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着琳琅满目点心车的服务员来来回回,视线忍不住在雅座上坐着的青年身上逗留。
老板满头大汗的从后厨出来,看到大半服务员都在二楼,就知道熟客来了,边加快脚步边用带台碗口音的普通话骂自己手下的员工:“都不要工资了呴!我花钱就养了你们来吃白饭,在这里发春,没看到排骨都凉掉了,滚到后面去换笼屉,动一动哦,招牌都被你们砸掉了!”
好在吃早茶的高峰期已经过去,客人不多,服务员小姑娘听了老板的话忍不住吐舌头,也有脸红的赶忙推着空了的小车逃进厨房。
老板虽然不是内地人,但据说对早茶一见钟情,这家招牌也的确响亮,年头更不短,附近的人都吃过,还有源源不断的新客流,毕竟这年头,餐馆开在两个地方最赚钱,一是医院附近,二是新建局附近。
早茶店有三层,对面就是海京分局,每天早早办事的人来来往往。
老板中年发福,穿着老海京布鞋快步走到楼梯口,正要下楼的时候,威风的脚步一顿,两手搓了起来:“孙局长,好久不见哦!”
孙建航点点头:“我找人。”
“了解,人在那边,我带你过去!”
没等孙建航说不用,老板已经热情的带路,他只能跟在后面。
短短一截路,被嘘寒问暖了三回,终于,孙建航注意到老板的声音陡然低了,知道这是到了,抬头向前面看去,果然见雅座的沙发上独自坐着一名年轻人。
这人大学生模样,二十出头,穿着简单,坐在那享用早茶,周身萦绕着一股闲适安逸的氛围,举止颇为懒散,身量高而体形瘦,肩宽腿长,要说最引人注目的,当属那张脸。
孙建航知道,很多人一见到这人,就认定他不是妖类就是人妖混血的原因,也大多因为那张脸。其实孙建航就这点想不通,难道人类就不配长得好吗,这是什么意思,种族歧视?
谢过老板,孙建航在年轻人对面坐下。
对方抽出纸巾擦擦嘴,眼里露出些许笑意:“怎么孙局长一见到我,就像见了债主一样。”
随着他的动作,衣领间露出一根细细的金环,衬着格外苍白的皮肤,倒像是时下年轻人喜欢的装饰。
孙建航的神情却变得严肃,恐怕只有知情人才能理解那看似轻飘飘的“项链”的意义和重量。
——四年前,接到匿名线报,海京市郊外多出一名逃犯身中数枪死亡的尸体,而现场有不止一人的足迹,更有大量的另外一人的血迹。
当时外面所有人都正为寻找这个犯人绷紧神经,犯人却已经死了。孙建航担心其中有变故,紧锣密鼓的安排下去,很快检测报告出来,孙建航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之后继续满世界的搜查,可一个刚成年的预科班少年,就这么不声不响的消失,最糟糕的是,连尸体都没找到。孙建航连报数日失踪,在终于得到确切消息的那一刻,亲自踹开了以鲜明楼的名字开的宾馆房间。
鲜明楼却不在房间里,而被众人找寻多日的少年,就在房间里的大床上,陷入深深的昏迷中。
当时孙建航也被家属折腾的够呛,好不容易找到人送去医院,经过无数次检查,医生告诉他们,这人已经昏迷了一周以上,难保不是“其他原因”,所以能不能醒的过来,得新建局的人自己查。
问题就是孙建航这边自己人也看不出什么,魂魄都在,如同疲劳过度一般睡着,尤其气人的是,这小子昏迷中灵根也能自发运转,就是醒不过来,真不知道他这究竟算不算昏迷。
只是当时,据他大哥林钊说,找回来的赵奇秋身上,并不是没有变化,相反,多出了许多东西,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伤痕,另一个,就是这枚细细的、怎么都弄不断的金环。
当老铁钳都拿这金环没办法的时候,孙建航已经有了个荒诞的猜测,随后总局行动部的张抗也被惊动,在病床前掂起那金环看了一眼,就说:“别忙了,这是伍百年管犯人的东西。”
说完,他还看了一眼病床前林钊的手腕,又道:“或许也是种保护手段。”
但在场的都觉得,张抗的眼神似乎不是这么说的。
孙建航这才想到,林钊虽然说出这金环是突然出现的,却没有过多的关注,似乎早已认定这不是普通的金环,而林钊手腕上的金色表带,也似乎和林钊的行事风格不符。
孙建航只能猜测,兄弟二人和伍百年的关系,或许比大多数人想的更靠近。
而少年身上原本就有许多旧伤疤,林钊说的另外多出的东西,是浑身上下,密密麻麻的紫红色新伤痕,这些伤痕相互重叠,大多呈树状,枝丫交错,十分可怖。这样的伤痕虽然离奇,却也有迹可循,孙建航在灵气重启前就见过类似的伤痕,而得到这些痕迹的人,往往都是被雷劈过而侥幸活下来的,所以仔细分辨,这些伤痕也呈闪电状。
成因是又一个谜,孙建航也记得,当时张抗公务离开前,收回深深凝视少年的眼神,说道:“这不是简单的生魂受创,等吧。”
这一等就是半年,半年后,小护士们都传,少年先是抻了个懒腰,才没心没肺的醒了过来。
就连孙建航都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在昏迷期间,他每隔一段去医院,都能得到那些伤痕在逐步消退的消息。
此时眼前的人看起来也依旧身体欠佳,但孙建航知道,这小子从小就这样,骨头懒,皮子白,总像日头照不到他身上似的,毫无年轻人该有的血色。
尤其最近几年长开了,更没几个人相信他是个基因谱层面的纯种人类。
想到这里,孙建航头疼之余大大叹气:“可不是债主吗?”还是局里主动送上门去欠债。
现在就连外地都知道了,海京有这么一号人,“鬼画符”效果非常逆天,以至于前面六七年出的符篆,全被新建局一家垄断。他画的符篆又很有特色,被人辨认出来后,开的小网店突然一符难求,符篆也自然被人炒的价格越来越高,直接导致总是“截胡”符篆的海京分局再一次被人背地里骂的凄惨。
好在赵奇秋始终优先给新建局供货,价格虽然不低,但也算稳定,从来不狮子大开口。只是符篆这东西是消耗品,永远不嫌多。
孙建航看来,赵奇秋根本就是懒得挪窝,更不愿意“跑业务”,所以总觉得这小子太不上进,太散漫,应该扔到部队里历练几年。可其他人舍不得。当初张天德就一再强调,让赵奇秋放飞自我,任凭他在少年班里我行我素,现在可好,小伙子长大了,皮肤越来越白了,人也越来越懒了。
孙建航就不止一次为这个事儿叹气,想如果换成他自己,要有这个天赋,肯定每天早上五点起来画符,一直画到晚上十二点,睡五个小时,花两个小时吃饭,一周休息半天……唉!
当初谁能想到,在小赵同学这,想拼命花钱都花不出去。
懒啊,太懒!
见孙建航沉重的表情,赵奇秋不由一乐,手中出现一个印着新建局标志的黑色小包,递给了孙建航。
小包捏起来厚实,可见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孙建航拉开拉链看了看,露出一沓黄纸边,手指一波拉,就重新拉上拉链,塞进了夹克的内袋里。
整理整理外套,孙建航道:“不考虑考虑回来上班?符篆的事可以另说。”
赵奇秋眼中惊讶一闪而过,毕竟在此之前,孙建航从来不提这事。
“怎么回事?”赵奇秋将一份水晶烧麦推到孙建航面前:“不是不缺人了吗?”
孙建航面露沉吟,十分严肃——的提起早准备好的筷子,对烧麦下了毒手。当然,他脑袋里也在想这事怎么说,赵奇秋才有可能同意。
从赵奇秋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时候,孙建航就经常和他沟通来往,现在时间长了,感觉跟赵奇秋比跟他亲侄子都熟。
想最初,赵奇秋还上初中,张天德就疯狂安利,要发展赵奇秋画符的天赋,谁知道没几天,赵奇秋画的比他都好,这就有点尴尬了。
考虑赵奇秋的家世背景、符篆的价值,上头当时很重视这类人,所以让海京这边别再犹豫,直接拿钱去“支持人才”。
孙建航知道当时全国各地都有类似的情况,只不过赵奇秋有些特殊,在于他年龄格外小。当然,孙建航自己年龄也不大,做事比较灵活,起初尝试之后,就真的渐渐和赵奇秋建立起了长期的“合作关系”。
要不是出了四年前那件事,赵奇秋就该是他们新建局的人,也不至于到今天,孙建航还得想着重新把人招回来。
偏偏四年前,他见到清醒的赵奇秋第一面,这小子就交代:“人是我杀的。”
也是从赵奇秋口中得知,逃犯叫川逾,两人的确是在永深市那间疗养院里碰上,随后川逾抢先一步到了海京,似乎打算杀人灭口,甚至在林家报案那天,也潜伏在山上,顺带杀了赵奇秋的大哥林东清。
又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川逾没有在林家老宅对赵奇秋下毒手。
孙建航猜测是因为川逾发现,林家的人已经被江红柿和几个妖变的人掌控,赵奇秋也被抓住,想坐收渔利。
谁知林钊也早有准备,收买了两个会法术的假装成手下一起上山,还提前联系了新建局,导致江红柿就这么被捕。
川逾当然不甘心,而且似乎认准了林家兄弟,早早就在墓园布下了天罗地网。
墓园的监控神秘失踪,所以后来孙建航才明白其中联系——林家祖坟被植被淹没,俞老太太死后被送下山,就葬在静安墓园,或许也是这点,川逾觉得兄弟俩迟早会露面……也不幸言中,甚至林钊一下山,就先到墓园,给老太太上坟去了。
后来赵奇秋自己说他开枪杀了川逾,但这中间,还有一些细节说不通,也无法被理清,可无论问赵奇秋什么,赵奇秋都保持沉默,不再回答。
赵奇秋显然隐瞒了许多事情,加上他这么屁大的少年,或许是想讲讲义气,保护什么人;也或许因为那莫名出现的金环。反正四年前逃犯死亡的案子,以赵奇秋自我防卫定案,又因为赵奇秋对其中某些信息的隐瞒,被局里开会决定,将他从预备役开除了。
如今外界的记忆都这么短,四年已经过去,孙建航免不了想把赵奇秋叫回来,尤其是最近发生的一些事,都叫他重新想起了四年前这个案子。
孙建航吃完一笼晶莹剔透的烧麦,话头一转,突然道:“你不愿意就先不提了,但我有个事,还得叫你过去瞧瞧。”
“急吗?”
孙建航于是再次叹了口气,赵奇秋默默给他推过去一份粉蒸排骨。
可孙建航伤了神,也吃不下了,放下筷子道:“死马当活马医吧。”转念一想,这么说不太对,又补充:“我相信你的能力。”
赵奇秋:“都成死马了才叫我,看来也不是很急。”
“又说胡话,怎么不见你平时积极点给我打电话。再说,你前边排着百来个同事、二十来个天师、十来个高僧、七八个神婆,丁宇把他一群师父师叔师兄弟都从崂山上接下来了,这么多人一齐会诊,我哪有脸先叫你。”
“……”
沉默片刻,赵奇秋道:“你变幽默了。”竟然说起了相声,真不知道是哪位大师抽空教的。
孙建航喝了口茶:“不,我说的是真的。”
“……情况这么严重?”
孙建航皱着剑眉点点头,正要开口,赵奇秋身边忽然响起一个充满了奶味的声音:“这么多神棍都出面了,那情况应该很严重喽。”
孙建航差点被神棍两个字呛死,放下茶杯看向赵奇秋身边,什么也没看到,再仰了仰脖子,也没看到,最终扶着桌子站起来,才终于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小人,不止在过道旁偷听他们说话,还已经把脑袋从沙发旁边伸了出来。
一头乌鸦鸦的长发卷曲的厉害,配上那玉雪可爱的脸蛋,和灵动的大眼,孙建航一愣,心里感叹,现在的小孩真是越生越好看了。
只是童话里走出来的小丫头,说的话非常的不中听,开口就叫:“大伯,你有什么急事,我能去看看吗?”
孙建航不苟言笑的回答道:“你家里的长辈没教过你,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吗?”
“你不是陌生人,”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小丫头同样非常严肃的道:“你是孙局长嘛。”
“……你认识我?”
对方眼睛一弯,呲出一口洁白的小牙:“星球上没有我不认识的人。”
孙建航眼睛一瞪,小丫头笑容逐渐消失,闪电般认怂:“对不起,孙大伯,我听到胖老板叫你孙局长,所以我猜你是海京市新建局分局的局长孙建航。”
孙建航:“……”???
“小妹妹,”赵奇秋笑眯眯的看着她:“你包里是什么,能给我看看吗?”
小女孩听了蹭一下后退,瞬间捂住身侧的小包。也是她力道太大,结果连孙建航都看到,那拳头大的粉蓝色小包里,有什么东西受惊一般剧烈的蠕动。
偏偏女孩还奶声奶气的委屈道:“原来你们觊觎我的宠物!”
孙建航见那包里的东西力道大的有些古怪,仿佛下一秒就会冲破薄薄的布袋,不由抬眼看向赵奇秋。
赵奇秋倒真是不急,反而小丫头浑身一个激灵,突然呆若木鸡的盯着赵奇秋直看。
孙建航面不改色的挠挠眉心——男女通吃,老少皆宜,该死的容颜哦。
这次还真被他说准了,下一刻,穿着小短裙和马裤的小丫头腿一抬就爬上了雅座的沙发,蹭蹭膝行到赵奇秋身旁,一边麻溜的摘下小包,一边向赵奇秋递过去,同时软绵绵的小身体还主动向赵奇秋怀里钻去,所有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嘴里道:“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的亲生爸爸!”
赵奇秋:“……”感觉被碰瓷了呢。
小丫头:“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