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二十三年, 皇帝驾崩,整个盛京都笼罩在一片沉重的氛围之中。因夺嫡之争损伤惨烈,先帝遗子中, 最终只有年仅十二岁的七皇子被拥立登基, 太后垂帘听政。
但现今的太后其实并不是先帝的原配, 只是于七年前入的宫, 出身蒋家,如今也不过二十四岁, 膝下无子,这才将生父早逝,年幼无依的七皇子过继为嫡子。
而蒋太后的父亲,正是谢丞相死后出任丞相的蒋德昭, 先帝临死前,还安排了镇国将军秦宇以及谢老太师两位辅政大臣加以平衡。
只是少帝登基, 朝堂局势风云变幻,整个大燕无疑陷入了多事之秋。而就在年前北狄来犯,边境再次燃起了战火,大燕已经连续吃了几场败仗, 国困民乏。
就在今年七月,居庸关告破,整个边境形势变得愈加险峻起来。而李策和林长青这天下值班回来时候,脸色都有点不太好。
“这些老家伙未免欺人太甚,难道真以为同意北狄的条件,就能休战?”
“他们不是不知,只是......”
林长青叹了一口气, 轻轻按着李策的肩膀坐下,给他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 眉宇间也是忧虑重重,“这着实是一个打压谢家的好机会。”
李策声音一哑,下颔紧绷,连带着脸上的胡须都显得冷硬如戟,他忍了半响,还是忍不住骂了起来:“一群城狐社鼠,操他大爷!”
正好从主屋路过打算去教李子璇练会儿剑的裴初,听见这一声洪亮有力的咒骂,顿了一下足。
夏季的暴雨初停,院子里老榆树翠绿的叶子还在往下滴着水,屋内陆陆续续的传来两人说话的声音。
李策和林长青还在议论着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居庸关被攻破以后,北狄送来了一封莫名其妙的和亲书,请求和亲的对象也并非当今大燕的哪个皇室,而是谢太师的孙子谢庭芝。
谢庭芝十六岁殿试,被先帝钦点为探花郎,他本身才能实际并不输于状元,只是到底年少,为避其锋芒,加上他容色实在生得惹眼,才干脆点其为探花。
先帝对他实为看重,病故之前还破格将入朝不过一年的谢庭芝提拔为黄门侍郎,天子近臣。
若说谢庭芝是大燕朝一颗正在冉冉升起且备受瞩目的明珠,并不为过。只是当这颗明珠受到外人觊觎之时,有人觉得欺人太甚,也有人觉得有机可乘。
哪怕人人心里都清楚,北狄送来的这份和亲书大抵属于儿戏,并非诚心想要求和。可如今大燕朝正值少帝登基,朝政不稳之际,加上连年征战,国势日衰,很难保证接着与北狄交战会不会赢。
再加上一些别有用心者,到底是不希望看到谢家崛起的。不管是针对如今参与辅政的谢太师,还是日后很可能长成一代阻碍的谢庭芝,都有相当一部分人表示支持和亲。
这自然也激起了主战派的反对,送出一个谢庭芝未必会换来真正的和平,甚至还可能会让对方更加得寸进尺。但如果真的能休战,大燕朝启会舍不得一个谢庭芝?
这一下无疑是将谢家放在火上烤,谢丞相病逝后,未免有些欺弱凌孤。听到这里裴初都不知道是该感叹一下,这位曾经与他有过两面之缘的谢小郎多灾多难,还是吐槽一下在这个满是男人的世界,陷入这种拉扯中的国家,大抵要完。
若事情只到这里,裴初尚且觉得与他干系不大,直到他听见李策要随军出征。
朝堂上,镇国将军秦宇竭力主战,只是他如今年纪到底老了,家中几个子弟,秦家大郎守城有余,带兵不足,且他如今驻守的边关,也尚处于危难之中。
而秦家二郎先天不足,并未参军,三郎年少,尚未长成。其余良将,能够调用的寥寥无几。
李策还未受伤退离前线之前,也实属一名猛将,如今朝中无人可用,便打算自告奋勇,再次跟随秦宇行军。然而他的腿伤每到秋冬便会复发疼痛,就算上了战场怕也是比不得从前。
在听到李策已经上表以后,裴初心头一沉,莫名预感到李策此次出征凶多吉少。
到时林长青......又是否承受得住?
裴初微微敛眸,握在手中的木剑松了又紧,终是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前世,他竭尽一生为死去的家人报仇,临死前更是拉着老皇帝给他垫了背。
重来一世,他无欲无求,并不想卷入任何是非之中,可他占据了原本林子琅的身体,林李二人夫夫恩爱,对他不薄,某种程度上其实也为裴初填补了曾经父母缺失的遗憾。
对于这一世的家人,裴初到底是珍惜的。
***
颜皓教了裴初七年,从来都知道他散漫随性的外表下,深藏不露的城府与才能。可不知为何,少年总像是少了某种心气,看似年少实则迟暮,对世间一切大抵冷眼旁观。
颜皓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去激发打磨这颗无名璞玉,想着有朝一日能将他引入朝堂,焕发光彩,在这风雨飘摇的时代里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
然而却总是收效甚微,这意懒情疏的臭小子,时至今日,也才勉强考中个秀才。
颜皓在家里喝闷酒,心里忧愁多得让两鬓都曾添了银霜,连带着自己的美髯也变得花白,酒醉浑然之际,他听见有谁走到他身边,对他说了一句,“学生意欲前往北疆,有退敌之法,还望先生替我引荐。”
什么?什么什么?
颜皓一口酒水呛了出来,原本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转目一看,就见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学生,不知什么时候闯入了他的家门。
裴初这些年体弱多病,家里人一直对他都有放纵,便是他一直无意科举,也无关紧要。
想着他们家虽然官职都不算高,但总还有富余能养着自家孩子做一辈子的闲家翁,到时候再给林子琅娶一个门第不必多高,但最好贤惠的小郎君,一生也算美满。
如果裴初同他们说自己要参军,不管理由有多么充足,他们也不会同意。毕竟和颜皓不同,裴初在他们眼里可不算有多大的能耐,出门吹个风都能病倒。而边境路途遥远,又气候苦寒,说不定他还没到地方,都得病得起不来床。
但实际上自那场大病以后裴初虽然一直体弱虚寒,但调养了这么多年,也不至于弱不禁风。
颜皓如今虽不在朝中,可影响力还在,手里也还有些人脉,比之李策和林长青,请他举荐反而更有利一些。
但说到底如今的朝堂与边境的形势,又岂是他想去便能去的?
***
翌日早朝。
群臣们尚且还在为同意和亲,还是主张出战而争论不休的时候,谢太师和秦宇联名上了一份奏章,举荐了一个人。
这张奏表是一篇策论,上面根据这半年多来北狄与大燕几场战役的作战作风进行分析,并针锋相对的提出了几条制敌的方略,言简意赅,提纲挈领,独到老练,确实能看出这是一个可用之才。
于是太后抬手招人觐见。
朝阳的晨光从太和殿的门口投射进来,于满殿寂静之中落下金灿灿的一片,纤尘浮动,衣袍摩挲。这时候的朝中君臣尚且不知,在这个平平无奇的清晨,这个逆着光影走来的少年,脚下每一步,都是日后朝堂中翻天覆地的变化。
李策本来已经上了奏表,只等着和秦老将军再次随军出征,他听见秦老将军和谢太师共同举荐的人才时同样有些好奇,一时不知大燕什么时候冒出这么个军事之才。
结果转头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被小太监带着擦过他身边走上太和殿时,还是忍不住眼皮一跳,他迅速抬头和林长青隔着人群对视一眼,彼此眼神都有点懵。
李策下意识的跨出一步出列,开口一声陛下就想要说什么,结果被裴初先一步掀开衣袍跪地一拜,直白道:“草民林子琅,为李策将军与户部郎中林长青之子,微言进谏,望替父从征。”
他跪在大殿上的背影挺直得像一把长剑,看得林长青和李策都有点头眼发花。过去的几年里,少年总是沉寂的,他并不像孩提时那样无法无天,胡作非为,他听话懂事,从不顶嘴。
其实有时候,李策和林长青都觉得这孩子总是若有若无的与他们存在着点隔阂,他们都不清楚这点隔阂是什么,但他们总是心照不宣把它藏了下去,对这孩子也更多了几分怜惜。
他们都知道,他偷闲躲静,心性淡漠,不求闻达,却不想有朝一日,他会在这种形势下出头。
这场朝争的形势,从来都不是一句替父从征就能概括的,新帝登基,局势复杂,谢家与蒋家的博弈,大燕与北狄的争锋,实属一团乱麻。
本来北狄提出的和亲,便已经让谢家身处一片进退维谷的漩涡,秦谢两家交好,同为辅政大臣,自然知道和亲之计不可取,最好的办法便是力战到底,可也被处处掣肘,落井下石。
这种时候裴初站出来,并不会有任何好处。李策一心报国,心甘情愿的愿意跟随秦家奔赴战场,哪怕最后马革裹尸,也犹不后悔。
可若是让自家孩子陷入这场混局之中,他自然于心不忍。果然在看到上表之人还是个少年时,许多官员都提出了质疑。
没人知道他是纸上谈兵,还是真才实学。
可是在这个时候,谢太师和秦宇却是鼎力支持,颜皓一向与谢家关系匪浅,他自然知道要想将裴初推举出仕,谁才是最好的人选,谢太师护孙心切,秦宇又一心主战,此时主动站出来的裴初,无疑是一把破局的刀。
珠帘之后,身穿金凤朱衣锦袍,头戴嵌宝紫金冠的男子看着那个于满殿嘈杂声中,依旧八风不动,跪得笔直的少年轻笑一声,不咸不淡的开口道,“便是让他试一下也无妨。”
他翘着的二郎腿轻轻一动,不以为意的摩挲了一下手里的金玉扳指,“只是战场终究不是儿戏,小家伙若是这么有信心,可敢立下一纸军令状。”
“三月之内,你若不能赢下一场胜仗便是欺君立斩,到时候恐怕还得劳烦谢小郎君去和亲了。”
届时秦家与谢家无疑元气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