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卖部里的人有点多,梁皓放慢脚步,但有人已经看到他了,他只好低头走进去。
“是呀,找了一个又一个,已经第三个了,这男人倒不害怕。”
“嗯,嗯。”
店里安静下来,“嗯,嗯”就像暗号,表示有外人来了。
连老板娘一共一男四女,他们在说村里某个女人克夫的事情。光凭这一两句梁皓是听不懂的,他听过很多次。最近半年,每个礼拜来小卖部两三回,这样拼拼凑凑,能知道大概,也能听到村里其他一些要紧事。
到了傍晚,在店门口扎堆聊天的人就更多了,尤其天还热的时候,一人一张小凳,一把蒲扇,从吃过晚饭聊到九点。梁皓不是想知道什么要紧事,但他没法不把注意力集中在他们的交谈声中,那时他们说着他和俞家的长短,持续了半个多月。小卖部的位置在住宅区主路的拐角处,因此对于他们来说,梁皓是突然出现的,他们多数上了年纪,也可能是天色昏暗的缘故,每次都用孩童般的眼神追随着梁皓。他们起初懂得避讳,但沉默需要一点点传递过去,传递的速度比梁皓的步行速度慢得多。
梁皓不做停留,买了东西就走。几次以后,他们像是获得了某种试探下的准许,梁皓一来反而说得更有兴致。有人争论敏芳的病情,有人描述那天晚上东西被砸烂的巨响,梁湛眉毛上那条疤痕的由来,还有敏芳落水时的姿势。这些没人见过的景象被描绘地有模有样。他们一边说一边观察梁皓,期待他能回应点什么,好印证或推翻他们的猜测。
这些内容梁皓不是一次听到的,就像现在他们说的克夫女人的事一样。后来他便不在晚上出门了。
“这里就剩两罐了,你等下,我去里面拿。”老板娘要往里间去。
“今天要红酒吧。”
“红酒啊?”
“天太冷了,喝啤酒肚子痛。”
“哎,也是。”老板娘笑道,“大冬天喝啤酒不灵。黄酒嘛,黄酒好呀。”
“红酒吧。”
老板娘拿过货架上的红酒瓶,用抹布擦干净上面的灰尘。
梁皓又买了两包烟和一些零食,提着塑料袋慢慢往回走。这个冬天格外冷,他能看见自己的呼吸在眼前的空气中消散。
小卖部的生意很差,从货品摆放的位置变化就能看出来,买走几罐啤酒,下次来,空缺的地方还是那样。邻里都把它当集会所,而不是买东西的地方,因为住宅区外的大路对面就有超市。以前家人都在的时候,梁皓只去超市,现在剩他一个人了,东西都一样,少走几步也是好的。
推开院门,视野中央忽然出现一团亮白色。金莹双手抱膝坐在主屋的台阶上,看见梁皓,露出虎牙笑了起来。梁皓一时间不知所措,好像进了陌生人家里。
“老师!”
梁皓转回身看了看,“你一个人来的?”
“嗯。”
她脸上红扑扑的,红色的部分集中在颧骨位置,还没来得及扩散到脸颊周围。梁皓猜她是一路跑来的。她穿白色羽绒服,手里提着帆布袋子,脚下是一双新皮鞋。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她好像对梁皓的反应很失望,笑容淡下去,垂落目光摇了摇头。
“你妈知道吗?”
“嗯?”
“你来这里,你妈知道吗?”
她再次摇头。梁皓数数日子,今天应该是星期天。
梁皓从她身边走过,用钥匙开门。她站在台阶上没动,梁皓把门开得大一些,她跨进门槛,又腼腆地笑了。
袋子半透明,能看到里面的烟酒,梁皓快速把袋子收进柜子里。他缓了口气,在方桌边坐下来。
“跟妈妈吵架了?”
她低头想了想,说:“没,没吵架。”
梁皓把身前的椅子抽出来一点,让她坐下。她仰头打量室内,鬓角的发丝聚成一簇。仔细看她头顶,隐隐有白烟冒出来。
梁皓去衣柜里翻出一条新毛巾,走到金莹身后,拉开她的领子把毛巾一头塞进脖子里。一股热浪从领口冲出来。
“你看你……自己把毛巾拉下来。”
金莹背过手从衣摆下伸进去,但是羽绒服太厚,够不着毛巾下端。她来回扭着腰,挠不到痒处似的,眼角也跟着往上扯。梁皓关上大门挡住寒气,让金莹脱掉羽绒服。
梁湛也有一块这样的毛巾,蓝色的,每次去野地里撒欢都要塞进后背,领口挂下一截,像个小海军。
梁皓倒了水过来,金莹捧着杯子一口气喝干了。
“你长高了。”
“嗯?真的吗?可我还是班里最矮的。”
“比以前的自己高,就是长高了。”
她不但长高了,脸架子也开始变得线条分明。以前,圆圆的脸任谁一看都说像金齐山,现在有了几分赵楠的影子。最后一次见她也只隔了八九个月,孩子的变化真是不可思议。她说自己还是最矮的时候,又下意识地笑了笑。她不是个爱笑的孩子。她的笑容凉凉的,转瞬即逝,就像这个季节的风。
“这里面是什么?”梁皓朝帆布袋努嘴。
帆布袋落在地上,靠着椅子。金莹像是忽然想起来还有个袋子,左右找了找。
“是作业。”她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在桌上,有本子、书和笔袋,“我已经,我已经做好了。”
“你来找我,是让我给你检查作业?”
“不是,不是的,我已经……做好了。”
梁皓看着她,发觉她的状况不大对劲,有些兴奋,同时又在走神。
“有人帮你检查作业吗?家里有没有请别的老师?”
“我现在每天去同学家里。”
“去同学家做作业?”
“是的。”
梁皓翻开她的语文作业本。最近的作业是抄写古文《伯牙鼓琴》的原文、注释和大意,还没有批。她的字工整秀气,笔画起止都有明显的停顿,看得出来是花了很长时间写的。梁皓印象中,这样认真的书写只在他头一回去她家那天见过。
再往前翻则是另一幅光景,所有字迹都很敷衍,好多甚至没有沿着横线写。老师在其中一页用红笔写着:“端正态度!”
数学练习册的正确率倒是很高,但修正液的涂改痕迹到处都是。
“同学帮你改的?”
“我自己检查出来的。”
金莹撒谎的时候总是探出下巴,睁圆眼睛,说完还会不自觉地晃一下脑袋。梁皓觉得很亲切。
“我看到外面墙上那只兔子了。”她意识到谎言被看穿了,马上扯开话题,“已经很淡了,只有一点点,但还是被我发现了。”
“我想也是。”
她沉默了一会儿,望着通向二楼的楼梯问:“弟弟不在家吗?”
“他在外公那儿。”
“弟弟的外婆……弟弟的外婆去世了。”
梁皓吃了一惊。金莹是因为听说了这件事,所以才赶来这里的?敏芳走了已有半年,她多少能听到些什么吧。金齐山和赵楠仍然会在饭桌上谈论他吗?也许不一定要从父母口中听说,还有学校的老师。
钱云其来过几次,他当然不会提到学校里的流言蜚语,不过,有一个地方他改口了,他说找机会给你介绍生意。介绍的是“生意”,而不是之前一直挂在嘴边的“家教辅导”。他是无意识的,但也客观,梁皓对他只有感激。
或许金莹很早就知道梁皓有家人去世了,只是没有机会溜出来。
这么胡乱琢磨着,梁皓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叹口气说:“是啊,弟弟外婆去世了。所以外公需要人照顾,弟弟和他妈妈就住到外公家去了。小莹……”
“嗯?”
“你该回去了,我送你。”
梁皓收起书和本子,整齐地放进帆布袋里,然后提起羽绒服,撑开了举到金莹面前。金莹看着羽绒服的内衬,良久才把手臂穿进去。
住宅区没有围墙,走任何方向都能出去。金莹家在东北方,梁皓选择往西走,往西再过四栋房子就是马路,不容易被邻居看见。
天阴沉沉的,像没有云,又像有一整片云覆盖住目力所及的天顶。
“快考试了吧?”走了一段,梁皓问。
“下下个礼拜。”
“嗯,有同学肯帮你挺好的,你把错题挡住答案再做一遍。”
“老师,我可以来你家吗?”
梁皓的脚步慢了一拍,继续往前走。他猜到金莹会这样说。
“我不喜欢那个同学,还有她妈妈,我都不喜欢,我想在你家里做作业。”
“不行。”
“为什么?”
“……太远了。”
“我可以的呀,我走快一点,我认识路,我刚才自己走过来的。我妈去县里了,要傍晚才回来,她不知道的……明天我再来。”
“我没有时间,我还有工作要做。”
“我有钱,我带钱了。”
梁皓停住脚步,诧异地转过身去。金莹左手攥紧拳头从裤袋里拔出来,抓着成卷的纸钞,一张张拉直了,“你看,我明天还能再拿一点过来,给。”
梁皓接过纸钞,仔细叠整齐,再对折。他的动作很慢,这段时间里,他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随后蹲下身把钱塞回金莹口袋里。他没有马上站起来,抬起下巴看着金莹。
“考试尽力就行,学习不好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你现在长大了,会冒出很多奇怪的想法。但是,不要做爸妈不允许你做的事情,能明白吗?”
金莹呆呆地凝视梁皓的眼睛,没有点头。
“把钱放回去,哪里拿的就放哪里。你要是再偷偷来找我,我们就不是朋友了。走吧。”
走了快一个小时才到达倚山别墅,梁皓不打算靠近金家,站在木桥上朝前摆了摆手。
来路上金莹没有再说过话,这时她走到桥的另一头,忽然开口问道:“老师,你知道小猫会游泳吗?”
“什么?”
“他们都说不会。”
“大概是这样吧,我也不知道。”
“老师你喜欢猫吗?”
梁皓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要是看到一只三花猫,鼻子这里是黑的,就这里。”她用手指在自己鼻翼右侧画了一个圆圈,“很丑的猫,你要是看到了,你一定要告诉我呀。”
梁皓犹豫着是否该多问一句,金莹已经走远了。她可能习惯了梁皓的迟疑,不愿再等待答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