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琛被一阵拍门声惊醒。因为饥饿,他没有像前一晚睡得那么沉。拍门声是从主屋方向传过来的,有好几个人在门口说话。天已微亮,他从门缝望出去,看见院子里布满了凌乱的脚印。
没来得及细想,他从杂物堆里窜出来,躲到了门后——有人注意到仓房,朝这边走过来了。
仓房门被缓缓推开,把他挤到狭窄的三角空间里,他绷直身体紧靠住墙,大气不敢出。隔着门板,他能听到对方的喘息。
灯开了,过了一会儿,脚步声朝杂物堆去了,接着是翻动纸箱的声音。随后,这人的背影出现在气窗下——他穿着警察制服。
门没有开到底,和墙壁之间留有几公分的缝隙,警察只要一回头,十有八九会发现门后有人。胡琛捏住门把,控制好手劲,极其缓慢地往回拉了一点点,还是有缝,不过已经看不见警察了。
他紧张地头顶冒汗,与此同时,产生了一个朦胧的直觉:那个小女孩出事了。昨晚看到的女人以及她手上的书包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警察似乎搬了点东西过去,就跟胡琛昨晚关窗的时候一样。窗太高了,胡琛举直胳膊,手指离插销还有一个手掌的距离。这里的杂物都是废料,找不出完好的瓷砖或木块,纸箱虽然多,但是又软又不服帖,要堆出稳当的台面着实不易。胡琛听到警察踩在什么东西上面,打开了窗,稍后便关好窗,插上销子,落回地面。
胡琛的心脏砰砰直跳。警察应该已经转过身来了,他仔细检查过窗户,又怎会忽略门后可以藏人的空间呢?胡琛觉得自己愚蠢至极,何必要躲起来?没偷没抢,不过是在废旧的仓房里待了两天,被发现了顶多是口头教育,小女孩的事情实话实说就行。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的躲藏行为是在给自己招黑。
恰在他犹豫要不要主动现身时,主屋那边忽然闹出了大动静,几个人的怒吼夹杂着桌脚和地面摩擦的声音,隔着身后的墙壁传过来。警察快步走出去了。
要走只能趁现在!胡琛壮着胆子出了仓房,在廊檐下探头看向主屋,门口没有人,他们都进去了。几个房间里都有脚步声,东西南北楼上楼下,一片混乱。
院门开着,冲出去只要几秒钟,如果在这几秒钟里有人朝院子瞥了一眼,那就认栽!
胡琛数着步子给自己鼓劲,雪被踩实的声音大得吓人。他转出院门,踏着扫净雪的水泥地一路狂奔。
跑过一个拐角,只见稍远处一户人家门口聚集了五六个老头老太,正在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了不得的事。胡琛立刻收住脚步,走向路边的垃圾桶,掀开盖子往里瞧。对他这样穿着的人来说,这是最自然的动作。
除了这几个老人,住宅区静悄悄的,看天色,现在还没到大多数人的起床时间。胡琛往回看,没有人跟上来,他歇了口气,往北边的公路走去。
没有方向,也不知身处何地,他只想着走得越远越好。沿着雪水泥泞的公路走了一段,前方接连驶来两辆警车,并且在他身后一个遥远的路口消失。那个路口通往他刚刚走出的住宅区。
不久又来了第三辆警车,也闪烁着警灯,正赶上大货车横穿马路,不得不减速等待。货车就在胡琛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把胡琛和警车隔开了,等到货车驶出视野,胡琛的视线刚好对准警车的后排窗户。
他看到一个女人坐在那儿,目光低垂,看着自己的手。警车载着女人与他交会而过。他停住脚步,望向东北方,盐平山的平缓而庞大的淡影出现在晨雾中。就在那个交会的瞬间,他忽然开窍了,于是他陷入了长久的思考。这个女人是多么让人不寒而栗,又是多么让人怜惜啊!
赵楠下了警车,走在丈夫和几名警察身后。有人扶着她。她像游魂一样跟着搜寻队在村子里走了一整夜,现在浑身发抖,已经站不稳了,但是警察说发现了女孩的脚印,她就必须到场,因为她是母亲。
不知不觉到了梁皓家门口。院门内守着几个人,金齐山喊着要进去,被他们抱住了。透过人缝,赵楠看到了梁皓,他跪在幽暗的客厅里,双手拷在背后,被人按着脖子,下巴快碰到地面,他在使劲,要看清外面的状况,额头上挤出了横纹。她不敢与他对视,一晃眼就低下了头。
这个院子像是单独围起来的一片雪地,遍布凌乱的痕迹——唯独中间有一条从院门到达主屋的脚印仍然清晰完整。小巧的脚印,间隔很短。赵楠想起了那些栏杆上的凹陷,她再次啜泣不止,身体倒向搀扶她的肩膀。
他们把她扶进对面的人家,叫她坐下来休息。一个村委的女干部留下来陪着她,握着她的手。户主给她们端来热茶。
赵楠闭上眼,看到的尽是寻安河漆黑的水流。她等着有个警察走进来,问她昨晚为什么会到这里来。然后,然后该怎么办呢?她觉得她会坦白一切。
陆续有居民朝这边聚集,梁皓家的院墙外又围了一圈人墙。女干部去窗口站了一会儿,走回来对赵楠说,县里来刑警了,刑警也不让进,他们在商量,你别着急,那么多人帮忙,能找回来的。
没多久,梁皓被两个人抄着胳膊架出来,推进警车送走了。然而,警察们依然各自忙着,并没有人想起赵楠。
看来梁皓什么都没说,那么,昨晚看到的那双眼睛果然是幻觉。
可是为什么没有出来的脚印呢?赵楠困惑不已,事情比她预计的复杂,也许还有转机。
一直到九点多钟,有人敲了敲窗户,户主打开了,那人说,麻烦赵女士来看一下脚印。
赵楠恢复了一些力气,自己能走了。这时候梁皓家院子里只有三个人,他们半蹲半跪在脚印旁边,地上放着铝盒状的工具。一个方脸男人倚在门槛处,看着他们工作。他等赵楠走到身旁,便自我介绍说,他叫汪磊,是这次抓捕行动的负责人。
“人我们带走了,但是不代表他一定对你家姑娘做了什么。房子初步找过一遍,里面没人。等验完脚印,我们会作进一步勘察。”
“辛苦了。”她的声音依旧沙哑不堪,即便只说了三个字,声带也无法连续震动。
“听说,梁皓给孩子做过家教?”
赵楠点了点头。
“来。”汪磊跨进院子,指着脚印说,“你看下,这个比较清楚,三十二码,差不多吗?”
“对,她穿三十二码。”
“印痕呢?”
赵楠抹干净眼泪,蹲下身,“……我看不出来。”
“她昨天穿的是什么鞋子知道吗?能不能再买一双回来?要尺码一样的。”
刚才敲窗的警察负责开车,带赵楠前往三塘县商业街。
小莹脚上的鞋是半个月前买的,她常来这家童鞋专卖店,老板见她神色异常,又跟着陌生的年轻男人,就没有主动上前打招呼。
赵楠一眼就看到那双鞋了,红色的圆头皮鞋,里面的绒毛从鞋口翻出一点点。
她犹豫了。如果现在从货架上取下这双鞋,梁皓的嫌疑就会坐实,但他是无辜的。
“赵女士?”警察叫了她不止一次,“同款鞋子找到了吗?”
“……嗯。”
“你没事吧?在哪儿呢?”
赵楠缓缓走到货架前,抬手指着那双鞋,“这个。”
警察拿下来看了看鞋底,“能确定?”
“能。”
“老板,这鞋有没有三十二码?”
“我看一下。”老板弯下腰在柜台后面的一堆鞋盒里找了找,“三十二……有!”
夜幕降临,雪又开始下了,赵楠躺在沙发上,就像昨晚一样,也像平日一样——再过一会儿,邱丽娟就会骑车者电动车把小莹送回来了——那该多好啊。
此刻,她最害怕面对的人是自己的丈夫。去县里买鞋回来之后,金齐山就不知去向,他从不相信别人,大概在用自己的方式寻找小莹吧。
你怎么能一觉睡到半夜?女儿没有回家,外面天寒地冻,你居然睡得像头死猪!
赵楠想象金齐山掐住她的喉咙,把她推到墙角,一个接一个地扇她耳光。于是她说出真相,安然等待着死在丈夫手里。
再躺下去就要喘不过气了,她走到落地窗前,望着外面。路灯照出一丛丛锥形的光束,雪片在光束里飞旋。
如果这场雪不曾停歇,小莹的脚印就会被掩埋,事件的焦点就不会引向梁皓,赵楠的处境将变得危险。天意啊,可真是折磨人。
等到邻家的灯火全都熄灭,她出了门,往木桥上走去。她没有穿外套,彻骨的冰冷迅速穿透毛衣蔓延到全身。桥上有风吹过来,把黏在皮肤上的雪花吹融了。不知不觉,手背和脸颊都变得湿漉漉的。她想知道自己能承受的寒冷的极限在哪里,或许是高烧还在持续的原因,这样的感觉恰到好处。
栏杆上的雪又堆了薄薄一层。昨晚扔下书包以后,她用扫帚把两边栏杆上的积雪全部清理干净,而后才回家打电话。她盘算了一下,假设她刚刚醒来,不见小莹回家,那么她的第一个电话应该打给邱丽娟,而不是金齐山或者警察。她为自己还能保持冷静感到惊讶。她对自己说,那双眼睛只是幻觉,她注定要在那一刻清醒过来。用书包作为证物嫁祸给梁皓,这个做法并不明智,搞不好会弄巧成拙。小莹去过梁皓家,自然会留下痕迹,到时候只要想办法让警察想起梁皓这个人就行了。这不是什么难事,早年因为另一个女孩的死亡,他被警察盯上过了。
寻安河水泊泊流淌,裹着小莹的身体一刻不停地向东而去,就让她睡在大海深处吧。赵楠踩上栏杆,站直了,低头凝视河水。
忽然,她听到左边传来急促而沉闷的脚步声,仿佛是巨兽的心跳。她转头看去,只见一个黑影穿过路灯的光束朝她扑来。赵楠吓得全身僵硬,张嘴却喊不出声,她感到腰部猛地受到冲击,紧接着,黑色的天空填满了视野,她仰面倒在桥上,嘴巴被一只手掌按住了。
“嘘,嘘……”
黑影的脑袋从下方升上来,它的眼睛里有路灯反射的光,扫过她的胸口,脖子,下巴,然后与她对视。
“别怕,我在救你,我是要救你啊。我认得你……”
赵楠闻到一股酸腐味,她开始挣扎。
“我认得你,你是金老板的女人。以前我开饭馆的时候,你们来我家吃过饭呢。”他急切地哼笑了两下,味道变得更浓了,“我们见过面的,对,我们见过,昨天晚上也是,记得吗?昨天晚上。”
有那么几秒钟,赵楠没有呼吸,她听到耳蜗里传来尖锐的长啸。
“还有你手里的书包,我也见过,你想扔进来,对不对?你女儿在哪儿?告诉我。是我把她送出去的,她回家了,要不然你怎么会有她的书包?她在哪儿?快告诉我!”
眼泪顺着两颊流到了耳朵里,赵楠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黑影松开了手掌。
“你是不是……是不是把她打死了?”
“没有,没有……”赵楠侧过身蜷缩起来,用手捂住脸,“她从这里跳下去了,她自己跳下去的。”
黑影沉默了一会儿,起身走到栏杆边上,面对河流。
“为什么?”他说。
赵楠没有回答。
“为什么你要隐瞒?”黑影走过来蹲下身,柔声问,“女儿跳河了,你不救她吗?”
“来不及了,太晚了。”
“你就让她这样漂在河里,是吗?”
“我打了她。”
“嗯?”
“我打了她,她脸上有我的手印,人死了,手印退不掉。”
“啊……所以不能捞起来。”
“我丈夫会杀了我的,他会杀了我。”
黑影深深吸了口气,搂住赵楠的肩膀,让赵楠跪坐在他面前,就这样看着。看了许久,他伸出手,轻轻托起赵楠的下巴。
“你不想死,嗯,嗯,谁又想死呢?”他蓬头垢面,嘴唇被胡须盖住,他像催眠似的说,“你想一切都不要变,除了女儿没了,什么都和原来一样,对吗?”他又伸出另一只手,把赵楠的脸捧住了,但又颤抖得好像怎么也捧不住,“只要我不说,不说就行了,没人知道的。我会保守秘密,我会帮你保守秘密……”他就这样重复了好几遍,他的呼吸离赵楠越来越近。
赵楠听到遥远的手机铃声,她睁开眼,天已经亮了,她躺在自己的床上,窗外雪片纷扬。
铃声停止后,她便听到金齐山粗沉的嗓音。很多的日子,她也像这样被丈夫打电话的声音吵醒。她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悲伤,进而感到惊慌失措:金齐山昨晚回家了!
赵楠走出卧室,看到金齐山一边穿外套一边出门的背影。她扶着栏杆走下楼梯,来到院子里。李阿姨正在扫雪。
“太太,”李阿姨放下竹笤帚走到赵楠身旁,带着哭腔说,“还早,你再回去睡会儿吧。”
赵楠有些气喘,李阿姨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
“能睡着真是太好了,没退烧呢,昨晚几点吃的药?太太,小莹不会有事的。她最近老爱偷偷往外跑,不都找回来了嘛。”
“他去哪儿了?刚才有电话。”
李阿姨面露为难,“我也没听清楚,是警察打来的电话。”
“说了什么?”
“嗯……还没找到小莹,警察好像去闸门那边捞了。”
“闸门?”
“你别着急,找人就是这么找的,不是说小莹一定掉河里了。”
“你刚才说闸门?”
李阿姨被赵楠的眼神吓住了。“对、对啊。”
“闸门怎么了?”
“出海口那边的闸门是放下来的,呃,不是闸门,是闸门前面的铁丝网,我也不知道叫什么,但我知道有那么个东西,就是用来挡住垃圾的,这样找很快,小莹肯定不在那里……太太?”
“你走开。”赵楠看着脚边一盆枯萎的花,“走开啊!”
李阿姨打了趔趄,逃回屋子里面去了。
赵楠端起那盆花,一松手,花盆四分五裂。她捡起一块碎瓷片,绷紧了手臂。
“啊呀!太太……”
李阿姨回到赵楠跟前,张开手指惊声尖叫。赵楠看到成串的鲜血,正朝李阿姨的白围裙上喷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