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天冷飕飕,锅子里的汤滚了,笋也熟了。
咚咚咚,锅旁搁来三只碗,全是空的,望来便似三张小鸟嘴,仰天啊啊,嗷嗷待哺。小鸟肚子饿了,汤瓢最懂小鸟的心事,它舀入锅中,盛来一只香嫩鸡腿,直向第一只瓷碗而去。
汤瓢知道,这只碗是给老婆准备的,坐月子的女人,不能不补。
空碗渐渐满了,里头有浓汤、两只嫩鸡腿、外加一瓢笋。应该够吃了。勺子四下搜索,这回又捞起一大瓢鸡爪,转向第二只空碗而去。这碗是给娘亲的。老人家这两日犯咳,身子要紧。
汤瓢捞捞找找,便又把鸡头、鸡屁股、鸡脖子找全了,这些统通留给女儿吃,还在长大的乖乖小姑娘,不能不吃肉。
三个女人三只碗,老婆、亲娘、小姑娘,却把锅子掏光了。可怜还有个人杵在那儿,此人姓王名一通,三十五岁,他是这个家的阿爹。
汤瓢子摇来晃去,小王口涎横流,可怜他也饿了,只想偷口鸡汤来喝。
该偷谁的呢?偷老婆的?刚生产坐月子,自己再卑鄙无耻千百倍,却也不能偷她的。尝女儿的好了?身为人父,居然欺侮爱女,岂有颜面去见祖宗?
偷娘的?不孝有三,偷窃父母不知多大,八成比无后还来得大。
可恶……阵阵香气扑面而来,小王却如木头人一般,他忽然抓了抓脑袋,心下暗暗忿恚:“可恶啊……为何公鸡不像蜈蚣呢……”
那样就有一百只鸡腿了,大家都能吃饱了……
小王越想越恼,越恼越饿,终于不顾一切,趴头向桌,嗖嗖嗖三声,每碗各偷一口浓鸡汤,最是公平不过。
嗯……小王嘴角发抖,闭目回味,仿佛神游太虚。
“来!来!来!”后厨布帘掀起,王一通端着木盘出奔,笑喊道:“瞧瞧什么来啦!”
“鸡汤!”元宵这日大清早,北京铜罐胡同绿竹巷爆出一声欢呼,寒舍里一家三口如数转过头来,齐声欢叫。王一通望着玉雪可爱的小姑娘,笑道:“瞧,这是什么?”
“鸡屁股。”小姑娘从爹爹手中接过汤碗,欢容娇喊:“烫!烫!烫!”小姑娘烫得跳脚,却也烫得心里欢喜,三步并做两步,不顾双手红通通,迳自拿起筷子,上桌大嚼起来。
小王嘴角含笑,取起第二只汤碗,交到娘亲手中,听得老迈笑声响起:“哎,鸡爪子呀!可多久没吃啰?”笑完之后,除了那呼噜吸吮之声,便只余下嗯嗯赞赏声,其余再无声息。
晨曦普照,小王身穿宝蓝印花长袍,他轻轻坐到床边,对着家中最后一个女人微笑颔首,柔声道:“来,我服侍你喝汤吧。”
第三只汤碗送出,床上迎来了一双玉臂。清秀的老婆坐起身来,她怀抱刚出生的小婴儿,轻声笑道:“好香呢,瞧不出你这么好手艺。”
小王微微一笑,送来了一调羹鸡汤,替老婆呼了呼热气。老婆却不张口吃,只柔声问道:“你自己呢?吃过了么?”小王干笑道:“吃了,早在厨房里便吃饱了。”眼看老婆还要多问,赶忙举起手来,硬将汤瓢塞入她的嘴里。
竹笋鲜汤,慢火炖了乌骨鸡,吃得全家和乐融融。但见老娘吮鸡脚,女儿啃鸡嘴,连老婆也给喂得满头是汗,再也吭不出气来。
小王笑吟吟地看着,自从门后拾起一只包袱,道:“你们慢吃啊,我得走了。”老娘小女正忙着,无暇理会,老婆却放落了汤碗,讶道:“今儿不是元宵么?你们药铺还开门啊?”
“是啊。”小王哈哈笑道:“春冬交际,伤风咳嗽的人多了,这两日忙得不成话呢。”
老婆秀目一眨,轻轻“咦”了一声,还待要问,小王却将头一撇,急急出门走了。
“读书好,读书妙,绿竹巷里问大字,找了一通便识字。”
看今晨便如过去多少年,王一通一早起床,先替家中老小安顿了饮食,之后昂首阔步,嘴里哼曲,便朝京城第一大药铺而去。
风雨无阻的二十年。打弱冠开始,王一通便在药铺里干活,除了初二、十六两日关铺休憩,每日天光一亮,便该是上工时候。这时他也要行过长长的五里路,方能抵达上工地方。
五里不算近,可这五里风光不俗,走来一点不累。
“嗨,一通。”回头去看,东邻凤娘回眸笑,直了柳腰送秋波。王一通还不及抱拳作揖,便又听一声轻叹:“嗨,王哥。”转头再瞧,西窗丫鬟推窗扉,含情脉脉羞羞叹。
“早啊!大家早啊!”王一通精神爽利,向左邻右舍的姑娘们道早问安,眼角堆满笑意。
王一通广受妇女欢迎,这倒不仅是因为他样貌好,也不是为了他嘴巴甜,而是因为他能“顾家”。人人都晓得,铜锣胡同里最好的男人,便是王一通。
好男人不是自夸的,要作好男人,便得照顾一家老小。说起这点,王一通可是深明奥义。他上有高堂、下有妻小,想让她们平平安安度日,一得有心,二得有钱,三还得有闲,缺一不可。王一通打小孝顺侍亲,当然有心,他不是什么达官贵人,自也有空闲,唯一缺得便是钱了。不过他虽没有万贯家财,却还有个倚靠。
“大洪堂?您……您在大洪堂当差?”每回街坊邻居听说此事,莫不先吸一口气,再从胸膛里鼓出一个大字:“好啊!”
“大洪堂”不是普通地方,而是全国第一大药行,店里伙计家世清白,能言善道,个个有本领,一能识字,二能算帐,三还得通晓药理……传说“大洪堂”的伙计若去乡试,十个有五个考得中秀才。也是如此,每回一通大哥从邻家门前走过,都要害得少女们气鼓鼓死瞪后厨的柜子。没法子,谁要橱里搁了成堆的“晚”呢?
“读书好,读书妙,绿竹巷里问大字,找了一通便识字。”
王一通洋洋自得,正感读书之乐乐无穷,忽见天光高照,不免惊道:“晚了,晚了……可得走快些……”也是他太受妇女喜爱,沿途只顾着陪姑娘们招呼,不免耽误了上工时辰,一时慌了手脚。正半走半跑间,忽见一名老汉迎面而来,神色有些不善。王一通见这老人像是穷苦乞丐,忙驻足避让,免遭纠缠。
老乞丐低头行过,忽然发现了王一通。他喝地一声,快步奔来,喊道:“别走!你别想走!”
老乞丐拦路,想来憎恨有钱人。王一通只得咳了一声,将头别了开。那老汉重重哼了一声,左手搭住王一通的肩膀,跟着右手一伸,掌心向上,森然道:“拿来。”
拿什么呢?也是王一通心地善良,当下叹了口气,先提起手来,将老汉的五只指头扫落下去,跟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烂铜板,便望老汉掌心赏落。
“操你妈!”铜钱赏出,却得回这三个字,那老汉发怒了:“真当我是乞丐么?”
有骨气的年头,乞丐不食嗟来食。王一通眨了眨眼,还不及致歉,衣襟却又给老汉揪了起来,听他咬牙切齿地道:“臭小子!你到底在想什么?整整拖欠我三个月的房租,却想塞个烂铜板蒙过去?枉费老汉专程找你收租,你……你不觉得自己可恨么?”
啊,难怪有些眼熟……原来是自家的房东来了。
王一通认出人来了,赶忙陪笑道:“哎呀,原来是贤翁啊,这是利钱,利钱。”
“利你个大头。”老汉忿忿不平,他拿起烂铜板,往地下恨恨一砸,怒道:“我大儿子下月讨媳妇了,正愁没房子住。你今儿不把租银给我,小心老头儿轰你全家出门!”耳听老房东说得狠,王一通不惊反怒,霎时大吼道:“老丈!恕王某耳背!请你把话再说一遍!”
老虎不发威,当真变病猫?“大洪堂”的大爷发怒了,只吓得老汉倒退一步。
大洪堂!大洪堂!上好的药方不外卖!这便是威震京都的药铺大洪堂。听得药铺的赫赫威名,老汉心下一醒,自知话说得重了,忙陪笑道:“对不住、对不住,都是老头儿缺钱缺得急,这才口无遮拦……”形势逆转,王一通冷冷便道:“够了!这个月我老婆生产,家里事忙,这才忘了给你房钱。你今晚吃过饭,记得过来收租,我另加三钱银子给你打赏!”
“赏”字拖得长长的,也赏得老汉谨身肃立,听他朗声道:“多谢一通大哥,您慢走。”
“势利鬼!”王一通斜了他一眼,扬首高哼,便自掉头而去。
元宵节里讨晦气,一大早便满肚火,王一通沿途咒骂,悻悻而去。他一路穿过了祟文门,来到了一条大街,名唤“东厂胡同”,跟着见到内城门,名唤“朝阳门”。他穿过门下,驻足停步,瞻仰着面前的大药铺。
金字招牌闪闪生辉,不消说,此地正是“大洪堂”,也是王一通从小到大上工的地方。
王一通嘴角微笑,正想跨进大门上工,猛听药铺门里传来如雷暴吼:“你新来的啊!都上工半年了,连煎个药也不会么?”
老掌柜破口大骂,语音凄厉,王一通停下脚来,用力嗅了嗅,一股焦臭隔空飘来,已知药材给煎糊了。也难怪老掌柜发火,天候干旱,农作难生,药材得来加倍不易,怎能给这般糟蹋?但听吼声频繁,左一个喝哩哈抽、右一句妈妈哇啊,藤条挥打迭声。老掌柜拿出绝活,大冷天里猛抽小腿,小伙计跳得老高,没准要撞上屋梁了。
王一通摇了摇头,心道:“老的不会教,小的不会学,真是,看我过去救人吧。”他俨然闭目,整理了衣装,还不及跨出步伐,却听老掌柜骂着骂着,嘴里居然骂出了自己的姓名。
“臭小子!瞧你这般德行,莫非想学王一通么?”
老掌柜疾言厉色,边揍小伙计边骂,那小孩儿原本还嘻皮笑脸,听得“王一通”三字,竟然赫得哭了起来,慌道:“不要啊!不要啊!我不要学王哥啊!他好惨啊!好惨啊!”
“还知道惨啊!不想和他一样下场,那便认份听话!否则惹火了大少爷,休怪他轰你出门,便像轰走王一通那般!让你一辈子回不来!”老掌柜提起藤条乱抽,小伙计的哭声更是不绝传来:“不敢啊!不敢啊!求掌柜的开恩啊!小人不敢了啊!不敢了啊!”
不敢了……不敢了……王一通泪眼朦胧,一时垂下头去,口唇喃喃,好似也在低声哀求。
三个月前为了一桩不平事,自己对着大老板的公子拍桌怒喝,当场便给人扫地出门。自此之后,自己不再是京城第一大药铺的伙计,而是门外的过路汉。
王一通默默听着小伙计的哭声,他的模样光鲜依旧,可那眼神却早已茫然。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驮着背,低下头,终于转身离开。
自十五岁起算,直到现今三十五岁,王一通二十年来如一日,每天黎明即起,准时上工,每日里都要来一趟大洪堂。即使他不再是此地的伙计,他还是得走这一趟路,好似一日不来,他便觉得这天还没开始。
一翻两瞪眼的年头,一拳槌上了桌,砰地大响过后,什么都没了。小伙计的哭声渐渐远去,王一通脚下悠悠慢慢,却也远离了大洪堂。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三个月下来,找不到一份差事,却把全北京游历遍了,今儿该怎么打发时光呢?前天才去永定河畔赏景,昨日又溜到钟楼底下睡觉,今儿真不晓得该做什么?
王一通叹了口气,自知又要瞎混一日,当下默默走着,回到了朝阳门大街。
时候还早,朝阳门大街游人无多,望来空荡荡一片,小王此时得了自由身,却不晓得该做什么,只能倚在墙角发呆。他慢慢坐了下来,笑道:“什么玩意儿,干啥为五斗米折腰,瞧我多清闲啊?”他懒懒打了个哈欠,正啊啊欲睡间,忽然“啊”字拔尖,成了一声惨叫。
惨了、惨了……自己怎么忘了,今晚房东要收三两银啊!
三两银,每月房租一两银。可小王没钱了。昨日儿子满月,小王拼出全身上下十只铜板,总算替家人熬了一只鸡,如今数遍全身,却只剩一个破铜板,该怎么办呢?
想起老房东的脸面,王一通慌忙自忖:“不行!今儿可得认真干活了!”他左瞧右望,眼见街上无人,赶紧躲入暗巷,先脱下一身光鲜衣物,之后打开包袱,左手捏鼻,右手发抖,颤巍巍地拎起全套破裤衫。
破衣烂裤,全身补丁,一股恶臭扑鼻而来。霎时之间,小王也已验明真身,他不再是大洪堂的大伙计,而是京城里的污衣名丐“王阿通”。
三个月来找不到活儿干,家里却是老的老,小的小,全都等着吃。眼前局面险恶无比,王一通非只花光了全身积蓄,尚且拖欠了三个月的租银,再不去街上捡铜板儿,却要怎么办?
王一通摇了摇头,咒骂两声,自从地下捞起烂泥,望脸上拍了拍。霎时满脸烂泥,浑身臭黑,好似换了个人。
啦啦啦,读书好,读书妙,读书之乐祟何如,臭气薰天鬼不如。
不知不觉间,两行热泪滚落腮边,也洗出王一通原本的玉洁白肤。他咬紧牙关,又从地下抹起黑泥,奋力再朝脸颊乱打:“王兄弟,没什么可耻的!别怕、别怕!行乞而已,不偷不抢啊!”
说着挥拳舞脚,振作士气:“老婆!女儿!娘亲!你们瞧好了!今日我定要替你们讨回三两银!否则誓不为人了!”
“三两银、三两银……”春眠不觉晓,行乞要趁早,王一通振作起来,一时口中嚷嚷,脚下急急,赶紧溜上了大街。趁着天光还早,他要抢占街头第一号行乞大位,大发利市一番。
来到了东直门,撇眼看去,地下已然躺了名老乞丐,正自呼呼大睡,王一通捏着鼻子,蹙眉道:“老丈,借个光啊。”他将臭烘烘的泥脚搬开,就地坐了下来。他整理了一下脸上黑泥,跟着咳了咳,取出破碗,拉开歌喉,唱道:“三、两、银……”王一通敲碗试唱,颇见怡然,当下清了清嗓子,引吭高歌:“好心的大爷行行好,救人救命要趁早。一两赏银不嫌多,一文子儿不算少,多积阴德哪错不了哪……错、不、了……”
在莲花落的歌声中,满街的乞儿听了王一通的召唤,也都打着哈欠起身。王一通微微一惊:“嘿啊,一山还比一山高啊……”
太阳渐渐升起,同行同业如同雨后春笋,全都冒出来了。但见老的老、小的小、躺的躺、倒的倒,满街全是衣衫褴褛的乞儿,沿道望去,几达数百人之多。
这帮乞儿全是乡下来的。天干地旱,收成无着者。老天不给活,庄稼汉若不想做土匪,便只能这般活了。也是京城里乞丐越来越多,朝廷便颁下了一条规矩:今后乞丐若想讨饭,只准上东直门大街聚集。其余地方要见了污衣大小丐,一律威武棒伺候。
这条规矩颇见道理,久住京城的都明白,这东直门便是朝廷六部衙门所在,一来官差多,巡逻方便,二来乞儿聚居一处,也不易惊扰良民,可说一举数得。也是为此,王一通若想入行,便得来此地报到了。
辰时已到,衙门开堂,众乞儿也全数起床了。看这些人懒洋洋的,有的一醒便拎起破酒瓶,咕噜噜地灌着臭酒,有的则是就地拉屎撒尿,弄得满街腥臭,少不了给乞丐邻居一阵挞打。整条东直门大街闹烘烘地,王一通自也无心多看,只懒懒坐地,等候生意上门。
一片吵嚷间,街上忽然安静下来了,每个乞丐鼻孔喷气,全在望着街头的一名行人。
今日第一桩生意上门了,看那行人抱着厚厚一叠公文,却是一名洽公百姓。他站上街头,先瞧了瞧街尾转角处的六部衙门,又看了看街边两旁的乞丐,神色胆怯,好似不敢过来。
“来吆,来吆……”众乞丐嘻嘻而笑。纷纷招手呼唤:“别怕啊,想到六部衙门办事,便得经过这儿吆。”
朝廷第一德政,便是将乞丐聚在六部衙门,却不知是哪个混帐官员出的馊主意。那行人面色发寒,偏生有事在身,不得不走,他迟疑良久,终于发一声喊,低头直冲而过。
“三两银!给我三两银!”王一通第一个悲情惨叫,却没能拦住那人,身边老乞丐同仇敌忾,大哭大吼:“别走!你没瞧咱们多可怜?快拿出你的良心来啊!”大街上滚动哭嚷,有的乞丐擂胸顿地,有的倒地恸哭,更有大批儿童迈步飞奔,不住去追那人的裤角。
“救命啊!”行人惨叫起来。都说丰年口袋饱,路上行乞少,荒年裤带缩,满街要饭多,这人八成也是个穷酸,一见乞丐追捕自己,赶忙拼出了老命,逃进了工部衙门。
咚,大门关上了,满街乞丐又滚又爬又倒立,一见财神爷走了,便又懒洋洋地躺下。王一通恶狠狠地呸了一声,骂道:“小气鬼!”
早岁不知世事艰,昔年王一通也曾风光过。想那时他路过东直门,每回见得街边乞儿,总要笑其懒,恶其形,嗤之以鼻,岂料风水轮流转,今日轮到自己讨饭,方知乞丐一点不懒,一点不好做。
呜呼哀哉,太阳升到顶了,已在午饭时分,行人过去了几百个,有的拔腿便跑,有的掩面而过。众乞儿徒然喊得口干舌燥,却拿不到几文钱。眼看今儿生意不好,远处居然还飘出了炊烟,不知是哪户缺德人家蒸起了包子。蒸笼米面飘香,一众乞丐馋涎欲滴,霎时大的哭、小的叫,满街哭喊吵嚷,吓得路人更是落荒而逃。
乞丐饿了,王一通自也饿了,他今日仅喝了三口汤,不免头晕眼花。一时捧着空肚子,呼呼喘气,转看身边的老乞丐不愧是前辈,竟然准备了一个窝窝头,望来黑巴巴的,好似是根棍子。那老乞丐倒也大方,一见王一通瞧向自己,便笑道:“小兄弟,一块吃点儿吧?”
王一通一脸腼腆,不由低下头去。俗话说得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看人家已经是要饭的,自己居然还想找要饭的讨饭,却该算是什么?正臆测着自己的新身分,那老乞丐已从地下摸起了砖块,狠狠朝窝窝头砸落。
轰隆一声,砖块粉碎,窝窝头闻风不动,老乞丐不慌不忙,只提起黑赤脚来一阵乱踩,将之踏为两块。他俯身拾起一块小的,便递给了王一通,笑道:“吃吧,香得很。”
王一通心要口怕,有点不敢吃,可要说傲慢不接,必会惹得老丐生气,当下双手捧过,低声苦笑道:“多谢老丈。”眼见那老乞丐呵呵笑着,一边摸着花白胡须,一边吃起了窝窝头,王一通干笑道:“老大爷,就您一个人在这儿?您家里人呢?”
那老丐乐天知命,只哈哈笑道:“甭提啰,有等于没有。管他去死的。”王一通见他豁达,心下倒也佩服,暗付道:“原来是个孤家寡人,难怪这般自在。”
他拿着窝窝头,左右采看,忽觉街上乞儿有老有少,有大有小,却都是男儿,并无一个女子。
王一通心下暗叹:“这帮人倒有先见之明,自知早晚要成乞儿,这才没成亲,倒不似我老老小小,拖着蜗牛壳……”
王一通懒洋洋地想着,也是按耐不住肚子饿,便咬了一口窝窝头。臭气冲来,不由呕地一声,正要呜呜流泪,身旁却有人抢先哭了,但见一名乞童低头走来,沿途掩面哭道:“妈妈……娃娃肚子饿,娃娃要找妈妈……妈妈……”哭声感染,邻近幼童全都哭了起来,一个个哭嚷找亲娘,气得亲爹又喊又骂,却阻不住孩子们的哭声。
“怪了……”王一通眨了眨眼,看街边乞儿既然有孩子,想来他们也有娘。可这些女人上哪儿去了?为何乞丐的老婆全不见了?
王一通呆呆想着,忽然啊地一声,满口窝窝头碎屑坠下,却也让他看懂了道理。
懂了,这帮乞丐并非全是光棍,可他们既已沦落到这个境地,他们的老婆便不会过来这条街。
为了养家活口,她们会默默去到隔壁的另一条……那条好像叫什么花……什么柳……
浑沌间见到妻子的下场,王一通却也放声尖叫起来:“三两银!他妈的三两银啊!”王一通如癫似狂,他抛开了窝窝头,直直冲上大街,逢人便是六个字吐出:“他妈的!三两银!”
眼前的情势再明白不过,一旦缴不出房租,一家老小便要流落街头。届时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以妻子的贤慧貌美,她必然挺身而出,为家人卖身下海。
“快!快!谁快给我三两银,快啊!”王一通边跑边喊,无能的丈夫、窝囊的爹爹、不孝的儿子,三条大罪压上头来,逼得他心急痴狂,四处追讨钱银。
三两银不是小数目,王一通越是心急,越是吓得路人落荒而逃。整整追跑了小半个时辰,王一通筋疲力竭,他跪倒在地,目望满街行人,哭道:“各位大爷。求求你们快把银两交出来!钱带多了……难道……难道……”
“不嫌重吗?”
咚地一声,脑袋触到了地下,正要倒地不起,陡听哗啦一声,无数铜板飞天而起,钱子儿洒得满地都是,王一通大吃一惊,心道:“怎么了?真有人嫌钱重么?”正疑心间,却听街心处传来粗声呐喊:“宰辅……出巡!元宵……打赏!”
大官来了。威武官差前面开道,后头还跟着长长一列轿子,那两只手向天挥动,撒得铜子儿开花似的飞起,惹得一群群乞丐欢呼跳起,抢绣球般的争着铜子儿。
王一通心下大喜,他行乞资历甚浅,自不知每年元宵还有这等甜头。他挤到人群里,正要起跳,谁晓得“哎哟”一声,竟给人推倒了,眼见一枚铜子儿滚到面前,正要伸手去抓,又是“喔啊”一声,手掌给人踩痛了,铜钱却给摸走了。
当琅琅当,铜钱滚花花,王一通脑袋也开花。他挣扎半天,东奔西跑,却始终拿不到半个子儿。倒是挨了不少拳。好容易一枚铜钱直飞脑门而来,总该是他的了,当下拿着脑袋一顶,将之挡到了脚边,正要伸手去捡,却叉给身旁的老乞丐抢先捞走了。
可怜的老乞儿,无依无靠,体力微弱,自难和别人争抢。看他颤巍巍地拾起铜板,笑呵呵地放入嘴里。想来他浑身破衣烂裤,独独这张嘴牢靠。眼见人家比自己凄惨十倍,王一通自也不忍心下手来抢,他转望着满街哭嚷叫喊的乞儿,不禁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算了……纵使捡到了十只铜板,那又能如何呢?现下他可不是要几文赏钱去买馒头,而是要整整三两房银。筹不出,家不保,身为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他必须替老老小小找到生路。
官差脚步越来越近,阁揆大人的轿子已在眼前,王一通咬住银牙,当下不顾一切,扑到了路上,拦轿大喊:“大人!小民有冤情呈报!请您务必救我全家!”
轿夫吓了一跳,不觉震动了脚步,帘里的高官似正饮酒,当场给泼了一身。王一通还没及跪下,威武棍扫出,已将他打翻在地。王一通自知全家性命在此一举,自是顾不得痛楚,仰头便叫:“大人!赏我三两银!求求您!这是我一家的救命钱!”
砰地一声,背后重棍砸来,只打得王一通脊骨欲断。听得官差怒道:“贱民!路倒死猴逢人乞!满地铜板儿,你自个儿不会捡么?”王一通大哭道,“不够啊!不够啊!小人家里有妻有小,定得凑足三两银啊!各位大人若不救我,内子可要坠入风尘了!”
“去你妈的!”头顶官差一脚踹落,骂道:“你老婆不做妓女,天下光棍能睡谁?”这句风凉话当真寒入冰心,王一通面色泛青,大惊道:“你……你说什么?”
“说什么?”一旁官差提起威武棍,骂道:“说你不识相!要你老婆早些挂牌出道!咱们兄弟也好去捧场啊!”
哈哈大笑中,王一通气得眼冒金星,胸腔打鼓,便望官差怀里撞去。众官差大为惊讶:“这小子穷疯了!”众人发一声喊,十来条威武棍反手砸下,随时能让小王脑浆迸流。
生死危难时刻,一只手掌横空而来,但见修白的手指轻轻一拨,第一根旋转飞出,余势所及,第二根、第三根……带得十来条棍子一同飞上了天,宛如魔法一般。
得救了!贵人驾到,恩公莅临,元宵节里喜庆多,该不会遇上大善人了!
呜呜喘息中,面前来了一双黑头官靴,顺延靴头望上,先见了一身大红官袍,祥云紧簇之中,官袍上仙鹤卓卓不群,正于云端施法眼,鸟瞰浮生大地。
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毋庸置疑,面前站的是一品文职大员。看他头戴乌纱帽,面如冠玉,唇蓄短髴,却是个四十岁不到的英俊男子。
“杨大人!”众官差端正身形,一齐喊出了来人身分,叫声才出。那宰辅便急急掀开轿帘,慌道:“哎呀,杨五辅。您怎么下轿来了?”那年轻官员摇头道:“没什么事。只是见道路堵了,这便下来瞧瞧。”
众官差瞪着王一通,大吼道:“臭小子!瞧瞧你做了什么好事!”王一通吓了一跳,赶忙回头去望,惊见整条街水泄不通,一顶又一顶官轿动弹不得,全给自己堵住了。还没来得及告饶,众官差便又围拢过来,打算活活打死拦轿恶丐。“住手。”那年轻官员淡淡一句话,却已喝住了众差人。
俗话说了,官不威而牙爪威,一品阁臣有令,众差人自又发一声喊,全数向后退开。王一通心头惴惴,不知是吉是凶。正忧虑间,那年轻官员已然蹲身下地,道:“当街拦轿者,必有冤情在身。告诉我,你可是遭遇了什么委屈?”
难得遇上贵人垂询,王一通自是喜出望外,忙道:“冤啊!冤啊!小民昔时是药铺伙计,三个月前无辜丢了差,家中不巧又添了丁,实在缺银使唤,请大人务必做点好事,赏给小民三两银啊……”婴儿吃奶要娘,娘坐月子要钱。那年轻官员听闻泣诉,心里多少有谱,淡然便道:“行了,你挨了他们多少棍?”王一通摸了摸疼背,忍泪道:“五六棍有吧。”
那年轻官员颔首会意,伸手入怀,取出了金丝钱囊。王一通自知有钱拿了,他心头扑通通跳着,双膝跪地,高高捧起双手,一时泪中带笑,低声道:“多谢大人。”
一个、两个、三个……
四个、五个、六个……
六个铜板儿放入掌心。整整齐齐排作两列。王一通张大了嘴,他呆呆望着手中的六枚铜板,惊道:“这……这算什么?”
那官员淡淡地道:“你拦轿申冤,情有可原,朝廷不该打你。”王一通愕然道:“不该打我?所以呢?”那官员道:“所以一棍一文钱,以来补报你的皮肉苦。”说着说,便将王一通扶了起来,替他拍去了膝间泥灰,转身便行。
“别走!”王一通抱住贵人的腿,激动呼嚎:“求求你!您定得给我三两银!小人今夜要是凑不出钱,内子便要坠入风尘了!三两银!快给我三两银啊!”
乞丐殴官,怎么得了?两旁官差大吼一声,一个个勇字当头,精忠报国,把那礼义廉耻记心头,便又要过来毒打恶丐。那官儿摇头道:“住了!朝廷的棍子能这般用么?”
众官差发一声喊,再次退了开。这回王一通却不怕了,他自己扑了过来,拉住众官差的裤脚,尖叫道:“别走啊!不是一棍一文钱么?你们尽管下手打!姓王的今日算你们一个便宜,让你们狠打三百棍,赚个三两银了!快呀!快动手啊!别客气啊!”
王一通异想天开,说什么也不放手,众官差反而不敢下手了。王一通爬到那官员面前,喘息道:“大人,你……你定得救救我。”二人一个站、一个跪,那官员低下头来,反问道:“你我一来非亲非故,二来我也没亏欠阁下,我为何要救你?”
有道理啊,各人过各人的,凭什么人家要救他呢?王一通微微一愣,一时间竟也说不出话来。他仰头看着那人,但见蓝天白云在上,从那官儿背后飘过,阳光掩映玉面,但见此人白皙俊雅,满身光辉,一双眸子尤其漂亮。世上若有天神,便该生得这般好样貌吧?一瞬间,王一通心里找出了答案,他抱住那人的腿,大声道:“因为你是官,我是民!所以你得出手救我!”
朝廷威权在上,百姓疾苦在下,万万不该推诿。那官员听得此言,颔首便道:“说得好。”
他点了点头,看那玉白手指缓缓移入怀中,轻轻取出光闪闪的东西。瞧那两边翘翘的胖宝模样,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
“三两银啊!”官规龙银现出,王一通哇地欢笑,如饿犬扑肉、又似苍蝇叮屎,正要扑向前去。那官员挡下了他,轻声道:“且慢片刻。朋友,看你模样像是读书人,可会拨算盘么?”王一通喜道:“会会会,怎么不会呢?我日日都在铺里拨着呢……”
那官儿伸手一招,便从随人手里接过了红木算盘,道:“那好,下官给您银子前,得先请你替我加个数儿,可好?”王一通大喜过望,此时甭说一道算题,便算百道难题,三道谜题,那也是甘之如饴,忙道:“行!行!行!随你爱加几千万,小人都奉陪到底!”
那官员将算盘哗啦啦一拨,交给了王一通,真个报起了数字:“二千四百九十九,另加一。”
王一通不假思索,接过了算盘,拨十进位,怡然道:“那是两千五。”那官员摸了摸唇上的短须,含笑道:“再来是两千五乘二千一百三十九。”
一堆大数目出来了,王一通不由低呼一声,慢慢拨了拨算盘,喃喃算道:“那是……五百三十四万又……又……”尾数还未拨清,那官员却已空手计数了,答道:“是五百三十四万另七千五百。”王一通干笑道:“是、是,您真能算。”话声未毕,那官员又道:“另加一千二百四十一万。”王一通急急加总了,蹙眉道:“一共是……一千七百七十五万另……另……”话声末毕,那官员迳自道:“另七千五百名……乞丐。”
听闻“乞丐”二字,王一通不由惊呼一声,方才晓得这数字的来历。那官员目向街边群丐,解释道:“二千四百九十九,便是东直门大街的乞丐。至于那个‘一’呢……”说着朝王一通望去,道:“便是阁下了。”王一通苦笑几声,道:“挺好的,人越多,益发热闹了。”
那官员幽幽又道:“全国似这般乞丐窝,共计二千一百二十九处。两者相乘,共得五百三十四万七千五百名乞丐,那一千二百四十一万人呢,则是西北灾地的荒民。”
那官员蹲身下来,左手搭在王一通的肩上,遥指满街乞儿,轻声道:“朋友,亿万众生嗷嗷待哺,可天旱无雨,上苍却只交给我这么多米粮……您说,我若独厚阁下一人,对他们公平么?”
王一通呆呆听着,只见,东直门全是哭喊吵闹的可怜乞丐,一个个如蝼如蚁,犹在争夺地下的几个烂钱子儿。小王叹了口气,方知天下水深火热,若要他独自一个人超生,确实没这个道理。
他摇了摇头,低声道:“这……这确实不公平。”
那官儿耸了耸肩,淡然道:“那我该怎么办?”王一通想了半晌,忽地双手一拍,笑道:“那还不容易么?大人您只管记得‘普渡众生’啊,你让每个人都快活,那不就天下太平啦?”
那官员恍然大悟,也是双手一拍,喜道:“是啊,我怎没想到呢?来,来,快领赏了。”
东拉西扯之后,总算可以领饷了,王一通欢呼喜悦,一时双手高举,掌心向上,便来恭迎大元宝。那官员含笑颔首,迳自伸出了指甲儿,自朝元宝擦了擦,似替它挠痒了。王一通笑道:“恩公,元宝够亮了,您就甭擦啦。快给钱吧。”
那官员笑了笑,将手指甲轻轻弹了弹,但见一点银粉徐徐飘降,好似天女散花。王一通咦了一声,低头去看掌心,惊见手里银闪闪的,多了一点粉末,不由骇然道:“这……这算什么?”那官员淡淡地道:“三两银。”
王一通大怒道:“胡说!你给我的是银粉,连一毫也不到!”那官员摇头道:“你别生气,是您要下官普渡众生的。这三两银分作一千七百七十五万份,便得此数。”
一片骇然间,一股微风吹来,兀自把银粉送上了九重天,消失不见了。王一通愕然坐地,不知该说什么,那官儿却又俯身下来,柔声道:“朋友,轮回六道,众生皆苦,想要普渡众生前,别忘了两句话,称作‘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阿弥陀佛,恭喜您阖府光临……地狱道。”当即双手微敞,做欢迎状,便自转身而去。
王一通错愕之间,眼见那官员便欲离开,他大喊一声,紧紧抓住那人的脚踝,咬牙道:“且慢……为何是‘我入地狱’,不是‘你入地狱’?王八蛋……赶紧把你贪污的银钱交出来!否则休想走!”
王一通撕破了脸,已有赌命犯上之意。左右官差正待上前打人,那官员却再次蹲了下来,道:“你别生气,我佛制定这个轮回,从来便是这样,没半分道理可言。不如这样,下官虽无力为你改造六道,却可以为你指点一条出路。你想听么?”王一通听了说话,心头又生出希望,忙道:“说!你快说!”
小老百姓声嘶力竭。那修白的玉指便举了起来,指向遥远的城外。王一通喃喃看着,那官员便又附耳过来,轻声道:“朋友,你从东直门望外走……穿过了东厂胡同,朝南走,约莫三里过后,便会见到……”
“永定河!”王一通欢喜大叫。他世居北京,地理自是详熟,耳听永定河附近埋有宝藏,不免心下狂喜,慌忙道:“好了,好了,再来呢?小人见到永定河之后,该望哪儿挖?”
“不必挖……不必挖……”那官员附耳低声:“阁下见到永定河后,只管……”说着附耳轻声,做了个手势出来。
“望下跳?”王一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瞠目结舌中,颤声便问:“那……那儿水深么?”那官员点了点头,道:“非常深。金水河下漩涡涌,在下亲身所试。”王一通心头震怒:“好啊!那你还要我跳!你想害我淹死么!”
那官员微微叹息:“朋友言重了……宇宙共分六道,各有各的缘法业报。您既然厌倦了轮回六道,何妨试试这条解脱捷径?”他见王一通张大了嘴,便拍了拍他的肩头,幽幽说谒道:“唯生不恋生,生非生,死不惧死,死非死……”说着合十欠身,静静地道:“再会了。”
那官员语气慈爱,行径却是冷酷无比,在左右随人的陪伴下,他登槛入轿,便又回到天界了。
只把王一通独个人留在地狱里,兀自瞠目结舌。
官府官府,好生辛苦。它管婚姻顺便收田租,管贩货还兼着卖房屋,僧道凡俗给它管,黎民百姓归它管,士农工商任它管,由南到北,从西望东,总之人只消没死,兽只消拉屎,全都听官府来管。可说也奇怪,官府管尽了天下万物,就只一件事不管。
“他妈的!”王一通气得泪水直流:“真不管我死活么?”
王一通越想越恨,想起过去田租赋税一两没少交,如今向朝廷求个三两银,却是推三阻四,他滚地哭喊:“奸臣!把我缴的税银还给我!还给我!”破口大骂间,便追着那轿子而去,天幸骂声夹杂哭声,官差听不清楚,否则此人毁谤官府,不免又要入狱关起。
正放声咒骂间,街上一顶又一顶华轿接踵而来,却把他挤到街边去了。王一通边哭边骂,一路追着轿子,竟然奔出了安定门,也是天无绝人之路。王一通心下忽想:“等等!这许多大官倾巢而出,却是去哪儿啊?”他反复探看,只见轿子鱼贯而过,全是朝北方而去。王一通恍然大悟:“啊呀!我怎地忘了,今儿是元宵,他们这是去红螺寺啊!”
红螺寺不是别的地方,而是朝廷举办祈雨法会的宝地。连着三日灯会下来,北京的达官贵人全上庙里去了。王一通脑中灵光一闪,心中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有救了!有救了!我干啥在这儿糟蹋时光?要找善心的大老爷,该去红螺寺才是啊!”
街上百姓自私凉薄,红螺寺的善男信女却都是大好人,一会儿只消遇上好心的官太太、善心的大小姐,还怕凑不齐三两银么?王一通越想越觉道理,他仰头去望天际,但见红日西斜,已然过了中午。他捋起袖子,大喊道:“三两银!老婆!阿娘!女儿!爹爹这会儿拼上啦!”
小王发觉了大秘密,街上众乞儿却还在你争我夺,抢那三文两角。朝不保夕的年头,王一通也无暇理会别人的死活了,忙将破碗收入包袱,直冲北门而去。
红螺寺位在京北,颇有路程,只是王一通早已豁出了性命,路上逢车借坐,遇河过桥,只管死命赶路。日头越来越斜,将至申牌之际,终也看到了红螺塔。香火钱在前,希望也在前,王一通哈哈大笑:“三两银!吾来也!”不及擦抹热汗,便要上山行乞去也。
“站住!”方才来到山道上,猛见一颗光头飞也似地赶来,就地便是一声怪吼。王一通吃了一惊,急忙去看,面前却来了一名冷眼知客僧,听他森然道:“乞丐不准入寺。”
凶狠的和尚来了。红螺寺是北京气功圣地,门里僧人便如少林武僧,一个个功夫在身。看那知客僧手提棍棒,王一通手无寸铁,自然不敢硬闯。他陪笑几声,心道:“好你条看门狗,专往低处瞧啊。”眼看僧人模样凶冷,当下也不求饶,便溜到山边树后,取出光鲜衣裳换上。
第二回出征,王一通哪里还是乞儿,看他身穿长袍,玉树临风,却又变回了大洪堂的掌柜气派。那僧人依旧守在道上,猛见一名香客大摇大摆行来,长相却颇为面熟,赶忙拦住了道路,冷然道:“你是干啥的?”
“干啥的?”王一通傲然一笑,将手挥出,但听当当乱响,手上的六个铜板全数滚入了钵中,已然验明正身。
“施主请进。”知客僧放落了棍棒,躬身道:“今儿香客云集热闹,花灯美轮美奂,您老多走走。”王一通含笑答礼,心中却默默念咒:“死贼秃,你爹睡你娘,合计六只脚。”
人有两条腿,狗长四只脚,叠起来一共六只。王一通嘻嘻哈哈,连三个月的闷气一扫而空,总算有了笑容。
走啊走,来到了山门前,王一通满心喜乐,站在山门左瞧右看,但见四下灯笼高悬,庙门广场尽是摊贩,卖花灯的、打陀螺的、煮面烧茶的,热闹的不成话,却独独不见乞丐。王一通微微一笑,心道:“咱今日做得是独门生意,一会儿可要发财了。”
无论做啥事,总得用点小聪明,靠着皮疼肉痛换来的买路财,今日王一通公然上山入寺,成了阖山唯一的乞儿。瞧红螺寺里信众无数,一会儿这个三毛救济、那个五钱施舍,聚沙成塔,非但能渡过今夜之危,说不定连下月的饭钱也有着落。
王一通哈哈大笑,越想越是得意,他见一株树下颇为宽敞,草皮尤其柔软,想来合适打滚哭喊。便笑吟吟地来到树底,打算乔装行乞。
拿出了破碗,正待取出污衣换上,却听背后一人笑道:“这不是绿竹巷的王一通?也来看花灯啊?”耳边传来熟悉的话声,王一通回头望去,却见面前站着一名男子,正对着自己指指点点,看这人嘴歪鼻塌,丑得怕人,不是花猫巷里的董老五是谁?
屋漏偏逢连夜雨,好容易来到红螺寺,哪知财神爷没来,却先遇上禽兽逛花灯。这个董老五世居花猫巷,镇日打着邻人老婆的念头,算是半个地痞。想起董老五平日言行无耻,王一通额头冷汗涔下,赶忙举袖遮面,假作不识。
董老五起疑道:“王一通!你不认得我啦?”眼看王一通拼命闪避,董老五更是疑惑。他低头一见,猛地见到一个破碗,不由惊道:“他奶奶的,你死小子拿个烂碗?可是做乞丐啦?”
听得乞丐身分被人揭破,王一通大为害怕,全身冷汗涔涔而下。
眼前道理再明白不过,人心凉薄,雪中送炭绝无仅有,要找落井下石之辈,真乃俯拾皆是。自己落难事小,万一给董老五得知自家惨况,这地痞必会想尽法子诱拐妻女。说不得,这当口决计不能承认身分。当即喝道:“去!什么王一通、王二通!本大爷姓黄,不姓王!”
“放屁!”尽管王一通坚称不识,董老五却似咬定了他,登时喝道:“老子嘴斜鼻子歪,这双眼可没歪个半点。就是你,王一通。”说着东瞧瞧、西逛逛,蹙眉道:“听说大洪堂生意不好,遣了几个伙计回家,你该不是其中之一吧?”王一通不敢再说了,赶忙收拾包袱,便要换处地方行乞。偏生董老五起了疑心,却只死缠不放。两人绕树打转,怎么也甩脱不开。
头顶太阳渐渐下山,时光寸寸流逝。可怜绿竹巷里的美男子、大药铺里的好伙计,如今热汗满身,却拿不出一点办法。
一旦夜色降临,房东上门收租,那就保不住房子了。万一无家可归,自己的爱女便要送人大户人家做丫鬟,美貌妻子则要坠入青楼卖笑,连董老五那厮也能嫖……
不行!当此生死时刻,唯有向天下苍生呼救。王一通咬住银牙,握紧双拳,挺起胸膛,自望地下跪倒,双手高挥道:“好心的小姐太太,英俊的少爷老爷,快赏小人一文钱啊……”
晚霞漫天,在董老五的哈哈大笑中,王一通大喊大叫,自向四境苍生求救。华轿纷至沓来,达官贵人步上高台,但听当啷一声,钱子儿飞入香油筒,又听当啷一响,铜板摔到摊老板的桌上。说也奇怪,善男信女好生慈悲,王一通的碗里却没有半点东西。
太阳一点一点下山,王一通一个又一个头拼命磕着。可不知怎么回事,行人来来去去,望着一通的眼神带着讶异、带着纳闷,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晚霞晒上王家男主人的背,暖呼呼的,可一通的心里却是一片冰凉,他不懂为何没人施舍他……也许是因为他喊得太细声,也许是他的模样不够可怜,也许是泪水弄花了假黑泥,总之除了董老五的冷笑讥嘲,就是没人可怜他。
最后一线晚霞隐没,太阳终于下山了,“咚”地一声,王一通也磕下最后一个头。
大地昏暗,面前的碗却还是空的,这场歹戏总算演完了。一通软倒在地,呆呆喃喃:“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正要举袖拭泪,忽然心下大惊,这才醒觉自个儿的衣袖仍是宝蓝色的。
原来如此……也难怪无人理会自己……原来他还穿着那身宝蓝长袍,根本没换上污衣裳啊。谁会可怜他呢?
原来……如此……啊……先前给董老五一闹,什么都忘了,可怜这辈子煎过几千帖药,从未出过半点差错,今日却在阴沟里翻船。王一通想要保住妻小,他双手向天挥舞,喃喃地道:“不要这样……饶了我。再给我一个机会……求求你们……”
好似在回应他的悲喊,远处砰地一声爆响,山门传来爆竹声,四下百姓也成了要饭的,竟随王一通跪倒在地,听得众人同声高喊:“万岁!万岁!万万岁!”奉天承运,皇上驾到。董老五也随势跪倒在地,他偷眼望着小王,微笑道:“小王甭哭啦,有啥困难,尽管要你老婆来跟我说啊,何必客气呢?嘿嘿?”
嘻嘻哈哈中,皇帝莞尔,百姓欢呼,人人都挤到山门前庆贺元宵。无人广场里,连董老五也走了,地下只余下一名乞丐,一只空碗。王家男主人打了一个大败仗,他低垂脸面,轻声问道:“老天爷:老天爷……”他扬起脸面,忿恨握拳,向上苍恸声悲诉:“求求你!让我一家活下去啊!”
当……
天籁响起,老天爷终于赏脸了,小王啊了一声,急急去看碗里,不觉张大了嘴。
碗里没有钱,却扔来了一柄刀,它压碎了破碗,静静立在地下,像个傲然的小兵儿。
“是你在……”沉雄的嗓音响起,如斯问。
“呼唤天么?”
奇怪的人来了……
面前来了一只铁脚,冷冷地站在刀旁,小王全身发抖,拾眼向上,先见到了一双火眼,之后才见到那头黑白杂生的华发,黑焦黑,白烬白,此人全身如受火焚,那两道浓眉更似火焰飞腾之状,极具霸气。王一通心头大震,他虽不认得此人,却晓得面前的男子决不是解救苍生的众神,他比较像魔。
不管是神是魔,此时只要能解救一家老小,那便是亲爷爷。王一通把钢刀扔开,反手抱住那人的铁脚,哭道:“爷,爷!小人不要刀,小人要的是钱啊!三两银钱啊!”
钱钱钱,钱就是道理,钱就是仙丹。身无分文的一家人,活不过三天。
王一通哭着要钱,那华发男子却不答话,他静静看着王一通,默默无言间,竟似要离开了。小王不知从哪儿冒出的胆气,赶忙扯住那人的手掌,喘息道:“不能走,不能走,爷,您听着,您定要给小人三两银……不然您绝不许走……不许走……”
不许二字说出,已有放话威吓之意。濒临绝境的王一通,他有不能松手的理由。此时此刻,必须抓紧眼前的机会,纵是死,他也得拿回三两银……
华发男子不言不动,他没有甩开王一通,也没有出言喝骂,只把那双火眼眯了,凝视着面前可怜的小老百姓。
说不出那是什么眼光,那里头像是怀藏了怒火,又似带着一抹忧伤,总之王一通见到了那对火眼,他感到身子渐渐发热,也发觉自己的眼眶渐渐湿红……
绝情无义的人世间,往事一幕一幕飞跃眼前,回思药铺老板的冷酷无情,店中掌柜的势利凉薄,再看方才董老五的无赖冷笑……王一通呜地一声,两行热泪终于滚落腮边。
整整挣扎了一天,终于哭出来了,悲哀催动了泪水,而那泪水又助长了怒火,浑身怒火中,王一通咬牙道:“爷!您看到我的苦了么?给我三两银、三两银!求求你!赶快……”
王一通越是求恳,那人容情越见轻蔑,只见他的嘴角撇向一旁,扑地一响,竟然啐了口唾沫出来。陡见这幅神态,王一通终于大吼起来,他拾起地下的钢刀,厉声道:“杀了你!”
钢刀戳出,正中那人的肚子。王一通全身大震,这才发觉自己正在行凶,他啊了一声,好似大梦初醒,慌忙扔下刀柄,哭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对不住,爷爷,我……我给你赔命……”
王一通满面愧疚,那人却似不痛不痒,他将两根手指提了起来,笑了笑,看那柄刀好端端地夹在指缝间,竟不曾伤了他一分一毫。
对方身怀绝艺,王一通自是惊喜交迸,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正要跪倒谢罪,那人却将他一把揪了起来。跟着左手搂住了可怜人的肩头,右手食指点出,定向远处的佛寺山门。
顺着那人指端去望,却见山门前行来两名僧人,四手合抬大木箱,箱体沉重,带得僧侣脚步蹒跚,可四周百姓却不体恤他俩的辛苦,仍不绝抛入铜子儿。
当、当、当,不消说,箱里全是香油钱。
王一通呆呆望向华发男子,喉头嘶嘶沙哑,说不出话来。那人并不多做劝说,只反手拍了拍良民的脑袋,面露嘉许之色,跟着转身离开。
绝望降临,希望也降临,王一通不再跪地,不再哭嚎,他遥望红螺寺,但见远处烟火奔腾,炸亮了夜空,寺前百姓拍手欢笑,都在庆贺元宵到来。转看那董老五,兀自缩在人群里嘻笑,想来还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命运巨轮即将转动。做了一辈子良民,如今来到了界线上,王一通低下头,深深吸了口气,猛地高高仰起头来,望向那无尽璀璨地三千里夜空。
天顶明月高悬,在这无情大地里,她是唯一的有情众生,那自小看着自己长大的月亮姊姊,仍在亦步亦趋地守护一通。她并没有放弃自己。
人儿月儿俩相视,王一通看着美丽的月亮姊姊,泪水不觉涌了出来,他想向月儿姊姊解释,让她明白自己的苦衷,奈何他读书不多,硬是说不出什么为国为民的大道理。他红了眼、低下头,抿着唇,陡然间,心头一片闪亮,想到了四个字。
“皇天在上!”
王一通双手紧紧握拳。向天顶穹苍凄厉哭喊。
皇天在上……皇天在上……王一通胸膛起伏,大口喘气,四下不闻一点回音,唯有体内十亿八千万个毛孔晓得他的苦,随他一起挣扎呻吟,陪他一起尖叫恸嗥:“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吾为人夫,亦为人父……”
钢刀离地而起,来到了手中。那冰冷刀身好生晶亮,它辉映着月光,也映出小王的庄严容情。
说不出来像谁,刀子里的王家男主人没有咬牙,也不曾忿恚,此时此刻,他显得很肃穆,很庄严,在那二十五年的傲慢岁月里,没一刻比此时更圣白了。
明月掩面,天地一片黑沉,无极幽冥里传来啜泣声:“老天爷……您不让我活……”
“我便自己活!”
钢刀回旋,如疯似狂的王家主人,发出了今生最大的怒号。他抓紧了冰冷钢刀,已然杀向喜气洋洋的红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