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庞!”一截转生木凭空探出来,粗暴地挂住庞戬,“你等等,我让陆吾设法送蒸汽车进来……”
“哪个会开你们那跑得比马还慢的铁壳子,那玩意跨个州能在路上过年!”庞戬骂道,“奚士庸,裤子都让你刮开了!”
“谁让你……”奚平惊险拦下他的同时,自己已经通过最近的转生木瞬移出去,继而从树身中钻出来化成一道风,尽可能地走最短距离到那没有转生木的裂口处,“揪我头发!你说话腔调怎么像个食古不化的老头?”
转生木的树种在他灵气催动下,同他这主人一样,被拔苗助长。
奚平仓促地在几处裂缝间疲于奔命,愤怒的舆图撞得生疼的耳朵还没恢复听觉,留在地面的神识瞥见司命长老赶到了金平城。
舆图挣扎得更剧烈,司命显然也没带来什么新的转机,三个长老仍是围着金平打转,一边死死扒住龙脉,一边试着想通过闻斐印在地上的舆图拓本将黑龙影打回地下。
除了闻斐手里那金平附近的舆图拓本,玄隐山好像真就没别的了!
而更要命的是,争斗中弥散开的灵气不断地被那黑龙影吸走,打压越厉害,弥散的灵气就越多。蝉蜕长老们身上的真元堪比玄隐一座山峰,活生生给那舆图喂“胖”了,这片刻光景,黑龙影已经粗了一圈,狠狠一挣,大运河竟裂开了!
运河沿岸自古是繁华之地,贯通南北,沿河开裂的速度根本不是奚平一个人种树补得过来的!
眼看裂口蔓延,庞戬震碎了将他长袍刮得破破烂烂的树枝:“我要不是入道早,生出来孙子都比你大,不是老头是什么!你自己逞能不要命,顾得上这许多凡人……”
他这话没说完,忽然被一声长哨打断,熟悉的哨声在空旷寂静的舆图中传开,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怆然。
庞戬一愣,这是天机阁召唤圣兽的哨声。
哨声没落,便有兽吼声回应,一只巴掌大的因果兽凭空冒出来,奔向吹哨的闻斐。
那只能在墙面纸面之类的地方活动的因果兽到了舆图里,竟好似那一次引着庞戬和奚平穿墙一样,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活物”。
小因果兽落地咆哮一声,长大了无数倍,成了只足有象那么高的巨兽。它一声咆哮惊天动地,大得有些骇人的眼睛低头注视着目瞪口呆的人间行走们,目光却是亲切友善的。
大因果兽低下大头,蹭了一下闻斐的手,下一刻,它原地分出了众多分身,其中一只影子闪过,正好接住了从转生木上掉下来的庞戬。
闻斐:“充、充什么大辈,不、不听人说、说话的混、混小子……”
因果兽在舆图中行动比在外面快得多,闪电一般,一跃百里,甚至远超过地面上大能们御剑的速度。也就只有奚平这种能随时跟远方的树换身体的才跟得上。
因果兽的分身们载着一众人间行走眨眼间便将运河沿岸的种上了转生木。
与此同时,地面上驻守当地的开明修士也纷纷奉命赶到,运河沿岸,内外转生木拧成了一条伤疤般的补丁,紧紧地缠住地脉,不知多少绵龙心碎其中。
奚平缓过来一口气,立刻将所有人的神识都拉了一部分进转生木,以便骑着因果兽奔赴四方的人间行走们能随时沟通:“你在这说!”
“等等!”转瞬间被因果兽驮着跑出了百余里的庞戬精准地撒完了树种,人还是懵的,“这到底怎么回事?”
因果兽望着满眼铺天盖地的转生木,好像不太高兴,觉得那“邪祟树”臭不可闻似的,它喷了口气,却也很识大体地没有动爪牙。
只在看见脱力的奚平从树身中踉跄而出后,呲出獠牙地动山摇地冲过去,一脚把他踩进了树下芬芳的泥土里碾了过去,新仇旧恨一并报了。
奚平:“……”
庞戬黑灯瞎火的也没看清,只是觉得身下剧烈颠簸了一下,脱口喊出了他给因果兽的昵称:“当心,踩了什么玩意这么硌——闻峰主,‘小果儿’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怎么知道的?”
奚平艰难地把自己从地里抠出来,心里同时拿五国语言飙出一串脏话:“小果……嘶老庞你是光棍光出毛病了吗?肉不肉麻!”
庞戬被他喷了一句,十分莫名其妙:“关你什么事?我又没叫你。”
因果兽得意洋洋地奔向远方,发出介于猫叫和虎啸之间的动静:“嗷——”
直到这时,闻斐才慢了半拍地开口道:“我不知道……就是……就试试。”
他脸色异常难看,用神识说话不结巴,这会儿却罕见地有些语无伦次,“舆图不也是个龙影么?所以突发奇想……”
庞戬奚平都是人精,方才忙乱中没反应过来,这会儿看见他脸色,忽然也觉出了不对味。
因果兽是一种特殊的兽灵,相传生前曾是南圣的爱宠,变成兽灵后,南圣便将它留给了人间行走,成了天机阁独有的圣兽。它嫉恶如仇,千百年来,陪伴着一批又一批的蓝衣出生入死,行走在光影中间,随叫随到。
它能在一切有人迹的平面上穿梭,只是不爱在地上跑——除非地面有法阵和铭文。
可舆图不就是地面上的影子吗?
所以因果兽不是不爱在地面上跑,而是它们穿过大地的时候在舆图里,之前有封印挡着,人们看不见。
圣兽就像个神奇的古老图腾,蓝衣们习惯了与因果兽为伴,没有人思考过它们不干活的时候躲在哪。
如果……
因果兽一直在舆图里,那岂不是说明,这充满戾气、一心想挣脱封印反噬灵山的舆图……和南圣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南圣为何对舆图这样讳莫如深?
奚平见识过项荣月满,也听过凌云山哭,打心眼里对灵山毫无敬畏,第一个回过神来,心说:灵山老根啊,果然挖进去都是臭肥。
但此时为防动摇军心,他还是若无其事地用话术给闻斐解了围:“舆图是南圣封的,锁门留只看门肥狗有什么稀奇?我说怎么当年梁宸用铭文抽龙脉,被这豁牙大眼灯一口就给寿衣蛀了呢……”
因果兽像是能听见他们在转生木里的对话,愤怒地吼了一声。
却听一个圆脸的人间行走直眉楞眼地插话道:“既如此,圣人封印舆图时,为何不顺手留下拓本,非得遮遮掩掩说舆图已经销毁,弄得我们和长老们这样狼狈?”
好不容易把话题岔开的奚平:“……”
“留了,前任司礼长老赵隐就是个活的舆图拓本,若他还在,以其蝉蜕之身,应该能控制住舆图,”闻斐突然不贫嘴了,“可惜舆图过于宏大,继承了赵隐道心的弟子们每个人身上的拓本烙印只有一小部分,后面更是一代不如一代。我放在金平的那一份,是前玉缘峰主赵泷身上的,此人乃赵隐嫡传弟子,当年因他传承到的拓本是帝都重地,很受重视。”
前……玉缘峰主?
却听所有人间行走——连白令在内,听了这人名都叹了口气。奚平一愣,发现这里好像除了他,大家都知道这说的是谁。
闻斐料想支修不会说这些烂事给弟子听,便简单解释道:“当年玄隐山李赵之争,司典长老李凤山闭千年死关,大升灵李月兰被剔仙骨,罪名是残害同门——哦,也可以说是谋杀亲夫,那个‘亲夫’就是赵泷。”
奚平震惊了:“那内乱闹这么大?还有升灵殒落?”
“倒不是,玉缘峰主殒落应该有一两百年了,是当年南阖北犯后不久的事,只是当时不知道真凶。”庞戬这才想起玄隐内乱都已经是将近四十年前的事了,那会儿还没奚平,便顺口插了一句,“这事是内乱时被人翻出来的……唔,赵泷死于毒杀。”
这种桥段奚平挺熟,但还是头一次听说发生在玄隐山上的版本:“等等,神不知鬼不觉?星辰海也不知道?”
“星辰海你不是下去过了么,凡事都只有大概指向,又不会飞出张纸条写好凶手人名。当年……出于一些原因,他们冤枉了另一个人,三十多年前才翻案。”闻斐似乎不想多说,“好了,这都不是重点。无心莲那份舆图拓本,应该是他吞了一群赵家后辈的道心后拼出来的,别人没他那样的本事和胃口。想拿到完整的舆图拓本,非得用禁术从赵隐和他那几个嫡传的大弟子身上活扒——跟扒皮抽筋也差不多,别说做不到,玄隐山仙山正统,也不会干这种事,现存舆图拓本确实只有金平这一块,怪不得长老们束手无策。”
奚平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所以,你按在金平地面上的舆图拓本,是从升灵修士身上活剥的?”
“对,凶手想要,但没拿到,”闻斐含混道,“后来机缘巧合,那东西落到了我手里。”
奚平只觉得他三言两语中藏了无数隐情——“凶手想要”,李月兰在金平龙脉受损之后,特意瞄上金平的舆图拓本,不惜谋杀亲夫,她想干什么?而退一步说,修士争斗其实在上古时期都是常事,只不过随着近些年灵山秩序稳定,大家为大局,都体面守法了而已,按理,李月兰杀人罪不至“剔骨”——上一个“有幸”受剔骨之刑的,可还是险些动摇了仙山根基的惠湘君。
更不用说,那桩案子里还将玄隐四长老之一卷了进去。当今世上的蝉蜕掰着手指能数过来,只要不是像悬无一样公然叛变,长老做什么都是“顺应天意”的。
还有,玄隐三十六峰,只有闻斐一个升灵以上的正经丹修,那么涉及“毒杀”,会找谁主查?三十多年前,又是谁翻的案,一锤定了李赵之争的音?
透过转生木,奚平看了闻斐一眼,见这位总是没什么正人形的丹修微微垂着眼。黑暗中,他没有笑,露出了骨肉上冰冷的底色来。
是了,昨夜得知镜花村出事,看见濯明破坏玄隐地脉,闻峰主第一反应是带着舆图拓本非法下山……看来闻斐不是一时“情急”,忘了通知长老,他那份舆图拓本的来历恐怕说不清。
“说到底,此事怪我,“闻斐读出了奚平沉默的意味,说道,“我本以为有赵泷那份完整的拓本,对付无心莲那邪祟足够了,没上报就贸然前来。没想到三岳山居然真敢公然进犯我金平帝都。若今天因舆图破封无法收场,也该我偿命,不应连累诸位兄弟……还有静斋……”
一直沉默的支修此时却忽然开口:“如果不是银月轮撞碎舆图封,你就算主动上交拓本,长老们也未必会动身,反而……”
支修嘴上一贯留余地,话说到这地步,对他来说已经堪称刻薄——他们反而会将闻斐和那份来历不明的拓本扣下。
地脉裂几个口不要紧,舆图封没破,事情没到不可收拾的程度。大宛承平太久,以至于国内忘了四境还有虎视眈眈的觊觎,自家灵山上都能长出“异心”,小小动荡,正好能逼“长草”的飞琼峰收心回归正道,不再“任性”。
支修抬头看了一眼灵山上骤变的天:万万蝼蚁才能撼动灵山,区区金平……毕竟也没有万万人。
这时,三十六峰中突然有一处巨响,甚至穿过封山印,惊动了飞琼峰。
支修一惊,与此同时,舆图中所有人的神识差点同时被挤没了,转生木里七嘴八舌的对话被迫中断。
奚平一缕神识又碎了,咬牙保持着一线清明,以免和破法断了联系来不及拿绵龙心,便听林炽道:“玉缘……玉缘峰塌了!”
峰主死后,弟子也会遣散到其余山峰,等下一个升灵接管。玉缘峰本是赵家的资源,八年前赵氏叛乱后,玄隐山一下空出了九大峰,内门没那么多升灵,管不过来,就都一起封存了。
此时,这舆图拓本的主人入主过的一角灵山融化了一样,顺着地脉倾覆,三十六峰变成了三十五!
玄隐山周围是不可能容转生木乱长的,那处正好是奚平一个视觉死角。
方才被里外夹击、似乎已经筋疲力尽的舆图竟趁人不注意,直接突破了封山印,这东西就是南圣留下的祸害,怎么还能蔓延到灵山内部?!
奚平等人在舆图内部用转生木穿插的“补天柱”被舆图当异物挤压着,他们这一点人的神识加在一起也难以抵挡,地面上帮忙种树的开明修士们见状,毫不犹豫地将神识沉入转生木中,护住他们好不容易楔进去的楔子。
然而那都是些开窍不到十几年的半仙,大队人马还在护送附近百姓撤离,赶不过来。
“林……内门帮……”
不用奚平开口,林炽和支修已经同时放出问天,飞向各地——玄隐内门,一众升灵和筑基中的好手都已经赶往各州。问天上清晰地指出了转生木结的法阵位置,内门高手们转瞬便纷纷赶到。
一见这看着让人头皮发麻的转生木阵群,玄隐的内门高手们便是一惊,听闻开明修士说要滴血将神识融入其中,顿时迟疑了。
血、神识、灵相……都是玄门忌讳,内门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开明司,谁没听说过上古魔神和伴生木?
一个升灵道:“此事事关重大,我等需请示长老……”
长老们这会儿哪有心思搭理他们?
整座玉缘峰的灵气充入舆图中,南宛大陆上风与水的流向都乱了,江河逆流——
金平城里的司命暗道一声“不好”,一把扯下眼封:“小心!”
端睿大长公主与他合力按住黑龙影,林宗仪几乎将整个神识都沉入了碎成渣的金平龙脉中,一串串铭文从他脸上划过,他临时以身填进了龙脉里。
黑龙影突然膨胀起来,猛地一甩,章珏和端睿同时被黑龙影砸了出去。
南郊厂群应声起火,广韵宫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林宗仪功亏一篑,身上铭文骤然消散,他一口血染红了口封条。
黑龙影看准了这玄隐蝉蜕第一人,蓦地扬起头,便要挣脱身上那些讨厌的转生木钉子,将林宗仪吞下去。
好似固若金汤的转生木法阵群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舆图中的人已经谁也联系不上谁。
就在这时,奚平突然感觉到了什么。
那些密密麻麻内外交缠的转生木好像成了一个通道,刹那间,千万个神识潮水似的涌进来,竟堪堪扛住了压力。
那些神识弱小极了,几乎都不带灵光,很大一部分甚至不成型——不成型的神识通常是智力低下……甚至痴傻之人。
闻斐等人一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凡人的神识,身在其中,他们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喘:凡人的神识碰伤一点可是害人性命的。
可那无数细小脆弱如牛毛的神识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却竟扛住了升灵峰主都承受不了的压力。
百乱之地、南海秘境中,以“不平蝉”自居的百乱民们屏息凝神地将手放在各式各样的转生木上,他们中很多人因天生残疾,甚至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愿意为太岁赴汤蹈火。
舆图一把被拽了回去,林宗仪堪堪被端睿以长鞭卷开,那黑龙影的四爪几乎要扒到金平的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