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至,三江口人民医院的喧嚣落下帷幕,住院楼里静悄悄的,唯有其中一层不太平。
这一层的走廊尽头围满了警察,不时有护士和家属上前督促:“哎哎哎,警察同志,这里可不能抽烟啊。”“没事儿,我朝窗户外抽。”“你要是把窗关了,头挂窗户外抽,我没意见,可你开着窗,不还是往里飘嘛。”“知道知道了,我去楼梯行了吧。”……
电梯铃响,张一昂穿着便装出现在电梯门口,王瑞军等人急忙围上去,看着他铁青的脸,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
张一昂深吸一口气,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人怎么样?”
王瑞军硬着头皮回答:“物业主任身上多处脏器被刺穿,还在ICU病房抢救,好在医生刚才说他暂时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郑勇兵腰部被扎了一刀,他人胖,只伤到部分脏器,没有生命危险,现在在病房待着。李茜只是膝盖被划伤,皮外伤,包扎过了,没事,她先在隔壁病房住一晚,明天再让医生检查一下。”
张一昂点点头,目光向众刑警搜索一番,问:“宋星这浑蛋呢?”
“呃……”王瑞军踟蹰一下,说,“他今晚一直在外面东奔西跑,抓捕歹徒,也累得不轻。”
“他还有脸说累?”
“不不不,不是他说累,是我看他累得不轻。”王瑞军替他求情,“局长,你就原谅他这回吧,原本是个正常便衣调查,谁也不知道会出这样子的事。”
“正常的便衣调查?他这负责调查的人什么事都没有,把其他无关的人全送进医院了,有他这么干警察的吗?”
“呃……没有,确实没有。”
张一昂吐了口气,转而问:“查到罪犯行踪了吗?”
王瑞军涨红脸解释经过:“宋星跑上楼梯救人时,歹徒趁他跑上来的空隙,坐电梯下去了,宋星通知小高拦截,小高没遇到歹徒。后来查了监控才知道,歹徒下楼后没往小区门口逃,直接从小区后门溜出去了。我们紧急调了沿路监控,看到歹徒逃进巷子里,那片地方交通复杂又是监控盲区,所以暂时让他跑掉了。我们派了上百人在那一带挨家挨户查访。”
张一昂冷哼一声:“你们说宋星蠢不蠢?跑楼梯上十六楼!”
“当时电梯停在十六楼,他手机里听到李茜出了状况,来不及等电梯下来,就直接跑上去。如果他等电梯下来,这么长时间,上面三个人可能更危险。”王瑞军尽量替他说好话。
“他跑楼梯没错啊,可就算时间紧急,他不能先按下电梯,再从楼梯跑?他这两条腿跑上十六楼,歹徒早坐电梯跑了。他当时要先按下电梯,让电梯下来,歹徒也没机会坐电梯逃,说不定已经被抓了。”
原来如此!周围的刑警们纷纷点头,称领导这方法才是当机立断、临危不惧、有条不紊的做法,宋星只顾埋头朝楼梯上跑,才最终导致歹徒溜走,实在是愚蠢之极。他哪怕跑楼梯前伸出手指头按一下电梯键,电梯就下来了,歹徒也逃不了,现在都是截然不同的结果。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宋星都成了单位里不动脑子的代名词。
张一昂鼻子哼了声气,又问:“歹徒身份查到了吗?”
“还没,监控里看不出长相。我们找郑勇兵问,他不肯说,后来又装昏迷,护士来了把我们全赶出来了,说病人受伤严重,要充分休息。”
“还休息什么!护士算老几!你怎么不娶个护士当老婆!”张一昂大骂,都这时候了,居然还要考虑郑勇兵身体状况,他是你爹啊!他直接下令:“哪个房间?带我进去!”
王瑞军顿了顿,想着工资是公安局发的,又不是医院发的,领导都这么说了,他哪敢再说闲话,便嘱咐手下别让护士过来,推开右手边的门,带领导进去。
这是间双人病房,郑勇兵是警方特殊看守人员,所以这间除了他,并无其他病友居住。
郑勇兵躺在进门的病床上,像是已经睡着,对两人进来毫无反应。
张一昂打量了他一会儿,便来到病床旁,看到一个机器,二话不说,伸手就把电源关了。
几秒后,病床上一个虚弱的声音忍不住发出来:“不要……不要关我氧气机。”
“你还醒着哪!”张一昂冷笑一声,回头质问,“我问你,下午捅你的人是谁?”
“我……我不知道,我不认识啊。”
“不认识就跑你家来吃饭?”
“就是……就是个店里的客人,偶尔找我喝酒,就这么认识的,我管他叫大刘,我……我就知道这么多。那个……那个氧气机……氧气机能给我开起来吗?”郑勇兵无助地伸出手又缩回去。
“开什么氧气机!我没工夫跟你废话,你不把事情交代清楚,别说氧气机不给你用,医院消炎针也不给你打,万一刀片上有个什么破伤风菌,看你死不死!”张一昂赤裸裸地恐吓。
郑勇兵咽了下唾沫,他下午肾脏被刀片划伤,痛到休克,真当自己就这么死了。后来医生跟他说,好在脂肪厚,肾脏就划伤了一层皮,回家静养一个月就没事了。可住院的人总是自己害怕得要命,怕有什么后遗症,此刻被这么威胁,他顿时慌了。
考虑片刻,想到大刘差点就要了他的命,现在自己落在警察手里,早晚都得交代,宜早不宜迟,郑勇兵也不再坚持,坦白说:“是刘备干的。”
“我跟你说案子,你跟我扯三国!”张一昂大怒,作势要捏爆他的盐水袋。
王瑞军轻轻拉了拉领导,低声提醒:“局长,确实有个人叫刘备。”
郑勇兵一脸真诚地看着他:“对啊,他真叫刘备,他是逃犯。”
张一昂皱起眉。
王瑞军解释说:“那人真名就叫刘备,从小开始混,看守所进了好几回,后来不知跟谁学了一手,改行盗墓,跑了好几个省盗墓,又倒卖国家级文物,上了公安部的通缉名单。几年前他回三江口被人举报,抓住了,外地公安机关派人带他走,结果半路上他佯装生病,杀害一名警察逃跑了,一直没抓到,现在他还在公安部重点通缉名单上挂着。”
杀害警察的逃犯一旦被抓到,百分之百是死刑,难怪刘备今天下午率先发难,不惜再背命案也要逃跑。
张一昂点点头,继续冷视郑勇兵:“那你这次是窝藏逃犯咯?”
“我……我也不想,他突然就找上我,他是不要命的,我哪敢不答应啊。”郑勇兵满脸冤枉。
张一昂不管他,转身问王瑞军:“窝藏罪刑法上是怎么定的来着?”
“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管制,情节严重的,三到十年。”
张一昂冷笑道:“窝藏刘备这种杀公安干警的重犯,情节严不严重?”
王瑞军一唱一和:“那肯定严重。”
“档案说你今年四十六,关上十年出来五十六,应该也没多大关系吧?过个几年就能领退休金了。”
重伤在身的郑勇兵听到这话,居然起死回生般豁然坐起:“领导,我不要坐牢,我年轻时不懂事、犯法坐牢,现在打死我也不要再坐牢了。”
王瑞军解释说:“如果公安机关相信你是受大刘威胁,可以是他直接威胁你,也可以是他间接威胁你,导致你留他在家中吃饭,不敢报警。这种情况下只要管制就行,管制就是不用抓你,隔段时间来派出所登记情况。不过,这得让公安机关相信你是受他威胁。”
张一昂点下头:“我们就是公安机关。”
郑勇兵惊恐地望着这两人,过了几秒,忙不迭表态:“领导,你要问什么,只要我知道,我一定全部交代。我……我真的是被他威胁的。”
张一昂冷笑一声,拉了条凳子坐下,开始耐心审问:“他现在逃了,说吧,他逃哪里去了?”
郑勇兵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特真诚:“领导,他具体会逃到哪里,我确实不知道。我要是能找到他,他下午就不只捅我一刀了。”
张一昂点点头,这说得也有点道理,又问:“他来三江口做什么?”
“他说是荣成集团的周老板要找他买一套编钟,他手里没有编钟,这次他是充当中间人,事成后据说能拿几十万好处费。”
“荣成集团的周老板,周荣?”张一昂顿时警觉,“你能确定是周荣找他买……买什么编钟?”
郑勇兵老实说:“这个……这个我是听他自己说的,不过荣成集团一位胡经理也找过我,问我有什么渠道买编钟,我当然没有渠道。”
“这编钟很贵吗?”
“是出土文物,一般价值几千万起步。”
张一昂咋舌:“这么贵!”
王瑞军在一旁解释:“出土文物是国家严禁买卖的。”
张一昂想了想,他没碰过文物案,想着有钱人买文物也很正常,就算被警察查出来,一般也只能没收文物上交国家,像周荣这种人关不进去,便又问郑勇兵:“你跟荣成集团有没有往来?”
“说不上有,”郑勇兵稍思索片刻,便一口气说出来,“荣成集团那位胡经理之前还找我买了幅五百块钱的假字,让我对外说是五十万。没过几天,他把字拿回来还我,又让我对外说我退了五十万给他。我想这应该是周老板想买字画,胡经理骗他老板不懂,糊弄他,捞黑钱。”
“就这些吗?”
“是啊,就这些了。”
张一昂冷笑:“可据我们所掌握的情报,你身上的事可不只这些啊。”
“还……还有什么?”郑勇兵慌张地看着他,这表情全落入张一昂眼里。
“是你想立功呢,还是我想立功?我实话告诉你,那件事我们已经查到你身上了,不然你以为今天找你是偶然?我们今天找上门,不是为了刘备,为了你。说吧,那件事情到底怎么回事?”
王瑞军起先听得一头雾水,几秒后便明白过来了,这是局长在诈他话,看看他还有什么案底。
郑勇兵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张一昂和王瑞军。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他叹口气,说:“那两个人我确实怀疑他们有问题,一时间抱着侥幸心理,所以才……才收了他们的东西。”
张一昂淡定道:“说整个经过。”
“大概半个月前,两个二十五六岁的男人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打听到我,找上门,问我要不要收点东西。他们给了我一袋黄金饰品,还有些珠宝,我估了下价,大概值一百五十万到两百万,我给了他们八十万,他们接受了。领导,我真的当时怀疑过这批东西是他们偷来的,但是我又想,也许他们是富二代,拿了家里东西出来变卖挥霍呢,我真的是抱着这种侥幸心理收的货,如果我知道这些东西是非法的,我一定第一时间就向公安机关举报!”
“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们就拿着钱走了,我卖掉了其中一些东西,不过大部分都还在我家,如果……如果警方要追回,我……我也会配合的。”他忍痛说下这句话。
张一昂马上明白了,周淇跟郑勇兵买的东西就是这批货里的,这事自然明天要查,便又问:“还有呢?”
郑勇兵心想,把这批大货交代出来换这次的平安符,已经是损失巨大了,如果把这些年收赃的事全交代出去,那真得倾家荡产,坚决不能再说了,便铁了心地叫起来:“领导,真的只有这些事了。我除了这次留刘备在家,早就金盆洗手了,我店里的都是合法生意,没有一个违法犯罪的。这次真的是刘备自己找上我,他杀过人,我怕他,不得不招待他,千真万确,你们一定要相信我啊!”郑勇兵说得热泪盈眶,就差拿性命担保自己的清白了。
张一昂看他这副样子,确实问不出其他大事了,只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