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可枯石可烂,江山怎么就能千秋万代呢?四季草木尚且轮换,大宛总姓‘周’,它不腻么?”庄王此时兴致颇高,“大宛动荡,南蜀姑且不论,楚与北历必定按捺不住。玄隐山为了挽回民心,想必也巴不得外敌进犯……当年周坤盗走心魔才挑起玄隐内乱,做儿子的这回孝顺他一次,免费教他怎么空手引一场仙战——哎,对了,你别忘了问奚士庸那小子跑哪去了。”
白令默不作声地取出白玉咫尺,暗叹了口气。
这就是天生的乱世妖孽,仿佛传说中龙漦所化之子,见漫天烽火才肯一笑。林大师手作的护心莲,不见得有一场流血冲突长他的精神。
可谁又能苛责呢?
反正白令这条命是他的,他要成仙,就做登仙石,他要成魔,就做噬魂灯罢了。
庄王看了他一眼:“叹什么气?”
白令低声道:“只是觉得乱世将起,民生多艰。”
庄王笑道:“南北运河通达,腾云蛟驾雾而行,民生就不艰了么?不艰哪来的这场动乱?”
白令犹豫了一下,说道:“殿下,既然玄隐山不敢与民怨相抗,殿下为何不干脆自己出面,为民请愿,亲自带着他们讨回公道……也免他们被那些邪祟利用。”
“我为他们发声请愿,他们自己干什么去?我带他们讨回公道,我难道知道他们要的‘公道’是什么?”庄王淡淡地说道,“我不知人苦,人也不知我怨,你说‘民生多艰’,艰在何处?你过过失业劳工的日子么?既没过过,也不过是冷眼旁观以己度人,为何要越俎代庖,凭什么要当别人的救世主?难道他们是羊不是人?”
白令哑口无言。
“就算他们宁可当羊,我也不是羊倌,我不过是无渡海底的一个魔物罢了。”庄王摩挲了一下右手拇指,“嘱咐士庸办完事早点回仙门,这一阵乱,叫他不要在外面乱跑。”
白令依言低头写信。
行吧,这“魔物”总算还有根弦,牵着凡心。
奚平差点把书翻散了。
他将身边白骨与书上的故人一一对上:周烨,世宗第六子;周绮,显宗二年,追封长平长公主……
书上说,这位长平长公主夭折时才八岁,所以竖在那的灵骨也是小小的一具。她双手撑在身后,吊着脚坐在一块石阶上,像是个还在调皮捣蛋的小孩。奚平在她的颅骨上轻轻碰了一下,听见小女孩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娘”……很疼的样子。
他穿过那些人骨,无数残存的灵气划过他耳边,他听见灵骨主人们压在千丈海底、无人知晓的遗音。
奚平头皮快炸了:这都是什么?这到底是什么?
肯定不是幻觉,幻觉因心而起,没有幻觉会生造出他不知道的事,逼他翻书解谜!
终于,他咬着牙站在了那具名叫“周楹”的骸骨面前。
奚平小腿的筋几乎隐隐抽搐起来。
近距离看,他才发现那骸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各少了一个指节,但这会儿他已经无暇琢磨这些细枝末节,周围所有书上查得到名字的骸骨,都是大宛皇室的早逝之人……而周家人几乎是不可能跟祖宗重名的。
但万一呢……
万一三哥起名的时候,礼部疏忽了,毕竟那么多代了;或者万一以前有哪位风流皇帝,生过没入过谱的私生子……
他抱着最后一线侥幸之心,狠狠地在手腕上捏了一下,屏住呼吸,朝那骸骨伸出手。
探一探灵气就知道……他肯定会听见一段不相干的遗言吧?
写完信的白令忽然皱起了眉——咫尺上没有灵气涌动,也就是说,两块咫尺之间的联系断了。
怎么回事,仙器损坏了?还是那位小爷灵石又花完了?
也不至于这么快吧……
“殿下,世子那边好像联系不上。”
庄王“啧”了一声:“败家不等天亮的玩意,又没有灵石……”
可这话没说完,庄王突然像被人捅了一刀,右手哆嗦了一下,他眼前闪过奚平那张惊骇欲绝的脸。
不知名的祭坛上,奚平鼓足了勇气,抓住了那骸骨搭在一边的右手。可是骨上的灵气却没像其他骨上的一样消散,反而朝他触碰的地方流动起来,浓郁的灵气带起的光泽让那骨更像白灵雕塑了……奚平没听见这具骸骨上附的遗言,他碰到那骸骨的瞬间,周身灵感骤然被调至眉心灵台,在灵台上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白玉咫尺断了联系的两人隔着一具白骨,灵感猝不及防地相撞。
白令只见庄王方才脸上的闲适荡然无存,一把捂住额头,他眉心隐约闪过一道铭文。这“不当羊倌的魔物”瞬间降格成了凡人,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地一迭声追问:“你在哪?你怎么会在无渡海底,一个人吗?你怎么进去的?”
奚平腿一软,直接跪在了那端坐的骸骨脚下:“……三哥?”
那骨上盖着一层薄薄的灵气,会吸附周围盘旋的灵气。奚平好歹是个半仙,在潜修寺里也学了一些常识,他知道这是什么——只有灵骨才会吸附灵气。
假如这具灵骨是修士的,哪怕只是个开窍期修士,也有开窍巅峰的修为,对于奚平来说是修为接近的人,透过不见光镜,名字应该会模糊不全。然而悬在骸骨头上的“周楹”两个字清楚得他想不看都不行,说明这是凡人的骨头……传说中的先天灵骨。
像端睿大长公主一样,玄隐山千年才出一个的先天灵骨。
白令倒抽了一口凉气:“世子在无渡海底?他又不是周家人,怎么进去的?”
庄王最初的震惊过去,立刻想起了之前无端被触动的右手拇指:“应该是拿了我一截拇指骨。”
白令说道:“可世子从小在您身边长大,与您因果甚笃,他若是碰了您的灵骨,您不可能不知道的。”
“是,所以那截拇指骨之前应该在别人那,”庄王思绪何其敏捷,飞快地连起了前因后果,“灵骨被盗而我不知道,应该是八年……九年前我切断与灵骨联系之后的事。当年你带走我一截指骨,盗骨之人应该是凭这个推测一截指骨是能安全带离那里的,所以效仿了你。九年前……九年前……之前天机阁那个吃里扒外的总督是不是就是九年前闭关的?”
白令惊道:“他身上确实有那里的气息,难道……”
“九年前大地震,在返魂涡一带勾起了罕见的海啸,我们打开无渡海封印,趁乱逃离,梁宸很可能是那时候阴差阳错地掉进了无渡海底,借我一截指骨脱身。那指骨后来应该是落在了他同党手里,士庸此去南矿调查邪祟余孽正好对上……”有那么一瞬间,清晰的因果线暴露在周楹眼前,他一时喘不过气来,只觉自己像被那些线缠住的小虫,好像无论怎样都挣不脱恶毒的命运网,“该死!”
“王爷!”白令一把扣住他砸向墙面的拳头。
庄王深吸一口气,迅速按捺住自己,冷静下来:“士庸,你仔细听我说……”
“谁……”奚平打断他,声音艰涩得几乎要刮破喉咙,“谁干的?”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那地方不能久留,你回来我再跟你细说好不好?听话。无渡海这会儿还没起风,趁现在,拿好把你带进来的那截指骨,回你进来时的地方,在那找一个铭文,你记好了。”
他在奚平灵台上具象出一个铭文:“找这个,找到以后用那截指骨穿过去,快走。”
奚平没动,半跪着抓着白骨的手,他目光没离开那骸骨,表情有几分木然,问道:“起风会怎样?现在好像也有风。”
这小子从小好奇心就重,不满足他绝不善罢甘休,庄王只好说道:“不是这种微风——你抬头看山谷两侧山岩石壁。”
奚平牵线木偶似的抬起头,见围着山谷一圈耸立的石壁上,无数黑黢黢的山洞像一只又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垂涎三尺地盯着他这血肉之躯。当他往那些山洞里看的时候,疯狂示警的灵感几乎戳疼了他的眼球。
“那里镇的是群魔,”庄王语速明显比平时快三分,“‘起风’的时候,山洞中的魔物会被震醒过来。这鬼地方风起风停没个定准,群魔随时会醒。此地有十方封魔印,以你现在的修为,在里面使不出灵气,不要再耽搁了!”
“哦,知道了。”奚平听完,很镇定地一点头,“那你在我芥子里委屈一会。”
“什……”庄王的灵骨上几乎划出火星来,奚平只听他声音里竟带了几分气急败坏的意味,“别乱动我……我的灵骨!你看不出那封魔印是我镇着的吗?你没见你之前的人只敢取一小截指骨吗?你……”
他这话音没落,两人就同时听见山谷中呜咽的风声微微变了调。
庄王陡然变了脸色:“奚士庸,你快点给我离开那!”
奚平依旧没动:“这些魔有多厉害?传说中神魔大战的那种吗?”
庄王让他问得几乎要心梗——这小子读书的时候教八遍不开窍,人送绰号“气煞先生”。用不着他那么机灵的时候,永远能稳准狠地切中要害。当下只好含糊地说道:“差不多,知道厉害还不快走。”
奚平:“我不信。”
庄王:“……”
奚士庸怕不是九霄云上派给他的天谴?
“天谴”缓缓说道:“神魔大战我听师尊讲过,是蝉蜕老祖宗散尽修为,以身饲魔,才得以封群魔于无渡海。三哥,你就算有先天灵骨,也是凡人,这里面关的魔头不是远古魔神那种级别的。”
庄王头痛欲裂:“什么级的也能捏死你……”
“捏死我没什么了不起的,蜀国养的金甲狰都能一屁股坐死我。可玄隐山有四大长老三十六峰主,”奚平根本不管音调越来越不对的风声,“我不信你一具凡骨就能镇住的群魔放出去,能让这些大能束手无策。你之前,最近的灵骨是睿王殿下的,你不要骗我,我从书上查到了。睿王殿下过世的时候还没有你,就算你没出生他们就取走了你的灵骨,中间也相隔了近二十年。封魔印二十年没人镇也没事?”
庄王:“……”
他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在这种时候听说“奚士庸会读书”了。
“呜”一声,风中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尖而细,在山谷中起了回音,地面隐隐地震动起来,原本刻在地面上的铭文凸起,腥味弥散开,天色浑浊起来,起了血雾。
“封印不能二十年没人镇,但祭品可以,这些魔物二十年想必也饿不死。”奚平现在可以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充耳不闻这足能吓尿一打赵振威的笑声,探手从芥子中摸出他备用的佩剑,“是谁在这鬼地方豢养魔物,是谁抽了你的灵骨,把你押在这的?我要出去砍了他。”
“知道是祭品你还要虎口拔牙,奚士庸你……”庄王一句话还没说完,与自己灵骨之间的灵感陡然断了——他九年前设法挣脱了自己和灵骨之间的联系,是因为灵骨被奚平这个有深邃因果的人触碰才重新感应到,此时又断,代表奚平那混账一句人话不听,直接把他的灵骨塞进芥子了!
奚平从祭台上“强抢”了灵骨的瞬间,山谷的天就变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响起,千丈海底下饥饿的群魔被他激怒了。
奚平神色纹丝不动——今天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要把这具灵骨带走。
金平的天沉得好像快砸在人头上,广韵宫上起了浓云,忽然一声反常的冬雷落下,将宫墙与大殿檐上的瑞兽都映得狰狞起来。
“停不下来的。”太明皇帝缓缓地摇摇头,“周家停不下来了。”
永宁侯讥诮道:“周氏老祖宗舍身饲魔,用自己填了无渡海,功在千秋,难道非但不能荫蔽子孙,还要将‘以身饲魔’变成家族使命?若你们不自愿,我不信玄隐仙山会公然要求你们拿人来填无渡海——陛下,你们就这么舍不得这把身不由己的龙椅吗?”
太明皇帝愣了愣,随即摸着下巴笑道:“正德……正德,你可真是……正得人如其名啊。”
永宁侯一愣。
“诸神之战早过去了,五大仙山……哦,如今剩下四大,格局已成,世间清浊分开。上古魔神都已经陨落,什么魔窟是我玄隐三十六峰荡不平的,要凡人去镇守?被压在无渡深渊几千年,魔神也该饿死了。”
永宁侯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后脊突然冒出丝丝凉意。
“这把‘身不由己’的龙椅,你说得对。”太明皇帝低低地说道,“我周氏,自古是伏魔一族,几千年来,百代先辈为这社稷殚精竭虑,夙夜难安。当年,是我周氏让出玄隐仙山给南圣,舍身填了无渡海,这江山我们坐得名正言顺,如今却要处处为那些所谓‘玄隐大姓’掣肘。”
“八百年前,天生灵骨的端睿大长公主横空出世,全族欣喜若狂,以为周氏在仙山终于要有一席之地,可结果呢?周氏算什么,玄隐掌控人间的一条狗么?”
“仙人们都忘了,伏魔人必有驱魔法,解药都是生在毒物旁的。”老皇帝说到这,脸上露出些许癫狂神色,“无渡海是玄隐仙门的星辰海唯一一处照不到的地方,是我族反抗天道之基……安阳既已准备好后事,说明玄隐山已经查到了南矿灵石亏空……你猜那些灵石去哪了呢?”
永宁侯瞠目结舌,良久,对上太明皇帝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你们疯了吗?”
“历代被选为祭品的‘先天灵骨’,都只有在死到临头时才知道自己的命——这也是为他们好,好歹在人间短短一生是快活的,就算他们知道,千丈无渡海压在身上,他们也无法对外人泄露出一个字,岂不太痛苦了?这些痛苦是由我们这些……这些厚颜无耻、靠亲人血肉上位的卑劣之人来背的。我们只能背着这弑亲之罪走下去,否则就是让他们的血肉枉然。”
太明皇帝叹息似的说道:“楹没有亲兄弟,你猜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