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钱老师可真敢说啊。抱怨学校,不给警察留情面。他是怎么做到教导主任的?佩服。”陈舜关上车门,车身轻微摇晃,“不过现在看来,我们的方向没错。梁皓是被逼的。”
“承认送走金莹,是被逼的,但不能反过来说明他没见过金莹。”小希说,“说白了,钱老师是相信梁皓才这么说的,这可是一个相当主观的结论。”
“做片子本来就是主观的。客观信息都一样,就像做菜,食材就那些,做出来什么味道全看厨师。现在还差一点配方,走吧。”他发动引擎,沿着原来的小路驶入革马村腹地。
“对了梦辉,高美那边怎么样了?”陈舜半转过脸问。
“不知道。”
“打电话问问。”
“……问什么?”
“她不是在刑警队吗?问问案子情况啊,死者身份有没有查清楚。还有,监控有没有拍到逃跑的第三个人。”陈舜现在是两头顾,对招待所杀人案也毫不松懈。
“我给你号码,你自己问吧。”
“嗯?”陈舜和小希对视一眼,“你俩昨晚到底干嘛了?话说,你怎么让人家小姑娘自己去刑警队?”
“有司机陪着呢。”
“这话太不负责任了,吵架了是不是?你这家伙,暴殄天物啊。”
我想转移话题,可是找不到圆滑过渡的办法,便顺口提到了高美昨晚突发奇想的猜测。
“你说金莹躲在仓房门背后?”
陈舜的反应比我想象的夸张,我感到刹车被轻点了一下。小希也回头看我。
“也不一定是门背后啦,反正就是在仓房躲了一整晚,警察来的时候还在,没被找到。梁皓一开门,把人都吸引过去,就出现了时间空档。”
“时间空档……嗯……有点意思啊。”
“但这根本不现实嘛。”我说。
“怎么不现实?”
“没有她出来的脚印啊。”
“唔……脚印确实是个问题。”
“还有,院子里是没人了,但是梁皓家外面总有人吧,大家都在找金莹,她没机会溜走的。”
“这倒未必。梁皓家很远,找人是从金莹家到邱丽娟家之间的路线开始找的,金齐山都找到盐平山脚下了,也没人提出来去那片住宅区看看,罗显章第二天早上才找到梁皓家,不就是因为远吗?那个时候,他们几个人是先遣队,没多大动静,外面不见得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六点都还没起床呢。”
“有没有可能是这样?”小希说,“金莹还是从仓房的气窗逃走的,只不过,是在警察离开仓房之后。虽然出去以后还是有可能被人看到,但是脚印的问题就解决了呀!”
“那她怎么关气窗呢?”我问。
“罗显章说气窗关着,是因为他进去的时候确实关着,也许后来就没再确认了。”
“是吗?”我挠着头,觉得很勉强,“警察把梁皓家翻了个底朝天,仓房肯定也进去过好几次,没发现气窗开了吗?”
小希也觉得绕不通,捏着下巴不说话了。
“好,既然这样,我们再找汪磊去。”陈舜敲了一下方向盘,“采访完邱丽娟就去。”
“他现在忙着招待所的案子,哪有空搭理我们。”小希说。
“那找罗显章,他是亲历者,问他更清楚。”
“也不合适,万一真的被我们说中了,金莹就是在他眼皮底下溜走的,你觉得他会承认吗?”
“承不承认另说,总能问出点苗头来。先别想这个了,到了。”
现在处于革马村的什么方位,我已经完全没概念了,这一带民居众多,形成一个小集镇,有烟杂铺子和理发店,也有小餐馆。正是阳光明媚的下午,餐馆门前坐着五六个老头老太,相互闲聊笑骂。看到我们下了车,都不出声,像孩子般注视我们。
“你们可来了,我等得腿筋抽。”
邱丽娟是个五大三粗的女人,颧骨又红又油,头发剪得像男人,她看到我们跨进院门,抖着小碎步冲出来。
陈舜习惯性地去摸名片。名片放在右胸口,他犹豫了一下,把掏名片的动作转换成抚平口袋。
“不好意思,昨天出了点意外,没来得及赶过来。”
院子里放着一张叉腿小圆桌,上面有杯子、茶叶罐和藤皮的热水瓶。
“嗨呀,没事。坐,坐会儿。”
她问我们从哪儿来,采访过谁,说自己当年因为金莹事受了不少白眼。她边说边倒水。桌子矮,手抬得高,水从杯子里卷起来,带着茶叶溅到桌上。
“小奕这瘪三,说来了来了还没到。”她说着嘿嘿笑了,“我去拿瓜子,等着啊,等着。”
陈舜拦住她,说办正事要紧。
“对对,那就在这里吧,太阳多好。”邱丽娟扯了扯衣服下摆。
目前为止,所有采访都在室内进行,靠人工打光,为的是制造暗调氛围。但是可以想象,邱丽娟的气质在这种氛围里会显得很突兀。阳光下的院子、水泥场地和叉腿桌更适合她。
这时,门口传来自行车轴承发出的滴答声,我转头看去,一位少女正把车前轮拎进门槛。
“你死到哪儿去了呀!”邱丽娟上前夺过车把。
她就是康小奕。我有点惊讶,但只有一眨眼工夫,惊讶是因为视觉和想象的违和。她的样貌穿着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朴素的马尾,胸口印花的长袖T恤,浅蓝色的牛仔裤……只是,她竟然已经那么大了……完全是一个身材高挑的成熟女人,和她同岁的金莹却从始至终是个瘦弱的小姑娘,背着书包在雪夜中独自前行。
我感到莫名悲伤,幸好只有一眨眼的工夫。
邱丽娟拽着康小奕一同坐到圆桌对面,挑眉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大学生活还习惯吗?”小希看着康小奕问。
邱丽娟朝相机探出脖子,“这是第一个问题吗?”
“阿姨,不是只有提问和回答,当成闲聊就行啦,别紧张,别看镜头。”
“好,好的。哎,问你呢,习惯哇?”
“还行。”
小希夸赞邱丽娟真了不起,一个人把女儿培养成才。邱丽娟摆摆手说,女儿在家看着烦,走了就每天想念。她说起丈夫生病时的艰难,说起一个人时的寂寞。她分别把丈夫和女儿称为“畜生”和“小瘪三”,言语相当粗俗。我很难想象她和赵楠在一起谈话的样子。
“说说那天的事吧。”小希轮流看着母女俩,“小奕来说,阿姨随时补充,行吗?”
邱丽娟搡了女儿一肘子。
“那天……妈,还是你说吧,你都能背下来了。”
邱丽娟开始讲述金莹在这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傍晚。
“早上送小奕去学校,我背着她走了一半路。雪那么大,晚上回来要接两个娃,那真是要死了。还好到中午停了,大家都出来扫雪,路上干净了……”
她从接金莹放学开始讲,内容和金齐山以及罗显章的描述没有出入。赵楠给她打过电话,问要不要她来接。邱丽娟觉得没必要,雪天开车反而不安全。
到家比平时晚二十分钟,她照常准备晚饭。康小奕和金莹在房间里做作业,中途吃饭,吃完接着做。
“那天金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没有没有,哪有什么不对劲的,老样子。”
小希看向康小奕,康小奕点头。
邱丽娟继续说道:“金莹这个丫头不行的,做作业慢得……小奕不帮她,能弄到天亮。两个人经常闹变扭,也不好怪小奕,急死人的呀。那么好了,那天金莹突然说要走,小奕就没搭理她。好巧不巧,外面正好停着一辆出租车,小奕以为赵楠来了,金莹自己也说,妈妈来接她了。”
“阿姨你没看到吗?金莹从家里走出去……”
邱丽娟突然站起来,伸直胳膊指向屋里。“来来,我跟你讲,当时是什么情况。”她兀自朝里面走,陈舜只好抽出手机跟拍。
“喏,家里的布置跟那天一模一样,洗衣机也摆在这里。”她走向封闭式阳台的角落,“只不过不是这一台,老式的,甩干的声音像开坦克。那几天的天气,不是阴天就是下雪,衣服攒了一大堆,我想趁着晚上有空先洗掉几件。”
金莹开门离去时,甩干的洗衣机发出隆隆巨响,与此同时,邱丽娟正在拖地,面朝阳台的窗户。
“开门的声音根本听不见的。”邱丽娟在耳边摆动手掌。
“那后来呢?小奕告诉你金莹走了,你没跟金莹妈妈说一声吗?”
“我当时想,赵楠正在开车,路滑,接手机不安全。而且她这个人,打电话经常不接的。”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邱丽娟斜眼看地上,撇撇嘴咕哝道,“嫌我烦咯。”
她忽然懊恼地双手抱头。“平时,平时也不是每次都打的,偏偏那个晚上……是我的错。”
邱丽娟弯下腰,捂住脸放声痛哭,表演的成分有些重。康小奕走过来抚摸她的背脊。
我们耐心等她恢复情绪,一同回到院子里。随后,邱丽娟没精打采地讲了很多警察上门调查的事。
“小奕呢,有什么补充吗?”
康小奕抬起头,眼神若有所思。小希见状,朝她挑高眉毛。
“嗯……我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她来这么一句,我不由自主挺直了腰。
“是什么事呢?”
“那天小莹跟我闹变扭,我后来觉得,可能不是做作业的关系。我跟她讲一道题,她一遍没听懂,马上就生气了。平时都是我先不耐烦的。”
“那是怎么了?”
“她之前问过我一个问题,她问我猫会不会游泳。”
“猫会不会游泳?”
“对,小猫咪会游泳吗?她就是这么问我的。我说不会,她好像就不开心了。”
“就是失踪那天问你的吗?”
“不是,很早之前问的。然后失踪那天,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本杂志,上面有一张小猫游泳的照片,她很得意地给我看。然后我说……”康小奕咽了口唾沫,“我说,这世上总有会游泳的猫,就好比我家养过的一只鸡能飞出围墙,可是大部分是不行的。”
“然后呢?”
“她很难过。那时候是在学校里,下课的时候。所以我当时没有把这个事情联系起来,后来想想,她傍晚跟我发脾气或许是因为这个。”
“金莹养过猫吗?”
“她不是什么事都会跟我说。问我那个问题之前,她从来没有提到过猫。但是,我觉得她养过。”
“为什么?”
“她有一只铃铛,小小的,挂在书包的拉链上。”
“唉?对。”邱丽娟插嘴说,“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有几天晚上,她走进走出叮玲叮铃响。”
“就像是挂在猫脖子上的那种铃铛。”康小奕说,“但是没几天就被压扁了,没声音了。”
“压扁了,仍然挂在书包上吗?”
“对。”
“失踪那天也挂着?”
“……这我不确定。”
“你跟警察说过这个事吗?”
“没有,那时我想不到这些。”
邱丽娟来回看着小希和女儿。“什么这些那些的,跟金莹这丫头丢了有关系吗?”
“我也不知道。”康小奕说,“我就是觉得,小莹那时养过一只猫,很可能掉水里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