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仲海与何大人挥别可汗后,便率军返回中土。众人一路缓缓行去,不再赶路。
路上薛奴儿提起玉门关总兵高颜,兀自气愤不已,誓言定要诛杀此人,否则决不罢休。也是为此,他与何大人都不愿再行玉门关,免再受江充手下之气。众人便改绕山路,以进关内。
行近西凉,已是正月十一。秦仲海道:“何大人,我等与杨郎中约定了正月十五日,两方人马一同会集西凉。大人若是公务繁忙,还请先走一步。”
何大人听得此言,知道他们另有公干,只怕是冲着江充而来。此人老谋深算,他虽与柳昂天交好,却不愿正面卷入朝廷的斗争中,当下忙道:“贤侄有啥大事,自管只去办就是。老夫这便先行进京,向皇上禀告和亲详情。”
薛奴儿听了二人的说话,登时猜中了几分。他脸上青气一闪,冷笑道:“秦仲海,你们是要去对付江充的吧?”
秦仲海嘿嘿一笑,道:“公公若是心里明白,那也不必说出来了,大家心照不宣,岂不是美?”
是夜何大人宴请了秦仲海与卢云二人,慰劳他们一路辛劳。第二日清早,秦仲海分兵一半,便请手下李副官随行保护何大人。此时众人已在关内,料来此行返京,无人胆敢向大军出手。便是道上有事,也可请地方州郡派兵相援,此节不必担心。
众人安排妥当,便即作别。
大军开往凉州,这日军马已然行到城郊,秦仲海指着西凉城的满天黄沙,对卢云笑道:“西凉城古来有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不知兄弟知否?”他见卢云一路上郁闷不语,若有所思,知道他思念公主,便想藉着闲聊,让他忘却此事。
卢云见到一片滚滚黄沙,忽地想起了患难之交伍定远,竟然未曾接口。
秦仲海笑道:“西凉一带,自古英雄豪杰辈出。东汉开国之时,名将马援便驻守在此。他的后人,便是人称小吕布的马超将军。这两人英雄豪迈,想来你必定听过吧!”
卢云叹了一口气,摇头道:“马孟起英俊年少,乃是公侯之后,不意英年早逝。唉……便如帝王将相,尤有不如意之时。”
秦仲海知道他在感慨公主被迫和亲一事,当下长叹一声,重重拍了卢云肩头一记,大声道:“毁了一人的幸福,却救得千万将士的性命。卢兄弟啊!这门生意很是值得啊!”
卢云眼望天际,不知公主现下可好,可汗待她却又如何?一时竟似痴了。
众人进得西凉城,那知府陆清正慌忙来接。秦仲海当即下马,走上前去,拱手道:“末将辽东游击秦仲海,见过大人。”
陆清正知道秦仲海等人方才护送公主和亲归来,日后必要高升,当下满面堆欢,陪笑道:“秦将军难得来到西凉,却让下官一尽地主之谊,为大人接风洗尘。”
秦仲海笑了笑,他知陆清正曾经陷害伍定远,也是江充的走狗之一,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东西。他不愿与之多说,便淡淡地道:“陆大人好意心领了。末将只求能把这几千兵士安置在城外,待到十五日之后,我们便自行返京,其余之事,不敢劳动大人。”
陆清正脸上闪过一阵惊恐,深怕秦仲海此行另有对付他的阴谋,但秦仲海既已出言婉拒,自己也不便多说,只好悻悻离去。
秦仲海率军扎营歇息,自与卢云乔装了,待到夜间,两人便即进城。
此时方在年节,西凉虽是小城,但四处仍是张灯结彩,一幅太平盛世的景象。秦仲海在各处客店打听,探访杨肃观等人的下落,一连问了十来家,却都没有找到人。秦仲海心下奇怪,与卢云找了处地方饮酒,商量大事。
卢云道:“也许杨大人他们还没进城,那也说不定。”
秦仲海摇头道:“他们此行便是专程查访江充叛国之事,怎能尚未进城?莫非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两人说话间,却见一名男子走了进来,手上拿了个酒壶卢,便要店家打酒。秦仲海撇眼过去,只见此人身材发福,脚步沉稳,显然身怀武功。他细看过去,却是柳昂天身边的头牌护卫韦子壮,心下大乐,知道找到人了。
秦仲海悄没声地走到韦子壮身边,轻轻一咳。韦子壮正自无聊,忽尔见到秦仲海,登时大喜,说道:“你们可来了!事情还顺利吧!”
秦仲海笑道:“托福!托福!还算圆满竟功。”
他正要再说,忽见韦子壮神色有些异样。他四下看了一眼,拉住秦卢二人,低声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你们跟我来。”
当下秦卢两人跟着韦子壮离去,连过几处小巷,来到一处民房。秦仲海奇道:“韦护卫怎么不住客店?这又是谁的房子?”
韦子壮道:“此处是伍制使的旧居。客店中人多口杂,我们不愿招惹是非,便搬到此处来住。”
秦仲海不见杨肃观等人出来,当即问道:“杨郎中他们身在何处,怎地没有瞧见人?”
韦子壮正要回答,却见房里走出一名少女,蹦蹦跳跳地前来。那少女见到秦卢二人,心下甚是好奇,不住地打量他们。
秦仲海心下一奇,此处既是伍定远的旧居,这女孩想来定是他的亲人,便拱手道:“伍姑娘,在下秦仲海,这厢有礼了。”说着往卢云一指,又道:“这位是我的兄弟卢云,他与定远也是旧识。”
那少女轻轻一笑,学着秦仲海的模样,粗声粗气的道:“秦老兄,在下娟儿,这厢有礼了。”说着往韦子壮一指,道:“这位是……不知是谁的爸爸,他与定远应该也是旧识。”
秦仲海哈哈大笑,说道:“小姑娘好不调皮,却不知与定远如何称呼?”
那女孩吐了吐舌头,笑道:“怎生称呼?反正他不喊我娘,我不喊他爹便是。”
卢云虽然郁闷不乐,听了这话,也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秦仲海心道:“哪来的疯婆子,这般小年纪,症状却恁了得。”他涎着嘴一笑,心里却把人骂的难听。
韦子壮忙道:“这姑娘是九华山的弟子,不是定远的亲人。只因路上巧逢,她师叔途中又遭奸人所害,我们便一路携来凉州。只等大事一了,便要护送她们回山。”
秦仲海哦了一声,点头道:“杨郎中他们呢?怎么不见人影?”
卢云也问道:“是啊!怎么说了这许久的话,还没看见他们?”
韦子壮叹了口气,摇头道:“此事说来话长了。来来,我先替你们接风,再说不迟。”跟着吩咐娟儿,道:“你先去外头玩去,我与这几位朋友有话要说。”
娟儿甚是机灵,一见他们的神色,便知有些大事生出,当下三步两步地跳出门去。
韦子壮招呼两人坐下,取出菜肴,三人一齐举杯干了。
秦仲海吃了几块牛肉,道:“到底怎么回事?韦护卫快说来听听。”
却听韦子壮叹道:“说来甚是惭愧。那日我们方离嵩山少林寺,才行到陕西,便遇上了江充手下的埋伏。这回来的人是名女子,名叫百花仙子……”
秦仲海听得百花仙子四字,登即放下筷子,说道:“百花仙子?便是那妖精胡媚儿吧!这女子下手毒辣,行事诡异,使毒功夫十分了得。若遇上此女埋伏,那可真是糟糕透顶。”
韦子壮叹了口气,道:“秦将军所言不错。这女子行事确实十分歹毒。方才你们见到的那名女孩,她的师叔张之越,便是给这百花仙子活生生地下毒害死。”
秦卢二人啊地一声,甚是讶异。
韦子壮道:“这百花仙子直是阴魂不散。她害了九华山的张大侠后,还一路尾随而来。一日我们在客店打尖,不意又遇上了这名女子。大伙儿一时不慎,中了她的毒计,弄得定远中毒受伤,昏迷不醒。”
卢云惊道:“伍兄却中了毒?他现下何在?可曾治疗妥当?”
韦子壮叹气不答,径道:“那夜我们为了定远中毒,与百花仙子在一处凉亭激战,逼勒她交出解药。她自也约集了不少帮手。大家稀哩哗啦的大打出手。那时场面混乱无比,卓凌昭又忽然来到。他武功高强,出其不意,居然把羊皮给劫走了。”
秦仲海与卢云两人一齐站起,惊道:“羊皮给劫走了!”
韦子壮脸露苦笑,摇头道:“为了保住这张羊皮,杨郎中连师门的前辈都一起请出来,谁知还是栽了个跟头。”
卢云忙道:“那伍制使呢?他现在何处?”
韦子壮叹道:“那夜到了子时,忽尔地震。一阵天摇地动之后,卓凌昭与定远两人一齐消失无踪。当夜我们四下寻访,结果非但找不到定远的踪迹,还连九华山的一名女弟子也失去踪影。想来他们定是给卓凌昭捉去了。”
卢云闻言大惊,想到伍定远与自己的交情,忍不住脸上变色,颤声道:“定远身上中毒,此番又是落在仇家手里,定然凶多吉少。”他霍地站起,大声道:“走!咱们这就上昆仑山去,向卓凌昭要人!”
秦仲海点头道:“没错,眼下事不宜迟,咱们趁早上昆仑山去。否则定远要有什么差池,我们如何对得起他。”
韦子壮忙道:“你们先坐下。杨郎中与他两名师兄已然赶赴昆仑山去了。”
秦仲海一奇,问道:“这么大的场面,你怎么没一同前去?”
韦子壮神色尴尬,苦笑道:“杨郎中怕误了约会,担心你们进了西凉,找不到我们几人,便要我在此相候。”
秦仲海哦地一声,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暗骂:“原来如此,这少林寺也太好面子了。”
秦仲海是老江湖了,自知少林寺领袖群伦,称霸武林,乃是武林中的第一大门派。此次少林与昆仑山交手,自不愿韦子壮这等外派之人介入,以免江湖上的好事之徒乱传一通,说少林寺靠得武当山相助,这才能对抗昆仑山云云。这些阴损传闻若要宣扬出去,定会损及少林千载武名,也是为此,这才放着韦子壮这等好手不用,将他冷落一旁。
秦仲海甚是老练,这等难堪事自也不必点破,当即转过话头,问道:“杨大人他们去了多久?”
韦子壮道:“打腊月底算起,他们去了将近半月有余。”
秦仲海又问道:“杨郎中有多少帮手?”
韦子壮道:“少林寺灵定、灵真两位大师陪伴在侧。”
秦仲海嘿地一声,道:“就只他们三人?”
韦子壮颔首道:“正是。”
秦仲海听后暗暗摇头,心道:“昆仑山高手众多。虽然肃观他们几个武功不弱,见闻也广,但直捣昆仑山老巢,那可是硬闯龙潭虎穴,岂同等闲?他们三人不见得讨得了好去。”
他沉吟半晌,便道:“虽说少林寺高手如云,好手众多,不需要咱们这些外人相助,但这卓凌昭劫走羊皮,又掳走定远,此事不能袖手旁观,咱们这就杀上昆仑山去。”
众人闻言大喜,纷纷称是。韦子壮是柳昂天护卫,那日杨肃观请他留在西凉守候,他心下虽然不愿,但碍在柳昂天的面上,自不能与杨肃观争执,此时听秦仲海这么一说,便道:“如此也好。咱们与杨郎中他们分批过去,将来武林之中,自也不会生出什么难听话来。”
秦仲海点头道:“今晚请大家收拾收拾,咱们明早就出发。老子把两千军马一起带去,他奶奶的一把火烧掉卓凌昭的老巢,替定远出这口鸟气!”
秦仲海性格爽直,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他见自己这方已然大败亏输,此时便顾不得少林寺的颜面,只管上山相助。
卢云悬念伍定远的安危,更是义愤填膺,大声道:“正该如此!咱们明日就走!”
众人说话间,却听门外一个清越的声音道:“秦兄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不过还请各位暂留尊步。”
众人举目望去,却见一人面如冠玉,样貌英俊,正自站在门外,却是杨肃观。
众人见他到来,纷纷起身,拱手道:“见过杨郎中。”
秦仲海见他愁眉不展,便笑道:“怎么样?没抓到卓凌昭那王八?”
果听杨肃观叹了口气,点头道:“卓凌昭不在昆仑,却不知上哪儿去了。”跟着走进房中,韦子壮忙取过凳子,让他坐下。
杨肃观自行取过酒杯,斟上了酒水,道:“诸位护送公主和亲,路上可还顺利?”
秦仲海哈哈笑道:“托福!托福!可汗金口应允,要将公主封为喀喇嗤亲王妃,咱们总算对得起皇上重托。”
杨肃观大喜,道:“这可太好了,侯爷听了定然高兴。”
秦仲海道:“我已飞鸽传书回京,柳侯爷这几日定可知道讯息。”
说话间,又听脚步声响起,秦仲海听得来人步履轻缓,每一迈步距离甚远,料知来人定是绝顶高手。他心下一凛,忙撇眼望去,只见门外走进两名老僧,看他们的模样,当是灵定、灵真二大金刚了。
秦仲海含笑站起,拱手道:“在下秦仲海,敢问两位师父大名。”
灵定合十道:“老衲灵定,见过施主。”一旁卢云也抢上来拜见。三人正自寒暄,那灵真却已大剌剌地坐在秦仲海的位子上,神态甚是傲慢气恼。
秦仲海见这胖大和尚模样高傲,心下也不爽利,当即眯着眼道:“这位大师腿酸啦?可要我替你捶上一捶?”
那灵真找不到卓凌昭,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兀自犯火,此时听秦仲海说话嘲讽,竟连话也不搭一句,只管盯着屋顶,神色甚是无礼。
秦仲海嘿嘿干笑,上下打量他两眼,跟着咳了一口脓痰,便要往地下吐出。韦子壮见状不妙,忙将他拉到一边,说道:“这位灵真大师向来便是这个脾气,他不是冲着你来的。你可别和他当真。”他知秦仲海也是火爆脾气,到时与灵真一言不和,不免大打出手,忙把话说在前头,为两人调解一番。
却听杨肃观道:“我们这些时日都在昆仑山上搜索,却不见了重要人物,只余下几名弟子在山上看守。我抓了几人拷打询问,才知昆仑山尽起五城十二楼所有高手,押解我灵音师兄与其他几名江湖人物,一并往天山去了。”
秦仲海奇道:“这倒是怪事一件。卓凌昭又不是白痴,他在陕西神鬼亭已见到你们这几人,他便再笨十倍,也知你们必会上山寻他晦气,怎能不留高手驻守?日后若是传扬出去,岂不是江湖上的大笑话?”
灵真叫道:“这死小子定是怕了我们,这才跑得一个不剩!”
秦仲海嘿嘿一笑,正要说话嘲讽,却见韦子壮连使眼色,叫他不要与之斗口。
却听杨肃观道:“师兄与将军所言都是,也都不是。”
秦仲海心道:“他奶奶的,你小白脸到底帮谁?”口中却笑道:“怎么了?我说错什么?”
杨肃观道:“我看卓凌昭这次之所以忽然离山,恐怕无关于少林昆仑两派之间的恩怨。依我所见,他之所以千里劫夺羊皮,也是为了‘龙皇动世’四字而来。”
卢云原本静坐一旁,此时听得“龙皇动世”四字,忙插话道:“杨郎中所言的龙皇动世,便是从那‘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四句箴言中转出的么?”
杨肃观心下一奇,道:“卢参谋这几句话是从何得知的?”
卢云道:“秦将军在保驾途中,曾擒来几名刺客审问,当中一人便曾说了这几句话。”他说到此处,心中又想起公主,只觉一阵惆怅。
杨肃观道:“原来这几句话流传甚广,连一般江湖人物也知晓。”
秦仲海打断他二人话头,道:“杨大人,莫说这些题外话了。现今羊皮不见踪影,一时之间又找不到卓凌昭,咱们却要如何对侯爷交代?”
杨肃观叹了口气,道:“我一想到此处,便心烦不已。侯爷重托此物,可说要紧之至。现下却不见了,唉……不知秦将军有何高见?”
秦仲海哈哈一笑,他可不愿扛这个烂摊,当下说道:“我高见没有,低见倒有一些。其实那羊皮根本是无稽之谈,我打一开始便不信这些东西,掉了便掉了,大家何必穷紧张?倒是定远失踪一事,我们可得费心寻访。”
杨肃观叹道:“羊皮给卓凌昭夺走,我自需扛下这个罪责。回头我向侯爷领罚便是。”说着闷闷不乐。
秦仲海道:“其实杨大人不必心烦,想那二月初一之时,华山玉清宁不凡便要退隐。此人自称武功天下第一,那卓凌昭如此猖狂,定前去招惹挑战,届时再找他问个明白便是。”
灵真大声道:“正是如此,老子早已手痒,不把他打死,决计放他不过!”
灵定点头道:“我少林与昆仑仇深似海,大家届时不妨做壁上观,且看我少林子弟身手如何。”
秦仲海嘻嘻一笑,与卢云对望一眼,想道:“罗汉堂首座大战剑神,咱们有好戏看啦!”
第二日秦仲海传令出去,命属下两千兵马在西凉一带四处打探,希望找出卓凌昭等人的行踪。他们几人则四处探访江湖人物,看看有无蛛丝马迹,卢云心悬伍定远的安危,更是废寝忘食的寻访。
不过秦仲海与卢云哪里知道,他们打何处来,卓凌昭便往何处去。此时昆仑众高手不在别处地方,正是在那天山脚下。
夜深幽静,万籁俱寂,月光洒在碎石路上,伍定远哼着小曲儿,独自在路上走着。今夜对他来说,可是个大日子呢,接任捕头六年来,知府大人终于让他准假返家,一享天伦之乐了。
想起父亲疼爱自己的亲情,伍定远嘴角泛起了微笑。打小爹爹就盼他成个男子汉,今儿个他终于坐稳西凉第一把缉匪交椅,深受万民景仰,爹爹见了他的成就,定也要为他欢喜。
伍定远左手携着瓶茅台,右手拎了些菜肴,心道:“今夜咱们父子欢聚,非喝个烂醉如泥不可。”想到此处,嘴角更是泛起一抹微笑。
他走着走,脚步渐渐加快,穿过了熟悉的小巷。伍定远脚步停下,站在一栋破旧污秽的木屋前,他望着给炊烟熏黑的大门,心下叹息:“爹爹还是老样子,我每月寄回来的银子,他都拿去赌掉了吧。”他摇了摇头,不愿兴致被这些琐事打扰,伸手打门,叫道:“爹爹!定远回来看你了!”
叫了两声,门里传来一个老迈的声音,叫道:“定远,真是你回来了么?”这声音激动中带着喜悦,正是父亲的声音。伍定远更是欣喜,答应道:“是啊!是孩儿回来了!”
嘎地一声,大门打了开来,伍定远急于见到父亲,连忙奔了进去,叫道:“爹爹!”
只见大门内一片漆黑,堂上也没有灯火,望之幽暗阴森,却不见有人。
伍定远心中微感疑惑,当即叫道:“爹爹,你在哪里啊?”
叫了几声,忽听内堂里传来父亲的声音,低声道:“定远,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伍定远吓了一跳,先前父亲的声音爽朗明亮,此时却何以如此微弱,急忙朝内堂奔进。
行到堂中,只见一人背对自己,坐在地下,正自不住喘气。伍定远心下一惊,急忙蹲下身去,叫道:“爹爹,你怎么了?哮喘犯了么?”
那人呼呼喘息,摇头道:“不是哮喘……不是哮喘……”
伍定远忙伸手过去,便要将他扶起,手指碰上后背。忽然那男子回头过来,凝目望着自己,森然道:“伍捕头,你还认得我么?”
伍定远见了那人的面孔,登时惨叫一声,双腿一软,险些跪倒。
黑暗之中,只见那人七孔流血,正是惨死在马王庙的齐伯川!
伍定远猛见这已死之人,只吓得魂飞魄散,大叫道:“救命啊!”霎时间跌倒在地,双手连连挥舞,已是肝胆俱裂之态。
齐伯川怒道:“你不是说要帮我报仇吗?怎么连我都认不出了?伍定远,你说话不算话!”
伍定远见了鬼怪,如何不心慌意乱。他两腿发软,站也站不起了,双手撑地,连连往后退开,口中喃喃地道:“你的案子我尽力了,你……你别过来害我……”
齐伯川怒道:“你胡说什么?那昆仑山的贼子明明好端端的活着,你怎能说替我尽力?伍定远,你对得起我家满门老小吗!”他狂怒之间,猛地站了起来,只见他身材变得异常瘦削,黑暗间极是诡异。
伍定远定睛一看,齐伯川下身裸躯,双脚早已不见,成了条长长的蛇尾,身上还覆着鳞甲,竟然变成了人面长尾的蛇身怪物!
伍定远大吃一惊,全身飕飕发抖,正要逃走,忽然那怪物身子一长,人头伸来,竟已到了伍定远面前。两人额头相抵,那怪物冷冷地道:“伍定远,你卖友求荣,忘了自己的职责,我今日要把你杀了,替天行道。”
伍定远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双手乱挥。那怪物森然一笑,蛇身蠕动,步步进逼,只对着伍定远连吐蛇信。
伍定远登地想道:“对了,我还有飞天银梭!”他伸手入怀,想要取出银梭御敌,忽又找不到东西,全身冷汗涔涔而下,只想出言求恳。忽然间,那怪物呜啊一声大吼,猛对伍定远右手咬下,将他右臂咬做两截。
伍定远惨嚎翻倒,滚在地下,手臂上的鲜血飞洒半空,望之极是残酷。
伍定远正嘶嚎之间,刹那间鲜血凝结,在半空中化成几个血字,见是:“神胎宝血符天录,一代真龙海中生!”
伍定远张大双眼,只觉怪异莫名。忽然间,鲜血四下飞散,洒上脸面。伍定远只觉腥臭难言,正要抹去血水,又见怪物朝自己窜来,眼看便要咬上自己的颈子,登即惨叫道:“不要啊!”
咚地一声,身上忽地一痛,好似从什么地方跌了下来。伍定远趴在地下,睁眼看去,只见一旁放了张床铺,自己却倒在地下,竟是从床上滚落在地。
伍定远尴尬一笑,心道:“原来是场恶梦,差点没把我吓死。”
他转过头去,只见自己正身在一处帐篷之中,四下一片明亮,已是白日。伍定远回想梦境,想到那人头蛇身的怪物,只觉不寒而栗。他抚摸脸颊,心道:“我为何会做这个怪梦?难道是因为这燕陵镖局的案子始终没破,我自觉对不起齐少镖头,才有了这匪夷所思的怪梦么?”
转念想到父亲,心中更是一酸。他亲生父亲嗜赌好酒,在他八岁时便已谢世,不论伍定远做了捕头还是制使,他的父亲都是看不到了。
伍定远叹息一声,只觉眼前仍有红影飞舞,好似梦中所见的血字仍在眼前来回盘旋。他回想梦中的那两行血字,霎时心念一动,想到了神鬼亭中见到的那块青石板。当时他性命垂危,迷迷糊糊间,见到了一块石板,那板上刻着人头蛇身的图样,左右两边各刻着一行字,正是那“神胎宝血符天录,一代真龙海中生!”
想到此处,伍定远猛地醒悟:“原来如此,原来我早已见过这两句话,无怪会梦到这般可怕的怪物……”
他嘘了一口长气,眯眼看着帐篷外的日光,心道:“不管怎么样,现下我终究脱险了,先找到杨郎中他们再说吧。”
正要起身,忽听一人笑道:“好个伍制使,居然这么快便醒来了,真是身强体健,非常人所能及啊!”
伍定远转头急看,却见一人面带微笑,从帐篷外走了进来。那人身材瘦削,面带病容,正是昆仑山的钱凌异。
伍定远见此人到来,心下大惊:“这家伙怎会在这里?杨郎中他们呢?”他吓了一跳,匆匆跳起,便要朝外头奔出。
脚下才动,便听背后一声叹息,说道:“伍捕头啊,你身上伤势未愈,何必走得这般急呢?”
伍定远听这声音好熟,急忙回头去看,只见说话那人坐在帐篷一角,正自摇头叹息,却是那昆仑掌门“剑神”卓凌昭。
伍定远惊慌大叫:“杨郎中!韦护卫!灵定大师!你们在哪里?”
一人道:“别叫了,他们不在这儿。”
伍定远抬头望去,又是一人走进帐来。此人神态老沉,六十来岁年纪,正是昆仑山第二把交椅,人称“剑寒”的金凌霜,身旁另站着一人,却是“剑蛊”屠凌心。
伍定远颤声道:“杨郎中他们人呢?也给你们抓起来了么?”
金凌霜摇头道:“那倒没有。腊月除夕那夜,咱们掌门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你从神鬼亭救了出来。你现下是和本派好手在一块儿,不必再想杨肃观他们了。”
伍定远面色惨白,跌坐在地,此时昆仑十三剑齐聚一堂,自己便有天大的本领,也无法逃出此处,看来已是无幸。
卓凌昭见他神态满是恐惧,当即微微一笑,走了上来,在伍定远身边蹲下,说道:“伍制使不必害怕。本座找你过来,绝不是有意害你,你大可放心。”
伍定远心神本已大乱,听他这么一说,心中略略定下,往日干捕头时的灵敏心思又转了起来。他见卓凌昭神态和蔼可亲,全不似过往冷冰冰的模样,心中便想:“这人想做什么,难道还在打那羊皮的主意么?”
他有意试探,便咳了一声,道:“卓掌门,老实跟你说吧,那羊皮不在我的身上,你现下抓了我,怕也没什么用处。”
卓凌昭淡淡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往伍定远眼前一晃,说道:“伍制使所说的羊皮,就是这东西么?”
伍定远吃了一惊,颤声道:“这……这羊皮还是落入你手中了……”
卓凌昭道:“皇天不负苦心人,这宝物前后辗转,终究还是叫我拿在手里。”说着喜上眉梢,神情甚是愉快。
伍定远呆呆看着卓凌昭手中的羊皮,神色颤抖不定,慢慢地从讶异转为无奈。伍定远仰天长叹,想起燕陵镖局满门惨死的情状,更觉万念俱灰。
卓凌昭见他消沉,当即一笑,道:“伍制使啊伍制使,你过去公务在身,这才不得不与我卓某人作对。你现下也不是捕头了,那羊皮便算给烧成了灰烬,也不关你的事,你又何必这般死心眼呢?咱们交个朋友吧?”
伍定远想起适才梦里的齐伯川,蓦地心中一悲,想道:“这些人凉薄无耻,眼里只有财富权势,什么时候把人命放在眼里了?杀个八十三条人命,在他真如鸡毛蒜皮一般。”
伍定远心中厌恶此人,但一来身上伤重,使不出气力骂人;二来命悬人手,也不得不忍气吞声。便只叹息一声,摇头道:“卓掌门不必这般说话。我伍定远福薄,没敢高攀你这个朋友。你既然有了羊皮,何必再留我这条烂命?快快动手杀我吧。”
卓凌昭轻笑一声,道:“伍兄啊伍兄,我若要杀你,何需动手?你身上毒伤如此沉重,我只要袖手旁观,还怕你不一命呜呼么?”
伍定远心下一凛,想起自己中了胡媚儿的剧毒,尚未服食解药,当即道:“什么毒伤?你是说百花仙子下的毒么?”
卓凌昭却不打话,只微微一笑,向一旁门人使了个眼色。钱凌异会意,登将伍定远的右臂拉起,跟着一把将他的袖子拉下,冷笑道:“你看看自己的右手吧!”
伍定远依言去看,霎时神色大变,身子更是飕飕发抖,只见右手色做深紫,那紫气一路从手腕行到肩头,看来骇人之至,几处肌肤更已腐烂,白骨森森外露。他心下震骇,嘶哑着嗓子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当时他身中百花仙子的怪毒,性命已然垂危,但也不见右手伤成这个模样,难道是毒伤加重,这才烂成这个可怕形状?
卓凌昭道:“这毒与百花仙子无关。那夜在神鬼亭中,你给亭子里一只怪蛇咬中,右手便成了这个模样。那百花仙子毒功虽然了得,但与这只怪蛇相比,那也是小巫见大巫了。”
伍定远回想那夜情景,确有一只蛇虫类的东西从石板下冲出,往自己手上咬了一口,只没想到这蛇虫如此剧毒,竟将自己的右臂毁成这个模样。
他看着自己的手臂,面色惨然,忽然一阵剧痛传来,右臂中隐隐有热气冒起,竟在手臂上的经脉盘旋冲撞,好似有千万只毒虫啮咬,实叫人难以忍耐。伍定远疼痛万分,霎时滚倒在地,张口大叫起来。
金凌霜惊道:“糟了,他身上的毒伤又发作了!”
伍定远呼喊之间,那热气如飞箭一般,沿着右臂经脉冲向心口,所过之处,如同火烧。金凌霜见他面色痛苦,急忙伸手出去,按在他的背心,登时催动内力,一道冰寒的气息便从伍定远背后灌入。
那热气给这么一撞,便又倒缩回去,缩到右臂筋脉之中,金凌霜头顶水气袅袅,已在全力行功。
两股气流相互激荡,在伍定远的右臂间来回冲击,好似在激战一般。伍定远只觉全身痛苦之至,想要扭动身子,却没半点气力。
卓凌昭见金凌霜奈何不了这个剧毒,便道:“二师弟让开,让我来吧。”
金凌霜见他要出手,便自让到一旁。卓凌昭走上前来,伸手在伍定远肩头一拍,猛地一道真气送出,雄浑至极的内力冲入经脉,瞬间便将毒气压了下去,硬生生地退回右臂之中。
众门人见卓凌昭浑若无事,随手一掌挥出,便有如此妙用,功力不知高过自己多少倍,忍不住赞道:“掌门功力深厚,佩服!佩服!”这话衷心称颂,倒也不是随口奉承。
只是卓凌昭的内力太过霸道,虽将两道寒热之气压下,却也将伍定远震得内脏翻转。他身上一软,倒在地下,心里空荡荡地,好似死了一般。
一旁屠凌心见伍定远伏地不动,粗声道:“怎么样?他的性命保得住么?”
卓凌昭摇了摇头,道:“他身上的毒性太猛,我只有暂时压下他体内的毒性,免得蔓延到内脏。”
钱凌异皱眉道:“这毒伤怎地如此之怪,逼不出,消不去,实是生平从所未见。”
卓凌昭看了伍定远的手臂一眼,摇头道:“其实他也算是命大了。若非他先前受了胡媚儿的剧毒,恰能与蛇毒相克,否则这怪毒一入体内,当场便断送了他的性命。”
忽听伍定远呻吟一声,缓缓睁开双眼,已然清醒过来。钱凌异笑道:“这小子当真耐命,这却又醒来了。”
伍定远头晕眼花,仍感虚弱,两手在地下一撑,却又跌了回去。金凌霜走了上来,将他一把抱起,送回床上。
卓凌昭见伍定远面带苦楚,气喘不已,便向门人道:“你们先出去一会儿,我有话同伍制使说。”
众门人都是乖觉之辈,眼看掌门有话要与伍定远单独去谈,定有机密之事相商,纷纷躬身行礼,走了出去。
偌大的帐中,只余卓、伍两人留在里头,四下一片宁静,只闻远处风声萧萧,吹在帐篷之上。伍定远见卓凌昭面带笑容,上下打量着自己,不禁叹息一声,道:“卓掌门,你羊皮到手了,伍某也落入你的手中,你若要下手杀我,那便快快动手吧。”
卓凌昭摇了摇头,背身坐上床沿,淡淡地道:“我与你又没有血海深仇,何必杀你。”他此时背心正对着伍定远,相距不过半尺不到,却是把要害卖给敌人了。
伍定远自接下燕陵镖局一案以来,从未与凶手如此接近。他见卓凌昭背心暴露眼前,全不设防,直是怦然心动,想道:“我若此时暗算于他,便算他武功再高十倍,也难免给我一掌打成重伤。”心念于此,便缓缓提起右掌,卓凌昭却似不知,兀自望着前方。伍定远心下大喜,若能一掌打死卓凌昭,自己便要给人当场杀死,那也值得了。
正要全力击出一掌,忽然手臂上一阵发热,跟着剧痛攻心,全身气力半点不剩,登即倒在床板之上,不住喘息。
卓凌昭听他呻吟,头也不回,径自道:“伍制使省点力气养伤吧,我还有无数大事等你去办呢,可别无缘无故地死在这里啊!”看他满脸闲适,当是知晓伍定远身上伤重,根本无力出手偷袭,这才故意试探。
伍定远抱住手臂,喘息道:“你……你到底要怎么样?”
卓凌昭拍了拍他的脸颊,道:“我明白跟你说吧,你身上的毒性太怪,我只是用内力替你压住毒性,暂且保住你的性命。现下你周身的剧毒全数聚集在右臂之上,迟早会蔓延到内脏,到时全身腐烂,死得惨不堪言。”
伍定远听他说得可怕,忍不住面色惨淡。卓凌昭见他面有忧色,便笑道:“你也不必慌,这毒不是解不开。不过嘛,嘿嘿,你若要将毒性全数消解,得看你是不是愿意听话了。”
伍定远强忍痛苦,颤声道:“你……你想怎么样……”额头冷汗落下,滴到了嘴边,看来真是疼痛至极,难以忍耐。
卓凌昭眼望地下,神情忽地严肃,道:“伍制使,你若想活命,唯有进到‘神机洞’,参悟其中天机,否则天下无人能够救你。”
伍定远喘道:“神机……洞?那……那是……什么?”他身上痛苦,竟连话也说不清了。
卓凌昭见他嘴唇咬得出血,只摇头道:“你不必问这么多,这几日你只管养好身子,等进了天山,找到了神机洞,大家各有好处可分。”说着便往伍定远肩上一拍,功力到处,登将他右臂的毒性镇住了,跟着又道:“在我卓凌昭面前,你别想弄鬼,于人于己都没半点好处。”他嘿嘿冷笑,站起身来,转身便走出帐中。
伍定远给他一掌拍下,只觉身上暖烘烘地,手臂上的痛苦大为减轻。他缓缓坐起,却不敢再用右臂使力。伍定远回想卓凌昭说的话,只感满心疑问:“什么是神机洞?卓凌昭为何说这地方可以解我身上的毒?昆仑山千里劫夺羊皮,为的就是要进神机洞么?”转念又想:“我武功有限,见识也比不上这些无耻之徒,他们为何要找我一起办事?难道有什么图谋么?”他摇了摇头,自知有太多疑惑不曾解答,便只叹息一声,重又倒下。
陡然间,脑海中浮现了“神胎宝血符天录,一代真龙海中生”那两句话,这两句话是自己在九死一生中见到的,料来定有些秘密。伍定远心思缜密,登想:“对了,定是这两句话!这帮人天性凉薄,绝不会平白无故救我,说不定便是因为我知道这两句话的缘故!”他心念急转,想道:“若真如此,这两句话便是我的护身符了。我可万万不能漏了口风,否则少了这两句话护身,不免替自己招来横祸。”
正想间,只见钱凌异带着两名弟子走了进来,冷冷地道:“伍定远,咱们要走了,你快快起来吧!”
伍定远尚未说话,那两名弟子已将他拉起,跟着拖了出去,神态甚为无礼。
伍定远给人押了出来,垂头丧气地走着,忽见前方地下蹲着几名弟子,正自察看地面。伍定远心下一奇,也往地下望去,只见地下生了条裂缝,宽约小指,里头还飘出硫磺的气味,闻来极为刺鼻。
伍定远一怔,想道:“这地下怎会有一条裂缝?难道是前几日地震时生出来的么?他们却又在看什么?”正看间,忽见众弟子站了起来,向他后方躬身行礼。伍定远转头看去,却见卓凌昭手持羊皮,也自走了上来,正低头看着地下的裂缝,脸上神情若有所思。
伍定远心下一凛:“好啊!这裂缝与羊皮有关!终于给我找到线索了!”心头正自兴奋,忽又想到自己落入敌人手中,此时便算破解全部疑团,还不是要送命此处,心念于此,不由得叹息一声。
此时昆仑弟子已将他架到一辆大车之前,一名弟子往他背上一推,喝道:“进去了!”
伍定远手上无力,攀爬不上,忽然一只手从车中伸了出来,将他拉了上去。伍定远抬头看去,只见那人面目慈和,正是少林四大金刚之一,人称“慈悲金刚”的灵音大师。
伍定远困厄之间,忽见故人,自是又惊又喜,叫道:“大师,你怎么也在这儿?”
灵音微微叹气,正要说话,忽听车中一人哈哈大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伍兄弟,你怎么也来啦?”
伍定远听这人说话声若洪钟,连忙抬头看去,只见那人抬头向天,满脸不忿,正是“铁剑震天南”李铁衫。伍定远身受李铁衫的恩情,待见他完好如初,心中大喜,顾不得身上有伤,便拜了下去,哽咽道:“两位前辈俱都安好,实乃天幸。”
灵音叹了一声,伸手将他托起,道:“快别多礼了,起来说话吧。”
伍定远先前给灵音拉上车时,便觉他手上无力,待给灵音这么一托,更惊觉他内力荡然无存,竟似身无武功一般。灵音见他脸上满是讶异之气,便苦笑道:“卓凌昭点上了我与李庄主的穴道,让我们动弹不得。”
伍定远点了点头,这卓凌昭虽然嚣张,还是害怕这两名高手的手段,否则以灵音、李铁衫两人的武艺,若要暴起伤人,一时间又怎制他们得住?
只见车中满满挤了十来人,都是少林弟子与铁剑山庄的家丁。众人坐了下来,灵音问道:“伍捕头那日不是逃出毒手了么,怎地又给他们抓来了?”
伍定远苦笑道:“我那时侥幸逃过他们毒手。谁知这帮人就是不肯放过我,整整拖了一年多,还是着了他们的道……唉……”
他叹息一阵,便将自己如何逃入北京,如何巧遇卢云,如何托庇于柳昂天门下等情交代了。众人听他说的惊险万状,只感讶异无比。灵音点了点头,道:“所以你这次到西凉来,便是为了那块羊皮?”
伍定远点头道:“正是。我奉柳大人之命,前来察看地界,也好抓出江充卖国的物证。谁知阴错阳差,还是给昆仑山这群奸贼俘虏了,唉……”说着叹息不已。
灵音也没料到这羊皮居然牵连如此之广,忍不住叹道:“咱们费尽千辛万苦,损兵折将,谁知还是徒劳无功。可怜这燕陵镖局满门,都算是枉死了。”
伍定远心中一痛,想到了齐润翔、齐伯川父子,登时默然不语。
灵音又问道:“老衲这些日子不曾回寺,不知我几位师兄可还安好?”
伍定远道:“这些日子为了大师失踪,江湖上起了好大的风波,贵寺里也是争执不断,都在研议是否要对昆仑山痛下杀手。这次我们来到西凉,杨郎中便请出灵定、灵真两位师傅,要找卓凌昭讨个公道。”
灵音合十道:“杨师弟义气深重,真叫老衲好生感动。”
伍定远苦笑摇头:“本想一切顺利,哪知连着生出这许多事情。不过咱们也不必发愁,我想杨郎中不见了我,定会心急无比,过不几日,说不定便会过来相救了。”
灵音叹道:“不论如何,千万不要因此杀生太过,否则老衲便算得救,却又于心何忍?”
这灵音号称“慈悲金刚”,生具佛性,倒与灵智方丈心思相近。这番话一说,只听得伍定远暗暗感佩。
一名少林弟子问道:“师父,这回昆仑派把我们押出山外,又有什么阴谋么?”
灵音摇了摇头,这回昆仑山尽起全派高手,弃山远行,真不知有何大事这般要紧,便问伍定远道:“伍捕头,你这次被俘,卓凌昭可曾跟你说过什么?”
伍定远道:“他跟我谈过一回,说有事要请我帮忙,好像是要到天山的一处地方,详情我也搞不太清楚。”
灵音奇道:“天山?咱们去哪儿做什么?”
李铁衫原本一言不发,此时听了“天山”二字,忽地问道:“伍兄弟,你说的天山那处地方,可是‘神机洞’么?”
伍定远吃了一惊,道:“庄主也知道这个地方?”
李铁衫不答,只嘿嘿冷笑,自顾自地道:“卓凌昭啊卓凌昭,你这小子自己这么高的武功,居然还想偷人家秘招绝学,你还要脸不要?”
伍定远知道李铁衫见闻广博,甚是熟稔江湖事,忙问道:“李庄主,这‘神机洞’到底有什么奇怪之处,为何会引得卓凌昭过来?”
李铁衫淡淡地道:“天山神机洞,据说是至高无上的武学殿堂。江湖传言,只要等到戊辰年最后一天,神机洞门便会自行开启,解开一代真龙的封印,好来世间降妖除魔。”
少林众僧甚感惊奇,纷纷问道:“一代真龙?那又是什么?”
李铁衫道:“江湖有四句偈语,叫做‘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据说只要能解开这四句话的奥秘,在戊辰除夕那夜,去到一处叫做神鬼亭的地方,便能令得龙皇动世,使一代真龙重出江湖。”他顿了顿,叹道:“若非卓凌昭把我押在这儿,我也会过去神鬼亭瞧瞧,看那地方究竟有什么古怪。”
伍定远闻言,猛地想起方子敬对自己说话的几句话,只感心惊无比,想道:“当年九州剑王曾以此提点过我,没想到李庄主也知道其间情由。”
那时方子敬告诫自己,要他不必强自出头,只要等到戊辰岁末之日,便会有一代真龙降临世间,看来李铁衫这番话也是大同小异。当年伍定远初听“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四句话时,只觉可笑无比,但他此时屡经变故,早非那个单纯捕头,此时细细推敲,好似这四句话与羊皮间有莫大关系,但他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只皱眉苦思。
灵音听这话好玄,不由得皱起眉头,问道:“李庄主这几句话是听谁说的?”
李铁衫长叹一声,道:“凡我怒苍弟兄,谁不晓得这四句话。”
伍定远大吃一惊,转过头来,道:“怒苍山?”
少林僧众听得怒苍山三字,也是为之骇然。
李铁衫见他们讶异,只斜目看了一眼,跟着微微一笑,神情甚是苍凉。
说话间,忽听一人笑道:“小美人过来陪陪我嘛!别怕成这样子。”一名女孩儿哭道:“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伍定远听这话声好熟,连忙掀开车帘,探头出去,只见一名美貌少女站在远处。此刻她脂粉未施,颇见蓬头垢面,但天生丽质实是难掩,仍是艳光四射,教人不敢逼视。
伍定远喉头发干,眼前一黑,苦笑道:“惨了!她怎么会给捉住了!”
那女孩儿不是别人,正是九华山的女弟子艳婷。
眼看钱凌异色眯眯地上下打量艳婷,伍定远心下暗惊,真怕他如饿虎扑羊,侵犯这名女孩,到时若是玷污了艳婷,那可万事俱毁矣。他不顾身上有伤,登即翻身下车,气喘吁吁地奔了过去,喝道:“姓钱的!你放开她!”
钱凌异见是伍定远过来,登时冷笑一声,道:“干什么?想要英雄救美么?”
艳婷蓦地见到伍定远,一时大喜,尖叫道:“伍大爷!你还活着!”跟着便要冲上前去。
钱凌异嘿地一声,伸手拉住,便要往她怀中摸去。艳婷大声尖叫,惊道:“你这人好生无礼!快放开我!”
伍定远想起钱凌异奸杀燕陵镖局女眷的狠辣,不由脸上变色,惊道:“你快放开她!”
钱凌异笑道:“这女孩儿又不是你姘头,你紧张什么?”
正惶急间,一人走了上来,沉声道:“四师兄这是做什么?快快放开她了。”只见那人身材矮小,一脸精悍,正是“剑豹”莫凌山。伍定远知道此人颇有侠义之名,是个身不由己之辈,登时心下大喜,知道他必会出手阻拦。
钱凌异上下打量莫凌山几眼,笑道:“你也想玩玩么?一会儿再换你吧!”
莫凌山怒道:“你别再搞这些把戏了,咱们再这样下去,死后还有脸见祖师爷吗?”说着按住剑柄,满面都是怒气。
钱凌异冷笑道:“你搞清楚点,谁是师兄,谁是师弟啊?凭你也敢过来啰嗦。”
两人正自僵持,忽听卓凌昭的声音道:“四师弟,放开这名女子。”
钱凌异见掌门森然走来,连忙放开艳婷,往后退开一步。艳婷一得自由,立时奔到伍定远身前,纵身入怀,痛哭失声。
卓凌昭走到钱凌异身边,淡淡地道:“钱师弟,这位伍制使现下是本派的贵宾,他的朋友自也不能欺侮,知道了么?”言语之间,满是威仪。
钱凌异见掌门过来干涉,只得抓了抓头,没好气地道:“知道了。”说着瞪了莫凌山一眼,低声骂道:“假正经。”
卓凌昭吩咐莫凌山,道:“你让这女孩儿与伍制使坐一车,路上他们若需要什么,你只管照应。”
莫凌山本就有意善待武林同道,一听此言,那是正中下怀了,当下喜道:“掌门放心,我定会照办。”卓凌昭说完这话,便自行转身离开。
伍定远环抱着艳婷,不住口地安慰,但心中却感沉重无比,看卓凌昭对自己这般客气,日后自己便算逃脱性命,却要如何替燕陵镖局缉凶办人?想起那日梦境中齐伯川的可怖模样,心中更是难受,良久不能宁定。
当下昆仑众人便拔营离开,伍定远、艳婷、李铁衫、灵音等人坐一辆大车,其余昆仑门人另坐几辆。卓凌昭怕路上有变,便命金凌霜领队,屠凌心、钱凌异等人从旁看管,这才启程出发。
路上伍定远细问艳婷,才知那日凉亭崩塌之时,她人恰巧也在神鬼亭外,便叫卓凌昭顺手抓走了。又问她杨肃观等人的行踪,艳婷也是茫然不知。伍定远心下叹息,想道:“杨郎中他们不知人在何处,我可得想法子联络上他们。”
说话间,驾车弟子惊道:“二师伯,前头好像有军队过来,这可怎生是好?”听得金凌霜的声音道:“咱们赶紧躲到草丛里,可别给他们撞上了。”那弟子答应一声,急忙驾车往道旁驰去,阵阵颠簸中,已然躲在长草丛中。
伍定远心下一惊:“军队?是江充的人马么?”
过不多时,只听外头马蹄声响。伍定远悄悄掀起车幔一角,偷眼往外看去,只见数千匹快马疾驰而过,当前一人神色狠恶,腰悬宝刀,正是“柳门二将”之一的秦仲海,跟着一骑晃过,马上乘客面带愁容,若有所思,却是卢云。
伍定远大喜,慌忙欲叫,一人陡地举剑指住他的喉头。他转头望去,却是钱凌异。原来钱凌异见大军疾驰过去,深怕伍定远等人求救,早已有备。
伍定远深自懊悔,他心下明白,秦仲海等人护送公主,此际定是折返中原,他们那儿兵强马壮,仗着人多势众,必能与昆仑山周旋一番。眼见大军绝尘而去,伍定远也只有隔空兴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