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皓跟在记录员身侧走进审讯室。听到开门声,胡琛立直脖子,眼睛睁开一半。
桌子和胡琛坐的椅子之间隔了三米,梁皓觉得远,他没有力气大声说话。于是,他把椅子从桌子后面抽出来,放在胡琛身前一米左右的地方。
“太近了。”汪磊的声音从墙上的喇叭里传出来。
胡琛的椅子是铁制的,四条腿钉死在地面,一块铁板架在扶手上,焊着两个不锈钢扣环,胡琛的手腕在扣环里。梁皓不认为有什么危险,但他还是拉回椅子,靠住桌子背面。这样,他和胡琛仍然没有被间隔开。
胡琛看着梁皓的动作,慢慢地有些紧张了,他的脸蜡黄,像盐平山下的干土。等梁皓坐定以后,他把脸挨下去,翘起手指挠了挠。
梁皓朝单向玻璃看,胡琛也转过头去。玻璃的质感是涂了一层清釉的黑色金属,他们的倒影仿佛身处在黑夜之中。
“我们见过面吗?”梁皓说。
胡琛摇头,脸颊上的肉随之晃动。
“我也来过这里,零八年的时候,就是这个房间。墙好像刷白过了。不过,我不是坐在这把椅子上,可能我当时的情况没有你现在那么糟糕。”
胡琛的衣裤很旧,也很脏,手指甲嵌着污垢,他和梁皓白天见到的拾荒者相比更邋遢,不知是原本就这样还是经过逃亡的缘故。他在这里困了一天一夜,新剪的头发满是油光。他直愣愣地瞪着梁皓,就像是失忆的老人在努力分辨故友。
“那时候有个女孩失踪了,她叫金莹,十岁,个头很小,失踪前去过我家,所以我就到这里来了。你不认识我,但你应该认识她。”
“我……”胡琛的嗓子里有痰,他咳了一下,“我不认识。”
“是嘛,那你总该认识她的母亲。每个礼拜,你至少要见她两次。”
胡琛的脚跟往内侧靠了靠。
“他们说——你的同伴,填埋场里的那些人——他们说,你知道金莹是被戚海害死的,你爱慕赵楠,要为她讨回公道,所以杀了戚海。”
听到这些,胡琛的瞳孔不断在眼眶里变换位置。梁皓不知道警察在审讯过程中是否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以及他如何答复。但此刻,胡琛显然正在极力思考,他不明白梁皓为何突然替代了审讯官的位置,但他一定知道,梁皓出现的意义指向金莹,警察让他坐在这里,就表明警察知道胡琛的杀人行为和金莹脱不了关系。而梁皓的说法顺理成章地把两件事结合起来,胡琛选择承认,那么事情就会有个了结,无论真相如何。
但即使他承认,梁皓也不会相信。梁皓需要给他一条路走,否则他很可能就此一直沉默下去。
胡琛张开嘴,吸了一口气悬停在胸中。梁皓耐心等待着。
“是啊……我杀了阿海。”
“为了赵楠?”
“……嗯。”他终于点头了。
“是她让你这么干的?”
“不是!她什么也不知道。”
“那她为什么要给你钱?”
“钱是我自己的,没有人给我钱。”
胡琛已经踏进那条路了,但是没有走多远,梁皓希望能把他带到赵楠面前,可他拒绝了。“嫖娼”没法自圆其说,给他一条“复仇”的路,他就往前走,换作别的大概也一样。或许他已有过盘算,准备了不止一个答案。胡琛对自己的境遇毫不在意,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暴露那个背后的人,就像他阻止戚海打开房门那样。
“既然赵楠不知情,你怎么知道戚海是凶手?”
“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
“看见他埋人。”
记录员在身后发出响亮的鼻息声。
梁皓问胡琛时间,胡琛说记不清具体哪天,但肯定是在警察搜山之后;问他地点,他说在山脚下的树林里;又问树林在哪儿、和填埋场及砖房群的相对位置,他的描述和梁皓所知的信息是吻合的。
尸体从哪儿搬到那片树林里,胡琛不知道,他听到响动时,就见戚海在月光下挥舞着锄头。他慢慢靠近,伏在土坡后面偷看。眼前的一切都是打着银色轮廓的剪影。戚海在刨坑,不远处的泥地上躺着一个孩子。戚海刨了半个多小时,孩子没动。随后他捧起孩子,小心地平放进土坑里。孩子被捧起时,脑袋上垂下辫子来。胡琛知道这是个女孩。
“书包呢?”
“噢……还有个书包呢,是的。也埋了。”
“怎么埋的?”
胡琛看向右上方,回忆着说:“书包放在女孩肚子上,两只手搭着,我记得是这样。”
陈舜给梁皓看的照片里也是这样的。不过,陈舜拍摄时警察已经把书包拿走了,照片里没有书包,只有一对斜立的手骨。
梁皓看到照片的时候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没有止住哭泣。他以为他会看到一具完整的骨架,衣服多半也已经烂成没有颜色的碎布,那样就不会和金莹的形象重叠起来。可他只看到了一双手,它们那么小,小得握在手里都无法用力。
她是个学习差劲的孩子,每天背着沉重的书包,就这样似模似样地走进校园。书包应该是优等生的象征吧,它对于优等生有多鲜亮,对于差等生就有多可笑。要是她拿的是玩具,那该多好。她有许多娃娃,她会给娃娃们编故事,然后手把手地演出来。可惜直到她孤零零地离开人世,陪伴她的也只是那个讨厌的书包。一想到这些,梁皓就觉得照在金莹身上的阳光和那时屋子里的阳光一样,全都变成了灰色。
“我有种感觉。”
“什么?”
梁皓在沉默良久之后忽然开口,胡琛似乎受到了轻微的惊吓。
“埋她的人,让她平躺在坑里,书包也不是随手丢下去,而是放在她身上,再摆正她的手臂,这么捧着。他想让她安息。我有种感觉,埋她的人不是杀她的人。”
“不是戚海杀的吗?那我就不知道了。”
“你好像无所谓。”
“什么意思?”
“不是戚海杀的,那你就找错人了,真正的凶手不知在哪里,而你只能被关在牢里,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替赵楠报仇了。这无所谓吗?”
“不是无所谓,是没有办法,谁让我被抓了呢。”他耸着肩膀笑了笑。
“为什么不报警?你看到戚海埋尸,什么也不做吗?”
“是啊,什么也不做。像我们这样的人,管这些干啥,能活着就不错了。”胡琛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又睁开,“但是后来,我知道她是赵姐的女儿。赵姐,我们都这样叫她,我可怜她。我打算杀了戚海就把事情告诉她,叫她不要再等了,女儿死了,早就死了。”
“为什么要在招待所动手?”
“那个地方,挺合适的。老板娘不管事,也没有监控。在外头杀人,追不上就麻烦了。”
梁皓一时间无言以对。穿西装的理由可以随便找,那声“快走”他也可以矢口否认。梁皓思索着,决定换个切入点。
“你知道我的事吗?一直到今天为止,大多数人都认为是我把孩子弄没了。”
“我不太清楚。”
“金莹来我家的时候,我可能是睡着了。后来她就走了,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出去的,因为没有出去的脚印。仓房有一扇窗,她可以钻出去,但是窗户从里面锁上了。”
“那可太奇怪了。”
“然后,她回家了。”梁皓停顿了一下,仔细观察胡琛的反应,“那天赵楠发着高烧,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金莹回家她才醒过来。她问金莹去哪儿了,金莹回答说,去了我家。”
梁皓再一次停下来。胡琛望着梁皓脚下的地面,小心翼翼地喘着气。
“赵楠给她准备吃的,牛奶。牛奶太凉了,要用微波炉热一下。她把热好的牛奶从微波炉里拿出来,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你说呢?”
“我、我怎么会知道?”他笑了。他的额角有汗水,反射出吸顶灯的白光。
“这么多年了,赵楠从头到尾都没有跟任何人说金莹回过家。”
“你说的好像真的一样,你看到了?”
“那天晚上你在哪儿?”
“太久了,谁还想得起来。”
“为什么不说在家里呢——那间填埋场的房子?想不起来的第一反应,不应该在家里吗?因为你把房子让出去了,你无家可归,在村子里流浪。那么艰难的日子,多久都忘不了。那么大的雪,你是怎么撑过来的?”
“是的,就是这样,我撑过来了。别再说了,我不想说了。警察呢,警官……”他朝记录员喊,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去看守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