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修寺中如今分了几层,山谷和半山坡都留给没入门的备选弟子,外门来进修的半仙可以御剑,于是统一在高处活动。靠近内门处有一座高山,山壁上加出了不少洞府,效仿三岳山,以人造的小秘境隔开,彼此不会互相干扰。
周楹住在山顶,云淡的时候,回头能看见整个潜修寺山谷,往前能眺望三十六峰……只是曾经住过的丘字院被山谷中密林遮挡,不知这一届分派给了谁家子弟。
端睿一点头,时光在她身上永远是凝滞的,她又将问过的话重复了一遍:“你眼中所见,是什么样的?”
这一次,周楹没有搪塞,直白地回道:“殿下灵光黯淡,遍体蒙尘,如不闭关清修,恐不长久。”
这话基本上等同于指着别人鼻子说“你印堂发黑,阳寿将近”,可谓无礼至极。
端睿却毫不在意,平静地说道:“你能看见道心?”
周楹看着她道:“还有人是如何削足适履的。”
端睿嘴角动了一下,似乎是笑了,她一拂袖,掀起清风,落进山谷中,惊动了澄净堂的铃铛。
夕阳余晖刷在澄净堂的竹林上,淹没了许多人走过的路。
奚平对着菱阳河愣了半晌,避过好几辆冲他“哔哔”乱响的车,有点茫然——当年他光脚跑过的画舫渡口都拆了。
崔记依然占着菱阳河西最繁华的地段,外墙已经追赶着人们日新月异的喜好翻新过好几轮,要不是门口的锦鲤小标,奚平差点没认出来。饶是这样,它依然露出了力不从心的颓势,冷冷清清的。
满街跑的蒸汽车上不挂灯笼,也看不出是谁家的,车里招摇而过的张扬面孔没有一张眼熟的,金平的纨绔都不知换了几茬。
最后,他是靠着青龙塔才摸回了丹桂坊。
石板路换了车道,丹桂坊也大变了样子,三哥说侯府修了园子,可不知为什么,外墙和前后门却没有一起翻新,旧得有点突兀。
奚平心里无端起了情怯,在门口徘徊半晌,本能地想找熟悉的人,这才发现周楹和白令都没回他的信。
他正觉得有些不对,便听见门响,侯府里走出来一个男人,三十来岁,大脸盘,穿长袍蓄短须,颇为气派。那男子正给一帮家丁小厮分配着什么活,门房点头哈腰的,一口一个“张爷”,对这位颇为巴结。
听说老管家吴乐泰去年没了,奚平猜,这可能是新管家。
人事本就有代谢,奚平对新管家也没有意见……他只是无端有点不是滋味。
许是感觉到了他的注视,新管家无意中往奚平的方向瞟了一眼,只一眼,登时便如遭雷击。
他一双细小的眼睛几乎瞪圆了,怔怔地盯着奚平看了良久,从舌根里挤出一声:“……少爷?“
奚平感觉这位兄台被肉挤成一团的五官有些熟悉,便朝对方一笑,心道:这是谁来着?
不等他想起来,那圆脸男子便不顾形象地撒腿向他跑来,被门槛绊住,险些摔个大马趴。门房和家丁们忙冲上来扶,那男子却近乎气急败坏地甩开了他们,失态地跌撞到奚平跟前,开口带了哭腔:“少爷!是少爷回来了吗?”
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我是号钟啊!”
奚平几乎要往后退开半步,号钟已经膨胀成了编钟,他被这儿时伙伴身上携来的岁月砸了脚。
不等他回过神来,便有人往府里报了讯,奚悦第一个越过众人冲了出来,然后是侯爷、腿脚已经不太灵便的崔夫人……
百丈的红尘一口将他吞了下去。
灵山上,周楹收拢神识,听见端睿大长公主古井般毫无波澜的声音。
“清净无情道是上古传承,‘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因此历来被视作三千大道之祖,乃玄门根基。只是这一道异常艰难,自古无蝉蜕。我师尊殒落于升灵中期,当年她正照例与诸弟子讲经,皆是照本宣科,没有半句异语,话说一半,忽然面露微笑,合眼仙逝——在我之前,她已是清净道中走得最远的一位了。”
她话音略微一顿:“至于我,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我大限将至。”
周楹回道:“是。”
端睿又道:“入此门者,七情不染,尘缘断绝,爱憎皆散,你想清楚了吗?”
周楹没有立刻回答,朝东边略偏了一下头——那是金平的方向。
奚平为免惊扰青龙塔,回金平时收敛了气息,丹桂坊的动静却压不住。
庞戬落在街角的路灯上,远远望着灯火通明的侯府,没有贸然打扰。当年魍魉乡一别,经年的龌龊被揭开了一角,又给劫钟匆忙地盖在了无渡海底。周楹像魔物在人间的投影一样横空出世,支将军至今锁着飞琼峰,牵涉其中的小小半仙死生成谜,让仙山讳莫如深。
人间行走没有上天入地的资格,然而他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潮气。
庞戬往庄王府的方向看了一眼,见白令那半魔的纸人不知什么时候现身,也在远远地望着侯府。
庞戬嘴唇动了动,传音道:“听说……”
白令面无表情地冲他竖起一根手指:嘘,不要吵,难得欢聚。
奚平只庆幸自己没有道心,恍惚间,忽然也有点明白为何凡间亲人离世之前,玄隐山不大鼓励内门弟子入道筑基。手足无措间,他忍不住病急乱投医地懦弱了一回,又隔空喊周楹救命。
周楹没听见,收回视线,他对端睿大长公主一点头:“嗯。”
“无渡海之劫因我而起,至你而终,想必也是冥冥中的定数。”端睿大长公主看着他,身上的灵光忽然更黯淡了些,有那么一瞬间,她那冰雪般不老不变的容颜下露出了一丝疲态。
她已经八百岁了。
“你有此道中,所有先辈都没有的天赋,清净道等你很久了。”她伸手一点周楹灵台,“跟着我。”
周楹耳畔“轰”一声,少年时群魔吸髓之痛、广韵宫中无数个不眠之夜、荒诞的小曲、血腥味、雪酿味、腐烂的气息、外祖母身上温暖的老人气息……许多这些年已经潜藏的尖锐情绪一起涌上,他灵台剧烈震荡着,一时喘不上气来。
但他并没有躲,一寸一寸地检视着他的来路,听见上古遗音注入神识。
激愤、怨毒、欢喜、期盼……便挨个凝固了,冻成不再喧嚣的冰雕,陈列在他灵台上。周楹猝然回头,见灵台上似乎多了一面镜子,镜中有形如癫狂的自己,有大哭大笑的自己,诸多形态,都被镜面隔了开,牵动着他心绪的东西都在镜中,继而消失了。
他的来路澄澈一片,一生从未这样平静过。
抹除了所有的干扰,每个生而不幸、带着顶级灵感降生的人毕生苦苦追索的疑惑,就这样明白地落在了他眼前。
周楹倏地睁开眼。
奚平三次没有得到他的回音,终于警醒,收敛的神识猝不及防地扫过整个金平,立刻捕捉到了庞戬和白令。
庞戬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是升灵!
白令转身想走,却被一道灵光钉在了原地。
灵山上,端睿大长公主手中托起筑基丹,却迟迟没递给周楹:“你看到清净道了,看到了什么?”
周楹眉宇间假惺惺的多情与挥之不去的戾气尽去,朝她摇摇头:“殿下,我不能说。”
端睿先是一愣,随后她像是明白了什么,眉心倏地裂开,脸上遍生褶皱,满头白发。她周身灵气将宽大的袍袖鼓了起来,窗外闪过电光。
然而只一瞬,她又将一切异样都压了下去,将筑基丹递给周楹,轻轻点点头:“果然。”
与此同时,金平七座青龙塔吓坏了似的,铜铃乱震,庞戬悚然道:“奚士庸,你……”
他话没说完,一道身影白虹似的射穿云霄,朝玄隐山飞掠而去。
靖州正在下暴雨,浓云竟被那身影生生撕裂开,正忙着疏通水道的人们茫然抬头。
仙门重地的潜修寺法阵被徒手撕开,正在乾坤塔里上晚课的小弟子们在地震中惊恐地看见罗师兄坐了个屁股蹲。
奚平无视玄隐暴怒的镇山大阵,直接闯了进去,堪堪撞上端睿大长公主结出的屏障前顿住脚步。
山巅灵光闪烁,红霞如缎——有仙人筑基。
灵骨是先天的,与血脉有关,周家一代一代地选择后,先天灵骨几乎成了家族特产。
但顶级灵感不是。
它似乎同血缘没什么关系,很随机地落在人群里,可能是皇亲国戚,也可能是贩夫走卒——后者活下来的就更少了。
甲等灵感是天才,当凡人逢赌必赢,修行事半功倍。顶级的灵感却好像是什么诅咒,生平一个比一个坎坷,因此各有各的疯癫……就好像冥冥中有种力量,在堵这些泄露天机者的嘴。
每一个身负这种诅咒的幸存者,临到头来,都是要朝这世间讨要一个交代的。
王格罗宝远远地看着濯明,心里这么想道。
濯明在用一把小刀往自己身上刻人像,雕工不佳,没人看得出他刻的都是谁。
画完一副,他就在血淋淋的画像上长一张嘴,跟自己对骂。
这会儿那嘴在骂“逆徒”,想必刻的人脸是悬无,满口的污言秽语。
王格罗宝冷眼旁观,感觉这无论如何也不像蝉蜕圣人……像濯明自己投注的怨恨。
濯明听着那谩骂,先是不吭声,整个人在皮开肉绽中战栗着,随着悬无的画像越骂越激烈,濯明整个人抖成了一片秋风中的落叶。终于,他陡然大叫一声,一刀下去剜了那画像的眼,像是将那刻在他自己皮上的画像当成了真正的悬无,直到将那画像涂得血肉模糊,他才脱力似的往海水中一躺,任凭血水弥漫开。
此时,他们在南海上的一座无人岛上。
南海上有许多这样的岛礁,涨潮就消失,退潮时便从四面八方露出来。
开启南海秘境失败以后,王格罗宝就带着他硕果仅存的一小撮蜜阿修士逃到了这样一座小岛上……岛礁深处,是大笔的灵石与仙器。
蜜阿修士们正在养伤,王格罗宝缓缓走到濯明身边,忧虑地俯身温声问道:“要丹药吗,还是想让我陪你待一会儿?我觉得你好像很孤独。”
濯明躺在水面上,双眼直眉楞眼地看着天,喃喃道:“……省省,滚。”
王格罗宝没滚,还丝毫不嫌弃地坐下来,将腿泡在了满是血的海水中。
濯明眨了一下眼:“不如想想怎么收拢你的丧家之犬。赵家的东西被你们蜜阿族长偷藏起这么多,陆吾又不是不会算账,这会儿说不定已经跟凌云仙山合作通缉你了。”
王格罗宝叹了口气:“天不遂人愿。”
“那还不快去找你那些蠢货族人?”
“不急,”王格罗宝远远地看了一眼狼狈的蜜阿修士们,声音低得像海风,“蜜阿族长勾结外族,公然反叛、豢养邪祟,破坏凌云山地脉,让无数人流离失所。作为被他们豢养的邪祟,我现在回去,在族里能服众吗?族人也会恨我的。”
濯明一只眼珠从脸上转到了侧面,看向王格罗宝:“什么意思?”
“仙山吃了这么大个亏,不会善罢甘休的,陆吾要是为了赵家的事找上门去,仙山就更有理由发难蜜阿族了,等他们发泄得差不多,我再回去,族人自然就知道跟着谁有活路。”
濯明尖锐地笑了一声:“哈,你可真是南蛮第一贼心烂肺之徒。”
王格罗宝不为所动,摊开手心:“至于陆吾,他们肯定会上凌云山的,因为我在族长偷藏的东西里找到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