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朝暮, 叶落惊秋。
车辇缓缓驶过石板路,马蹄嘚嘚让人心悸。
坐在马背上的人黑衣孤俊,生得骨秀神清, 往日里走在大街上, 还有人会克制不住心中的仰慕与钦佩偷偷看两眼, 如今却是半点不敢掠其锋芒。
最近京中不太平, 是个人都能感觉得到,先不说单于逊登基后, 扭头侵扰大燕的事情,就说江南兵变,城池一座座的被攻陷,犹如一杆刺枪直抵大燕的咽喉, 内忧外困,皇权岌岌可危。
在这种情况下仍显得游刃有余, 或者说大权在握的便是那位大理寺卿,秦家三郎被调走森*晚*整*理以后,京中兵权有一半都落在了他手里。而令人忧心的是,对方与南王之间, 那些可以说已经是路人皆知的牵扯。
南王造反的事情不管是预谋,还是准备都是十分的充分,曾经在江南经营多年,韬光养晦,诸如齐如海敛财的手段层出不穷,如今军需充沛,十万重骑兵临城下。所谓万事俱备大势所趋, 便是小皇帝想和他硬碰硬,内忧外患之下, 也无异于以卵击石。
而林无争的投靠便是其中无可或缺的一手好棋,楚商尧倒不怎么担心他的反叛,早些时候,林家除他之外的一家四口,皆在重阳祭祖之时,被借口留在了城外的金华寺。
虽然传递消息时,据信使回报林无争的气势实在吓人,但既然已经合作,楚商尧自然要有所保障,尤其是将对方放在京中,一步步瓦解内部的防线。
毕竟京中势力错综复杂,就算谋权篡位也需要收复人心。但朝中仍有以谢庭芝为首的相当一部分人坚持正统,他收拢人心的手段足够巧妙且坚固,起码朝中不管面对怎样的危机,仍有许多人的人选择拥护小皇帝。
就算几个曾经是政敌的世家,也被他说服着站在了小皇帝这一边,因而纵使是南王也不敢随意拿这些人开刀。
面对这些负隅顽抗者,无疑是需要杀鸡儆猴的,所以裴初是一把好刀,在他的整治下,一批又一批人被关入大理寺,以至于连日以来的动荡与血腥味,致使整个盛京变得人心惶惶。
也不知有多少人看他的眼神,是对他恨之入骨。
马车惊起了落叶,云层晦暗,下起了潇潇细雨,身后囚车里的那一连串‘见利忘义,奸佞宵小’的谩骂声止不住,有些干脆不顾文人风骨出口成脏。
裴初不爱惯着,一个个的干脆卸了下巴,这又给他暴戾的罪行增添了一层,可事到如今,京城里还敢跟他作对指摘他的真的不多,除了每天上朝,例行惯事对他大骂一通的卢子义,也就每天都来守在大理寺门口的楚君珩。
但纵使他每天都来守着,裴初也不想见他,对方如今站在谢庭芝身边,出乎意料是个很有才略的人,或者说从前表现的纨绔放浪才是他的明哲保身。
如今却义无反顾的站了出来,很擅长调解谈判,在如今争锋相对,一触即发的形势下还未酿成暴动,可以说有他很大一部分的努力。
然而他如今最想要做的,就是把裴初拉出这片泥潭,楚商尧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裴初现在做的这些给他清除障碍的脏活,在事后不管对方功成与否,他又怎会落得什么好?
楚君珩也清楚裴初家人沦为人质的事情,可对方能以此要挟他一时,那么往后更是会死死抓住他的命脉,他自己看得分明的东西,裴初又怎么会不清楚,即使如此依旧对楚君珩视而不见。
将犯人押进大理寺后,裴初头也不回。
“林无争——”
淫风细雨,柳叶丝绦,堂堂世子爷被大理寺两名吏从阻挡在外,他喊了一声,嗓音发着哑。两人从前算得上是很好的朋友,其中夹杂着风月,也夹杂着情思。
便是年少相逢,寻寻觅觅,认出良人时已是为时已晚,但这一次不一样,他若松手,便只能看着他一步步沉溺深渊。
裴初脚步顿了一下,到底是微微偏过头,雨丝如帘幕一般隔在两人面前,冷风吹起他脸侧的发丝,将他的目光遮掩得若隐若现,一身黑衣持着刀,他是那个杀伐冷酷的大理寺卿,而不再是那个会与他饮酒寻欢的林无争。
“世子爷,你也不想庶兄弟踩在你头上吧。”言下之意他再有动作便会丢了世子之位,这一向是楚君珩心底化脓的伤疤。
但此时此刻他面色苍白,脑子中绞尽脑汁想的都是怎么劝裴初远离楚商尧这片阴暗的沼泽,谢思危和林无争都是聪明人,他想如果劝林无争回头站在他们这一边,那么危机重重的情势逆转说不定便能逆转。
小皇帝说不定能赦免林无争的罪,他的家人......
他的家人......
如同一个死局。
楚君珩最后还是被裴初扔了出去,他跌坐在大理寺的门口,两侧是威严的石狮,铅灰色的阴云压得人喘不过气,一抬头是那人背影坚定的走进魏巍府衙,如同踏进权势弄人的漆黑兽口。
***
夜雨潇潇,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廊檐下的八角宫灯轻轻晃荡,照出一排排守卫森严的人影。
太后寝宫内,紫色的袍角轻扫过台阶,一双雪白的赤足踩在殷红繁复绣着百禽的宮毯上,赤色与雪色相映成辉。蒋元洲挥退宫人,这才一步步走近那位如今在京城可说是一手遮天的大理寺卿。
“我说你从前怎么不够听话,原来是本宫给的不够多。”他有些戏谑的说着,凤目微挑,嗓音柔魅低沉夹带着一丝嘲弄的玩味。
殿中的人影一贯的无以为意,宫灯照了下来,将他的影子拉长,殿内的寂静像凝成了实体,比起若干年前还在他宫中乖巧的听从封赏的少年,显然眼前的男人要挺拔锐利了许多。
至少如今他无需弯腰低头来掩饰他藏在心里的不恭敬,顺手将刀别回腰间,裴初从桌上倒了杯茶,润了润一路赶来有些干渴的喉咙,蒋元洲简直有些气笑了。
虽说如今看上去他们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但就像楚商尧了解自己一样,蒋元洲也同样了解他,双方都是有野心的人,总是知道对方最想要的是什么。
年少情深,青梅竹马,或许在楚商尧心里,他蒋元洲确实占着很重的一部分,但破镜终究难以重圆,更何况比起爱人更重要的无疑是皇权,他蒋元洲不过是对方功成之后的附属品。
一朝太后侍奉两帝,这多少有些可笑荒谬,蒋元洲骄傲也不允许他成为这么见不得光的存在,他可以接受一个幼稚的傀儡的皇帝,但绝不容忍自己屈居人下。
“当初派你下江南,没想到却成了我败笔?”
蒋元洲似笑非笑,难掩眸色阴沉,对面的人这才回头,大概是茶水的苦涩让他皱了皱眉头,除此之外基本看不他面色的波动。
当初广阳侯向裴初求亲大概是楚商尧早就埋好的线,从那时起便想将裴初拉上自己的贼船,蒋元洲察觉出来了,也知道对方这些年在江南的一些小动作,本想借此机会将裴初外放江南,也好削弱些对方的实力,却不想莫名其妙的反倒让两人搭上了线。
裴初确实发现了对方的动作,在此之前楚商尧还用谢庭芝当做掩护行刺裴初,哪怕事败也能再来一波挑拨离间,他在江南谋划了这么多年,积攒的势力当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铲除,如今更是厉兵秣马,蓄势待发。
蒋元洲本以为就从前这人在他面前两面三刀的做派,好歹会有点反抗,没想到直接跟他玩起了打不过就加入,如此审时度势的墙头草简直是让蒋元洲开了眼界,从前对他的放纵喜爱,如今更像是给了他当头一棒。
就连现在宫中这些守卫森严的侍从,有多少是保护,又有多少是监视呢?
茶碗磕在桌上,苍白的指尖微蜷,裴初喉咙轻滚压下一声咳嗽,连日来的动荡与对峙让他眼底沾染了青黑,眉宇间积压着疲倦。
裴初按了按眉心,对蒋元洲的话不答反问,“太后深夜唤臣而来,总不会是想责备臣不够忠心?”
他声线哑得出奇,带着点摩挲的质感,听在人耳朵里痒痒的,掌根下的眉眼一抬,黑眸轻倦映着灯光,不经意间成了撩拨的火种。
蒋元洲不是个在乎世俗规矩的,但很讨厌束缚,也很讨厌吃亏,他从前把裴初当做自己手下的一只犬,容忍他在合适的范围里搞些小动作,却他挣脱自己的绳索对着别人摇尾乞怜,不管是小皇帝,还是楚商尧,他都想报复回来。
一只手趁裴初没有防备的当口将他推倒在软塌上,背部撞进被柔软白狐绒毛里,裴初眼皮一掀,玉质冰肌,丹唇含笑的紫袍男子欺身上前,对方的膝盖插进他的两腿之间,一手撑在他耳畔,一手捏住他的下巴漫不经心的按住他的唇。
“林大人既然累了,不如在本宫宫里歇息如何?”
要真这么做了楚商尧大概能将他撕成碎片,裴初偏过头,心里清楚对方就是想折腾自己,脸上的手不安分的拨了拨他的喉结,不自觉的喉头滚动,让蒋元洲笑出了声。
他此举多少带着点恶意,只是灯火阑珊,模模糊糊的照着这人的轮廓,昏黄中暖意升了出来,冰冷的算计也像是藏了点危险的柔情。
“太后自重。”
平板无波的腔调,蒋元洲不想自重,更想拉着人共赴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