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驶到枫林晚大酒店的停车场后,杨威依旧握住方向盘,迟迟没有熄火。坐在车里,他点起一支烟,内心犹豫着。
想当年三江口四兄弟是多么风光,哪个中学的男生不知道他们的大名?学生打群架时只要有人拿出“梅林杨谢”四个字,便能摆平一场纷争。现在整个社会早已时过境迁,只有傻瓜才会喊打喊杀,四兄弟也各自分崩离析,老四谢邵兵逃亡时被车撞死,老大梅东在澳门倒也混得风生水起,只是不敢再回三江口,留下林凯和他打着法律的擦边球,做着放贷要账的活儿。放贷原本就是灰色生意,如今林凯死了,他给方国青灌尿逼得他带队游行,搞得公安要对他往死里办,如果不跟公安合作,他那些烂事被警察搜罗出来,判个几年刑是逃不过去的。
帮公安把梅东钓回来,无论从情义还是利益,杨威都下不去手。可张局长已经放话,梅东抓不回来,杨威还得抓回去。他们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都有家有室,面对两难选择,杨威觉得还是牺牲兄弟吧。
他掐灭了香烟,按下汽车熄火键,下车向酒店走去。
今天他收到的电话是梅东的马仔打来的,马仔说东哥叫他去枫林晚酒店见面。杨威马上把这情报告诉了宋星,宋星没有派人直接跟他接触,而是通过微信叮嘱他接下去要怎么做。宋星还叫他不要紧张,八成不是梅东自己来了,而是派了小弟,让他稳住,应付过去,不要让人起疑。
他来到酒店大堂,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掏出手机拨打了马仔的电话。接起后,马仔说让他稍等片刻。
与此同时,警方也通过酒店监控将这一切实时看在眼里。
过了一会儿,一个二十多岁的小青年从酒店电梯中出来,来到大堂休息区,两人互看了几眼,小青年上前很有礼貌地问:“你是杨威吗?”
沙发边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杨威点点头:“对啊,我是杨威。”
妇女别过头去,心想,这年头光天化日承认自己病症的男人也真够坦诚的,这两个男人约在这里是要去干吗也是一清二楚了。
果然那个小青年马上热切地说:“我们上楼去房间吧。”
妇女心理鄙夷地哼一声,用眼睛余光看着这两个男人走进了电梯。
小青年刷了电梯卡,他们到了八楼,进入其中一个房间,里面还有一个面色冷峻的男子,一见面便伸手一拦:“手机拿出来。”
“你要干吗?”杨威一瞪眼,不满浮现脸上。
冷面男不为所动,带路的小弟礼貌地笑着解释:“杨哥,东哥现在身份特殊,我们俩负责他的安全,如果出了事,我们都没脸混了。您是他兄弟,还望您多多理解,我们这么做也都是为了东哥好,可别为难我们做小弟的。”
一冷一热的两个人盯着他看,却根本不给他任何反对的机会。他抿抿嘴,只好掏出手机交给对方,心想,和公安所有接触的东西都已经删了,应该不会有问题。冷面男接过手机,又借杨威的手指头解开密码,随即当着他的面检查着里面的信息,一旁热情的小弟反复跟他道歉。翻了好几分钟,并无异常,冷面男将手机关机,放进口袋,告诉他离开时会还给他。接着,冷面男又将杨威全身上下搜了一遍身,两人这才放下心来。
随后,小青年便开始了试探式的寒暄:“杨哥,林凯哥究竟是怎么死的?”
“哎,我也不知道啊,警察还在查,他们也不肯透露具体的事情,我知道的就是林凯的尸体是在一块空地发现的,他的车也找不到了。”
“听说警察昨天把你也关了一天?”
杨威一愣,知道梅东早就通过他自己的渠道,把事情都打听过了,宋星嘱咐他在梅东这边不要撒谎,除了跟警方合作的事,其他都一五一十告诉对方,否则很容易有破绽。杨威喝了口水,叹气怒道:“我差点就被这帮贼警察关着出不来!”
“这是怎么回事呢?”小青年颇为关切地询问。
“林凯前几天失踪后,那时还不知道他死了,他失踪前正在跟方国青——东哥知道他,跟方国青要账,我以为他逼方国青太紧,方国青找人对付了林凯,所以我找上方国青,给他嘴里灌尿,逼他说出林凯下落。谁知我走后,方国青全家带着工人上街游行,说被黑社会逼迫,事情闹大了,警察就把我抓了。后来林凯尸体被发现,变成命案了,才把我放出来。”
小青年笑着问:“可方国青那边的事还没弄好,警察怎么就把你放出来了?”
“因为我给钱了啊!整整三十万!”杨威直截了当地说。
“给谁钱了?”
“管这事的刑警大队长王瑞军啊,我被抓了赶紧托关系给他塞了三十万,要不然我哪这么容易出来?他还说了,因为我这案子还没报检察院批捕,他才能把我弄出来,如果隔天报上了检察院,就是花再多钱也出不来。”
这话自然是警方教他说的,警方商量着如果梅东先打听过情况,必然知道杨威被警察抓了后又被放了,也只有抓了当天被放才能让梅东相信。否则若是拖几天再放人,梅东打听到这案子的性质,知道一旦捅到上级花再多钱也出不来,梅东肯定会怀疑他是当了卧底才出警局的。释放杨威的理由,给警察塞钱是最好的解释,可让他说给谁塞钱呢?张一昂亲口点名,王瑞军的人设比较符合。王瑞军当场举手发誓,反复表明立场,他从没收过黑钱,但领导写的台词,他怎么改?
小青年点点头,以他的见识,这个理由很符合现实,心想如果杨威是卧底,公安的台词一般会写某某上级领导收黑钱,不会写主管领导收黑钱。
杨威又叹口气:“不过我心里也在担心,我出来名义上是保释,如果警方接下去还在暗中跟踪调查我,那就麻烦了。像我今天过来,我担心万一被跟踪,我倒无所谓,就是怕连累东哥。”
小青年自信地笑了笑:“这个你不用担心,没有警察跟踪你。”
这时,房间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小青年瞬时收敛了笑容,和杨威对视一眼,随后走到电话机旁,接起来,里面传来一个女声:“先生,要不要按摩?”
“你们酒店里有按摩?”
“我们在三楼,水疗中心,您可以下来体验一下。”
“哦,不用,谢谢。”
挂了电话,小青年又跟他闲聊了十多分钟,走进卫生间,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过了几分钟,回到房间,问:“杨哥,跟我去见东哥吧。”
“东哥在哪儿?”
“去了你就知道。”
说完,冷面男先行一步出门,走到外面观察了一会儿,然后回来敲了三声门,便先一步离开。
这时,小青年才带杨威出门,他们没有坐电梯,而是走消防楼梯到了十楼,来到一个房间前,敲了三声门,门开后,小青年便退了出去,进了隔壁一间房间。杨威进门看见一个穿着小马甲的男人正抽着雪茄,看到他便露出了熟悉的笑容。
“威子!”梅东站起身,张开双臂走上前,给了杨威一个大拥抱。
“东哥……”杨威有些陌生地看着他。
梅东笑着解释:“我前几年整过容了,跟过去不太一样,一开始我自己都快认不出来,别说你了,慢慢的,也就看习惯了,怎么样,这整得比过去还帅吧?哈哈哈。”
虽然面孔和他记忆中的梅东截然不同,不过声音还是如过去那般熟悉。梅东依旧是老大哥的模样,热情地招呼他,多年不见,兄弟之情依旧炙热,梅东向来都讲义气,杨威想到要出卖大哥,不禁更加自惭形秽。
“你怎么了?”梅东发现他情绪不对,也沉下声来。
杨威只好低着头解释:“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林凯也死了,三江口我也不想待了。”
“那行,等阿凯丧事办完,你跟我一起去澳门吧,我虽然比不上那里的大老板,但带几个兄弟讨口饭吃是没问题的。要是你真肯下决心出去的话,你先跟我走,到时我再安排你家里人一起过来。”
“可一旦出去,以后想回来就难了。”
“兄弟,在外面混不轻松,但也没你想的这么难。就拿我来说吧,我知道公安在通缉我,你一跟我说阿凯出事了,我马上就过来了,我这么快你没想到吧?”
“嗯……对啊,你怎么会这么快?”
“我这几天本来就在杭州处理点事情,这不昨天一接到你电话,就赶紧过来了嘛。”
“可……可你被警察……你怎么回国的?”
梅东握着雪茄的大手一挥,扬扬自得道:“这是秘密,不过咱们是兄弟,告诉你也无妨,我是正规渠道入境,光明正大。”
“啊?”杨威没见过世面,不知道这些门道。
“我在国内有点生意,可我自己入境肯定要被抓,可有时候自己不过来也解决不了。我后来听朋友介绍了个办法,我在国内物色了一个兄弟,我花大价钱整容成他的模样,现在整形技术可真发达,只要舍得花钱,光从证件照上压根儿看不出来。每次我要入境,就让他先通关来澳门,在澳门住着,我用他的证件入境,办完事再回去,跟他换回来。每年在这上面花的钱可不少呢。”
“原来如此。”杨威听梅东把这瞒天过海的秘密就这么全盘说给自己听,心下更是愧疚,看着梅东的眼,越发显得不自在。
“你是不是还有其他心事?”梅东的脸色渐渐暗下来,他从这小弟的神色上读出了有事瞒着自己的异常。
“没……没事啊。”
梅东双目注视着他,一只手搭上他肩膀,郑重道:“我们是兄弟,你叫我来,我就来了,因为我一直觉得兄弟才是最重要的!你跟我说实话,你叫我来,是不是公安的主意?”
“不……不是啊。”杨威顿时惊慌失措,梅东一双眼睛全看在眼里,慢慢咬住了牙齿。
这时,房间的电话突然响了,梅东警惕地看他一眼,犹豫片刻,站起身,接起桌子上的电话。
“喂,先生,需要按摩吗?”水疗会所经理周淇的声音传来。
梅东啥也没回答,直接挂电话。
正当他要挂上电话,杨威突然说:“东哥,放松一下也好啊。”
梅东一把挂断电话,顿时眼露凶光:“你刚才叫我什么?”
杨威畏惧地看着他:“东……东哥啊。”
“我去你的,老子当你是兄弟,你还要卖老子!”他抓起烟灰缸就砸过去。
杨威一边躲闪一边哭喊:“东哥,你快跑吧,我也是被逼的。”
梅东咬牙一脚将他踹翻在地,用拳头狠狠砸了几下他的脑袋,看他这副窝囊样,重重叹口气,拿上外套和皮包,开门就走。
出了门,梅东走到隔壁房间敲了两下。两个小弟出来后,他低声说了几句,三人来到没有监控的楼梯通道,他将外套和马甲扔给冷面男穿上,冷面男将自己的衣服扔给梅东换好。随即冷面男走出楼梯通道,快步朝电梯走去,梅东和跟班小弟从楼梯往下走。刚走到五楼,听到楼下急促的脚步声冲上来,梅东向跟班小弟使了个眼色,跟班小弟用力点下头,说了声“东哥你保重”,小弟故意发出很大的脚步声响朝楼上逃去,梅东则闪身到楼梯通道外,几秒后,就见宋星带着三个便衣朝楼上向小弟追去。
待他们一走,梅东赶紧闪身下楼,顺着楼梯一路走到了地下停车场。他知道既然警方布局来抓他,那么酒店外面肯定也布满了警察,不管是走路还是弄辆车,他都出不去。他张望一圈,看到对面一角堆满了酒店的垃圾桶,旁边还停着一辆垃圾清运车,他微微一笑,计上心头。
此时酒店的地下停车场里只有张一昂这一个警察,王瑞军等人在酒店外面布防,宋星在楼上抓人,他独自坐在一辆社会车辆中实时指挥各方的行动。张一昂看到有个男人走出楼梯,梅东早已经过整形,外貌和通缉令上的截然不同,张一昂本没有在意,但见这衣着干净的男人东张西望一番后径直朝那堆垃圾桶走去,他不禁悄悄观察起他来。只见男人走到垃圾清运车后向四周看了一番,随即动作敏捷地爬进了垃圾车后的运输箱,躲了起来。
张一昂当场意识到这人是歹徒中的一员,他赶紧下车,小步快跑来到垃圾车后。
梅东听到快速跑过来的脚步声,知道来人异常,便从口袋中摸出一把匕首,牢牢握在手中,全神贯注地防备来人。
外面的人已经放慢了脚步,脚步声很轻,正在向这边靠近,梅东手心暗自用力,只待情况不对劲便直接动手。突然之间,他面前一黑,只见垃圾运输箱的盖子整个翻了下来,随后听到闩竿扣下的声音。
张一昂拍了拍手,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梅东牢牢锁在了垃圾运输箱中。
十多分钟后,宋星和其他几个刑警押着两名小弟来到地下停车场跟张一昂汇合,宋星脸上擦破了皮,身上也都是灰尘,说是在抓捕中被人一脚踹下了楼梯,当然那两个小弟脸上的伤更多,想必是后来被宋星揍回去的。
宋星一脸沮丧:“梅东跑了,这两个浑蛋不肯交代他跑哪里去了。”他回头一巴掌拍冷面男头上,“你老大究竟躲哪儿了?你不说看我怎么抽你!”
冷面男吐了口带血的唾沫,视死如归:“我不知道,我老大根本没来三江口。”
“局长,杨威说梅东刚才是在的,他整过容了,杨威一开始都没认出来。我想他可能还躲在酒店里,王队正调人来封锁酒店。可千万不能让他逃出去!”
“整过容?”张一昂一想就明白过来了,“那我抓的这个八成就是梅东了!”
“什么!局长你抓了梅东?”
张一昂走过去拍拍垃圾车:“我把人关里面了。——喂,里面的,你是不是梅东?”
外面交谈的声音梅东听得一清二楚,两个小弟都被抓,外面全是警察,现在他就算说我不是梅东,我是梅西,也逃不出去了,只听运输箱里传出一个沮丧的声音:“我是梅东。”
两个小弟一听这声音,顿时变了脸色,警方一看这表情,就知锁里面的人是梅东无疑。
一堆刑警抓梅东被他跑了,宋星还被对方小弟打得鼻青脸肿,张局长却赤手空拳、单打独斗擒获梅东,将他一把扔进垃圾箱锁了起来,一时之间,这条大新闻传遍了三江口公安局内部的各个微信群,全市警察都对张一昂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