任他眼神炽烈,几乎要摇散了她的身躯,她只是苍白着脸庞,说,“殷若月,你不要再逼我。”

他忽然想起她在灵虚台上纵身跳下的神情,狠狠松开她,说,“花飞雪,你若是敢寻死,我就让洛千秋和洛千夏这对兄弟一起为你陪葬。”

他看着她的眼睛,定定的,那么恨,那么深,却什么也看不穿,到头来还是没有办法……心中一阵愤恨,他说,“总有一天,我会查出事情的真相。可是你这样对我,置我情于何地?既然你可以没有我,那么我也未必非要有你。”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大殿里漆黑似夜。

四下寂静,静得可以听见他离去的脚步声。他是多么骄傲的人,容不得一个女人这样对他。

望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她的心也越来越轻。……可是为什么你不明白,那是我爱你,最好的方式。只是这一句心里话,他永远不会。也不必听到。

很多很多年以后,他一直在想:如果那一刻,我回过头去,让你看见我的泪水……你会不会不顾一切地回到我身边,即使受尽委屈,即使放弃整个世界,也无所谓……

可惜没有如果。

很多时候,你和我,回得了过去,却回不到当初。

6.

转眼已是半年。

横扫乾坤顶之后,冥月宫迅速扩张版图,很快独霸天下,蹿为名副其实的武林第一帮派。

因为实力雄厚的缘故,是正与邪也再无人计较。

冥月宫一时风头无二,新来的侍女小心翼翼地问,“蝶安居里住着的女人是谁?她长得真美,可是我从来没见她笑过。”

年长一点的侍女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说,“我劝你还是不要对她有什么好奇心的好。要是让离儿姑娘或是段旗主听到了,那可不是好玩的……”正在说话间,却见窗外的寒梅花影中矗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一袭红衣如血,分明是暗色,却很夺目,绝美脸庞沧桑了许多,只是英俊如昔。新来的小侍女有些激动,扯了扯另一个的袖子,说,“你看,宫主又来了!”

每天的掌灯时分,殷若月都要来这里站一会儿,似乎是再往小窗里望,又似乎不是……那一刻,他好像只是个最寻常男子,孤独而无措地站在风中,没有人能看清楚他的表情。他的武功盖世,他的风华绝代,都被枝枝蔓蔓的花影掩埋,显得落寞而晦暗。

年长的那个满是怜惜地看过去,叹了口气,喃喃地说,“不怕告诉你吧,那一位就是当初名动江湖的天下第一美人花飞雪。宫主每天都来偷偷看她,这些日子,风雨不误。”

“啊?天下第一美人花飞雪?岂不就是离儿姑娘说要把她生祭了的那一位?算算时间,应该也没多少天活头了吧……”对于那个神秘的,从来不笑的美丽女人,她有些莫名的嫉妒,或许是因为心底里羡慕宫主会这样对待她的缘故吧。

年长的侍女怕被人听到这些闲话,也不再搭话,转身忙碌去了。月落西斜,寒梅花影中的绝美男子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好像他一直未曾到来。

时间就这样流逝,如水,如歌,如沙漏。转瞬即逝却又看不到尽头。

转眼就到了民间的大年夜,整个人间格外喧嚣,寒冬之中爆竹声四起,冥月宫中也比往常热闹了些。

这是那次之后,他第一次来看她。

殷若月端着一盘饺子,有些逃避地不敢去看她的眼睛,轻放到桌上,淡淡地说,“吃一点吧。今天过年。”

许久未见,再看到他,花飞雪也有些怔忡,良久,默默坐到桌旁,一时也只是无言。窗外爆竹声起,烟花飞舞,冥月宫如今正值昌隆,自然比别处更热闹些,这种过年的气氛,似乎已经很久未曾经历过了。殷若月忽然说了一句,“你瘦了。”

花飞雪一怔,抬眼看他,他却垂着眼眸。那张侧脸,曾经邪魅,曾经动人,曾经不知不觉落进她心底最深处……可是如今看来,却那样单薄,憔悴,让人心疼。这些日子,他过的好吗?也会像她忘记他一样,努力地想要忘记她吗?

他为她摆好椅子和碗筷,抬起头,终于一寸一寸对上她的眼眸,然后浮起一丝细碎的笑意,说,“我亲手做的,你尝尝。”

花飞雪有刹那间的心软,只是转瞬即逝。依言走了过去,端端坐好,拿起竹筷夹起一只饺子,神色淡淡的,说,“好吧,我尝尝。”

这是这许久以来,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那么平淡,那么寻常,却又那么难能可贵,求之不得。

他怔怔看着她细细吃了那饺子,红唇轻抿,上头沾了些油光,泠然璀璨。心头深处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问:“好吃吗?”

花飞雪只是点点头。

窗外炮竹声声,反倒显得屋里一瞬间静了下来。

沉默片刻,说,“谢你能来,慰我寂寞。——只是,以后再也不必。”

他听了最后一句,瞳仁深处又起波澜,怒火之后,最后终是无力。又垂下了眸子,睫毛纤长宛似蝶舞,声音很轻,他说,“离别经年,梦里总是相忆。今天过年,希望你能忘了那些不开心的事。——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说着他自顾自地为她倒了一杯温酒,指着窗外,说,“你看,这个日子,民间的百姓,不管是何身份,每个人都很开心。其实所谓节日,就是给人一个放纵的理由,让人短暂地忘了自己。”这时一簇爆竹冲天而起,烟花绽放在半空,好像下了一场琉璃雨,璀璨动人。

殷若月执起她的手,说,“你跟我来。”

花飞雪胸中忽觉凄凉,终是没有甩开他的手。

月满中庭。

白玉一样的雪地上,倒映着半空中的璀璨烟花,逼人的寒气似乎都绚丽了许多。他拉着她的手,两个人的手都很凉,那触感陌生而温存。

不过才过了几个月而已。却好像半生半世,木已成舟。

他说,“小时候我最讨厌过年。总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那么喜欢过节。”他攥紧了她的手,说,“后来我才明白,所谓的节日,就是让幸福的人更幸福,落寞的人更落寞。”他侧头看她,一缕刘海垂在额前,一双眼眸极美,极魅,此刻忽然充满柔情,他说,“很开心,今日可以同你一起。”

花飞雪想起遥远虚幻的童年,白玉小楼上结满了窗花……好像也曾拥有过平凡的小幸福,只是那种感觉终究是远了,陌生而难以触及。她的心也是肉长的,会软,会痛,这一刻,她也想短暂地忘记那些恩恩怨怨,她说,“虽然我们相遇本就是个错误……可是,我也希望能留下些美好的回忆。”她垂下头,想起在离恨海中那段最快乐的日子,她说,“虽然最后还是留我一个人看烟花……但我也还记得那些永不分开的誓言。”

一簇烟花冲天而起,五颜六色缤纷而落。映得她的脸庞愈加瑰丽,美艳无双,他忽然停下脚步,怔怔地垂头看她,她此时脸上泛着淡淡的潮红,那久违不见的笑容,烟火之下,当真倾国倾城。

他又叫人温了些酒,亲手斟了一杯放到她手里。她微微一惊,指尖往后一缩,此时忽觉失言。此时正是寒冬,雪色寂寥,寒梅花影,他的声音很低很低,说,“既然记得,为何偏要相忘?——我过去如何待你,以后便也如何待你……你难道不信?”

说起那些过去,现在想来恍然如梦。花飞雪握着酒盅,指尖微微一顿,轻抿一口,只觉五内如沸,面上却很平静,恬美如白玉,淡淡说道,“今天过年,也给洛千秋他们送点饺子……也算你的恩赦了吧。”

此时烟花已经熄了,夜空寂寥,月满中庭。他侧头望着雪地里那一株嫣红寒梅,只见其影蜿蜒,枝枝蔓蔓,拓在地上纷繁杂乱,攥着酒盅的手指又使了一分里,强忍着没有将它捏碎,道,“花飞雪,你是故意激我。”

花飞雪将手一扬,滚烫的酒水落到雪地里,嗤的一声,冒起一缕淡淡青烟。她的声音很静,听不出什么端倪,只淡淡道,“宫主瞧见了吗?这就叫做覆水难收。”

很长时间,他就静默在那里。

眼下正是最好的时辰,最好的美景……寒梅嫣红,雪歌万里……他自小是冥月宫的少主,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虽然偶尔寂寞,虽然也有遗憾,可是终归半生繁华,是人上之人……性子又是极强的,想要习武,便要习得个天下第一……做了宫主,便要争霸天下。如今,一切他已经都做到了……可是却忽然觉得,原来他可以什么都不要。

他只要一起坠入离恨海时那个温柔恭顺的她,会因为他而笑,会因为他而哭……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他。

可是此时,良辰美景,佳人在侧。一切都对,偏偏不再是他想要的模样。为何,就走到了这一步?胸中郁结,无法舒展,他摊开掌心,只见那只酒盅冒起白眼,不消片刻,竟然碎成了一簇粉末……内功深厚,当真神乎其神。想起她方才所说的话,殷若月狠狠心,道,“花飞雪,你瞧见了吗?这就叫做敬酒不吃吃罚酒。”

夜风四起,他掌心上的细瓷粉末很快被风吹净了,月光明亮如霜,她望着他的指尖,神色未变,只道,“既然如此,你我又何必多言?——宫主请回吧。”说完便转身往屋里走去,银丝绣云纹白缎靴一步一步踏在雪地上,嘎吱作响。他忽然惶恐起来,心中一簇火焰骤起,冷声说道,“花飞雪,你给我站住。”

她背对着他,身影萧瑟,一袭白衣仿佛就要溶进了雪地里。身旁一树寒梅嫣红如朱砂,又似一腔心血,染红了蜿蜒花枝。

“能做的我都做了,你还要我怎样?”他说,“这几个月来,我每天都来看你,心想像你这样的女子,总归难免有些小性子。只要你留在我身边,终有一日会回心转意。……我敬你爱你,不过是因为我心里有你。……这份心意,你是当真不懂,还是不肯去懂?”

雪夜静谧,四下无声,这里占了高处,遥见远处房檐上挂着一排大红灯笼,通红喜庆,随风轻摇。他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寒意幽幽,道,“花飞雪,你不要逼我。”

花飞雪顿住良久,缓缓说道:“我不敢逼你,也从未想过要逼你。——我只望你放我一条生路,任由我自生自灭。”雪地莹白,她缓缓回过头来,一张脸孔半点血色也无,只是一双眸子乌黑如玉,道,“过去发生过什么,我早已经忘了。”

……忘了,竟然就这样忘了?我念念到如今,梦里总是相忆,几欲将一颗心剖出来给你,可你竟然就这一句忘了?

殷若月疾步冲到她面前,眼神滚烫得可怕,忽然捧起她的脸颊,狠狠地吻下去。

她猝不及防,双手已经冻得冰凉,他的吻如潮水一样蔓延过来,炽热而绝望……他将她的手放入怀中,热烈的充满情欲的男子气透过指尖渗透进皮肤,她像株溺水的植物,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能想……只是随波逐流地攀附着彼此的呼吸,感受越来越剧烈的心跳……

雪地之外,是无比灿烂的除夕。远处爆竹声又四起,烟花之下,人间的喧嚣几乎淹没了他越来越剧烈的喘息……他的唇游移至她颈间,身上一阵冷又一阵热……茫茫雪地里,她几乎站立不住,攥着他的衣襟,眼眶一酸,忽然哀哀说道,“放了我,就是放了你自己……为何你就是不明白?”

殷若月微微一怔,只觉怀中温软,却那么遥远……她此时分明就在眼前,可是中间却隔着一道鸿沟,仿佛永生永世也无法逾越。良久良久,他心中惶然,早已恨透了这种感觉,猛地松开了手,说,“你究竟为何这样对我?——难道真是因为洛千秋?”

花飞雪一言不发,只是面色如雪,他冷哼一声,道,“他服了那么多‘离魂’,早已经把从前的事全忘了,现在心智还不如个七岁孩童。”说完这话,便静静看着她的眼睛,目光雪亮,只见她的眸光一黯,冷然说道,“怎么,你心疼了?”

花飞雪面有泫然,心头极苦,低低说道,“又是一个被我连累的人。”

雪光明亮,月色撩人,远处不时另有炮竹声传来,他见她如此,又爱又恨,咬牙说道,“这段感情,由不得说开始,也由不得你说结束……花飞雪,从明日起,你若再说什么覆水难收,便是自找那一杯罚酒。”

他转身离去,背影依旧玉立,却有几分仓惶,也是真真磨没了耐性。然而越是如此,就越是难忘,他恼恨这样的自己,更加恼恨弃自己真心于不顾的这个女人。

很长一段时间,花飞雪就那样在中庭里站着。除夕之夜,一年之中只有一回,多少人等着盼着,可也如寻常日子一样,不过十二个时辰。喧嚣之声渐渐褪去,大红灯笼兀自招展,鞭炮声声,随着夜深,也终静寂下来。

她望着远处,只是怔怔出神。北风打在身上,却也不觉得冷。遥遥只见白雪绵延,寒梅凛冽,月落西沉,清透夜色似水凉薄。

谁爱的人在他方,听不见雪歌万里,相思成殇。

他的背影犹自缭绕在眼前,忽远忽近,忽灭忽明……这样喜庆的日子,花飞雪只觉空空落落……心尖上仿佛有人拿着小针在刺,密密匝匝地缝了一个“忘”字。

不得不忘……可又如何能忘?

一别经年,梦里总不敢相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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