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屿下意识地不喜欢听贺宙说这些。
两个孩子都是他从摇篮里咿咿呀呀, 一直养到现在能跑能跳, 会跟他亲昵地蹭脸拥抱, 也会调皮捣蛋惹他生气,可爱, 鲜活,是他的心尖至宝。
就像领/养孩子的家庭大多会对孩子隐瞒他的出身,会非常介怀外人的闲言碎语, 生怕孩子听到, 从而受到影响一样,季屿对此也存在忌讳。
他知道贺宙会对孩子一视同仁,不会偏心, 可这个话叫他不怎么高兴,因为其中隐约地带上了一点“比较”, 好像这个三胎比起小宇宙和小星河,会和他们更亲一点。
季屿不是听不懂, 反而非常能理解贺宙的想法, 因为曾经他也对自己穿越者的身份钻过牛角尖,怀疑过贺宙到底爱的是不是自己,怀疑过自己的存在。
但这些怀疑和不确定早就随着贺宙的陪伴以及时间的流逝烟消云散。
他不再介意这些, 也不希望贺宙再想这些。
他就是季屿。
小宇宙和小星河就是他和贺宙的孩子。
季屿不想多谈,贺宙也不再多说。
这个话题就此结束, 两人默契地闭上嘴, 手牵着手下楼, 出门散步消食。
一路无话, 气氛有些沉默。
季屿攥紧了贺宙的手,感受着宽大掌心的温暖。
想了想,他笑着侧头,说:“体育课的时候爸跟我视频了,小宇宙和小星河又干了件坏事。”
贺宙问:“什么坏事?”
季屿:“他们拿娇娇的口红在墙上乱涂乱画,电视和花瓶上也都画满了。”
贺宙闻言笑道:“爸肯定夸他们画得好。”
季屿点点头:“是啊,不仅夸他们画得好,还说要带他们去见他的老朋友,说那个老朋友是国画大师,要让他们跟他学画画。”
“也好,要是能给他们培养个画画的爱好也不错。”
“我也觉得不错。”
说完,两人又没了话。
干枯的树叶被踩在脚底,发出清脆的沙沙声,前方是漫无边际的树林,树林入口处有人把手,不能进去。
他们拐了个弯,往另一边走。
左手边是庄严广阔的国防科技大学,右手边是一望无尽的空草地,边上围了一圈栅栏和电网,里面是正在练习打靶的穿着草绿色军装的年轻士兵。
“那是新生在上课。”见季屿往那边看,贺宙出声解释。
季屿问:“你怎么知道是新生?”
“距离近,靶子大且固定。”贺宙轻描淡写地说。
季屿抬眸看着贺宙:“那你们这些老生上这个课是怎么上的?”
贺宙简短道:“不打靶,直接模拟实战。”
说着手朝那个有士兵把手的树林一指,“穿迷彩服,拿特制枪,在森林里模拟实战,有时候任务是拿到放在固定地点的红旗,有时是解救伤患,最简单粗暴的就是杀死除己队外的其他人,最后存活的小队获胜。”
“就像吃鸡一样?”
贺宙闻言倏地笑了:“也可以这么想。”
季屿冲贺宙狐疑地挑了下眉。
贺宙弯起眼,伸手在季屿的头上摸了把,没有再多解释。
散完步后,季屿回旅馆休息,贺宙回学校上课。
季屿站在房间里,透过玻璃窗遥遥望着贺宙高大的背影。两年多过去,贺宙又长高了点,背部更加宽阔,身姿也愈加挺拔,没了初见时的自大张狂,变得更加沉稳内敛。
搭在窗沿的手缓缓抬起,指腹贴上玻璃,季屿抿着唇,微微出神。
回想今天中午的话题,回想过去两人的相处,似乎从来都是贺宙顺着他,听着他,即使有什么意见或者建议,最后也基本都以他的意见为主。
他对他无比包容,好像没有脾气。
贺宙实在太好,好得令他话都放出去了,现在又不由自主地回想和反思,反思自己中午说的话是不是不太合适。
季屿看着贺宙的背影发起了怔。
走在路上的人似乎有所察觉,忽然停下步伐,回过头朝季屿所在的方向看了眼。
这一眼,恰好对上季屿的目光。
贺宙咧开唇,毫无芥蒂地笑着冲他挥手。
季屿眨了下眼,立刻从思绪中回神,拉开窗也朝他挥手。
抿着的唇渐渐放松,唇角渐渐上挑。
不过一个简单的小举动,却叫两人的眼里一同漫上笑意,直到贺宙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季屿的嘴角仍微微翘起。
他关上窗户,搓了搓脸颊,没有休息,而是大步下了楼。
这个点大厅里空空荡荡,除了宛若固定NPC总是坐在前台的李婆外,还有她的两个女儿正围在壁炉边,一边打毛衣,一边唠闲话。
见季屿过来,她们就冲他笑着点点头,当做打招呼。
“李婆好。”季屿拖了张椅子,套近乎似的坐到李婆旁边。
李婆看了眼季屿手上的戒指,弯起眼乐呵呵地说:“老公走了无聊了吧?”
“也不是,就是……”
季屿摸了下后脑勺,问道,“李婆,您在这儿多久了?”
“快六十年咯。”
“那您应该知道很多东西吧?就,关于学校的,还有……这儿的学生的。”
李婆从桌上的烤箱里拿了根热狗给季屿,调笑地说:“想知道他在这过得好不好?还是想知道别的什么?”
季屿舔舔唇,顺着李婆的话道:“那您知道军事指挥系的学生,在这儿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吗?这个算机密吗?能问吗?”
李婆摆摆手:“有什么不能说的……”
壁炉里的树枝不时发出噼啪声,橘色的光芒和果木的香气充斥在安静的旅馆中。
老年人独有的带着岁月痕迹的嗓音轻轻响起。
她说她的丈夫曾经也是军事指挥系的学生,她就是为了陪他,盘下了这儿的旅馆;又说军事指挥系的学生是多么多么的厉害,又是多么多么辛苦……
另一头,贺宙回到了学校。
还算顺利,这节课老师没有点名。趁着大课中间的十分钟休息时间,他坐到了陆浩康给他占的位置上。
他才过去,陆浩康就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一脸荡漾:“怎么样啊哥,后来你们又去做什么了?嗯?”
“散步。”贺宙简短道。
陆浩康瞪大眼:“散步?就光散步?”
贺宙颔首:“嗯。”
陆浩康倒吸一口凉气,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他扭头要跟易杰分享,但发现易杰又在刷他女朋友的朋友圈,咬牙切齿跟魔怔了似的,于是刚搭上易杰肩膀的手又收了回来,陆浩康不可置信地看着贺宙——
“中午休息时间,再加上一小节课的时间,这么久,全用来散步了?”
贺宙:“还聊了聊天。”
“浪费生命可耻!”
贺宙垂眸,敷衍地“嗯”了一声。
他脑子里的事除了季屿外无法跟任何人讨论,也没人能给他出谋划策,他只能自己想,自己考虑。
“做/爱不主动,问题很严重!”陆浩康又道。
贺宙:“……”这特么都从哪儿学来的虎狼之词?
见贺宙兴致不高,陆浩康收了表情,低声问:“怎么,跟嫂子吵架了?”
贺宙顿了下,还是道:“不是吵架,就是出现了一点分歧。”
“关于什么的?”
陆浩康是能信得过的人,贺宙想了想,吐出两个字:“三胎。”
陆浩康:“……”没想到这俩人闹个不愉快都是在给人喂柠檬,淦!
陆浩康:“我不配。”
贺宙一愣:“嗯?”
“我一个对象都没有的人配讨论三胎这个词吗?不,我不配。”陆浩康长叹一口气,心里非常有AC数。
贺宙:“……”
“唉,算了,你说说吧,是你想要他不想要,还是他想要你不想要?心里不舒服说出来能好很多,说不准我还能给你出出主意。”
贺宙道:“我想要他不想要。”
“那不很正常么,而且你都有俩了还嫌不够?一Alpha一Omega,龙凤呈祥,知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呢,再说了生孩子有多伤身体多耽误事你不知道?”
陆浩康停顿一下,“哦对,伤的不是你的身,耽误的也不是你的事,都是嫂子的。”
贺宙:“……”
“孩子都是嫂子照顾吧?”
贺宙:“……嗯。”
陆浩康:“看出来了。”
又问,“嫂子不住校,住家里?”
贺宙点头。
陆浩康叹了下气:“那学校的亲子活动全他一个人参加咯?”
“对。”
“据说现在幼儿园小朋友的作业千奇百怪,都得家长动手,嫂子的学校也是顶尖的,学习肯定也不轻松,照这么说他自己的课业做完了还得给孩子做手工,做完了还要盯两个孩子吃饭,吃完又得给孩子洗澡、讲故事、哄睡觉,等到孩子都睡了终于可以放松了,又没人能说话,只好上床睡觉,结果另外半边床总是空的,奥对!还有发/情期!结了婚还得打抑制剂……”
陆浩康越说眉头皱得越紧,“太惨了。”
贺宙:“……”
贺宙:“你不是说你不配么?我看你说得挺来劲。”
陆浩康得意地抬了抬下巴:“这不是旁观者清么,我还给易杰做恋爱指导呢。”
贺宙:“……”
一个没有对象更没有结过婚的人,给人做恋爱指导,还给自己分析婚姻问题,也太奇怪了点,更奇怪的是,他竟然觉得陆浩康说得非常有道理。
确实,他只需要脑子里想一想,再嘴皮一碰,问题就完全丢给了季屿。
孩子生多少他都养得起,但生下来之后呢?
他是军官预备役,即使毕业也不可能常在家,更不可能有时间带孩子,两个孩子已经足够折腾,再来第三个,不过是加重了季屿的负担。
季屿是个家庭观念很重的人,责任感也非常强,就像考大学,他所选专业对应全国排名第一的学校是华大,但为了孩子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龙大,即使龙大也非常强,但季屿所在专业,龙大的全国排名是第二。
他本来能去更好的地方。
自己能毫无后顾之忧地来国防科技大学,也是因为有季屿在龙城。
家里有他在,孩子也有他陪伴。
对比季屿,他在家里、孩子身上花的心思确实不值一提。
现在再想想他中午说的话,确实过分了。
那是季屿日夜陪伴,亲手带大的两个宝贝,自己的话一出口,就在无形中贬低了这两个宝贝的存在。
贺宙长出了下气,道:“我的要求很过分,对吧?”
陆浩康摸了摸后脑勺:“也不是过分不过分吧,只是宙哥你这样的人才肯定回归不了家庭,妥妥‘上交国家’的款,虽然是报效祖国去了,光荣伟大得很,但对家人……不就相当于甩手掌柜么。”
贺宙没有吭声,一双眸子乌沉沉地盯着陆浩康看。
半晌,他拍了拍陆浩康的肩:“我知道了,谢了。”
陆浩康笑道:“客气啥?有问题找兄弟,保准给你疏理得妥妥当当!”
贺宙勾了勾唇,回过了头。
上课铃声响起,教室里安静下来。
老师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贺宙一动不动,眼睛也一眨不眨,想事情想出了神。一直到下课,他都是一副灵魂出窍的状态,索性老师没点他回答问题,一节课倒也过得顺顺利利。
他们下午满课,所以下课后其他同学又转移到下一节课的教室。
贺宙没去占座,而是找了个无人的空教室,趁课间休息时间拿出了手机。
他想给季屿打一个电话,但手放在拨号键上又犹豫着没能按下去,最终拇指点了点,进入了微信页面。
输入“对不起”,然后发送。
看着上方“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样,贺宙喉咙吞咽了一下。
【鲫鱼大人:?】
看着这个问号,贺宙舔了下唇。
他还是选择打电话过去——
“喂。”
“我在。什么对不起?”
贺宙喉结滚了滚:“中午我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我想过了,是我不对,孩子的事情顺其自然就好,是我魔怔了。”
对面沉默几秒,继而回道:“我知道。”
贺宙握紧电话:“你……”
电话里的声音一扫刚才的沉默,轻快无比:“我现在在跟李婆学做猪肚鸡,待会你下课了过来正好能吃,还拆了几只大闸蟹,做了蟹黄汤包,啧,我头一回发现自己居然还有做饭的天赋。”
贺宙眨了眨眼:“……是吗?”事情就这样揭过去了?
“嗯,下了课就过来吧。”
季屿又道,“就你和我,我们两个一起吃。”
心里的阴云被光芒驱散,贺宙站在通风的楼梯拐角却一点不觉冷。
他柔下声:“辛苦你了。”
“你也辛苦了。”
贺宙刚要说话,就听季屿继续道——
“今天中午我说的话,你也别放在心上。”
“你能来这里很好,我永远支持你。等小宇宙和小星河再大一点,结实一点,我带他们一起过来看你。要是你也能当上军官什么的,小宇宙和小星河肯定会很骄傲。加油。”
贺宙眼里盈满笑意,唇角弧度不停上扬:“知道了。”
“啊啊啊好了好了,肉麻的话就到这儿,不说了,今天中午的事就算过去了!待会一下课你就给我立刻冲过来知道吗?我都快馋死了,还没上蒸锅都这么香,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贺宙笑:“那你先吃。”
“不,我等你。”
贺宙单手插兜,在冷风里笑得见牙不见眼:“好,下课我一定第一个冲出校门。”
—
下午五点三十分,下课铃声准时响起。
五点三十七分,李婆家旅馆的门被推开,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气喘吁吁,脸颊被风吹得通红,但看到门里的画面,又弯着眼笑得开怀。
“我来了。”
贺宙胸膛起伏,缓着呼吸,“是第一个。”
季屿笑着冲他扬了扬平板,里面是两个挤在一起的可爱小脑袋:“看谁来了?快大声点喊他。”
“爸爸!”这是小星河。
“爸爸爸爸——!!”这是小宇宙。
季屿笑得不行。
贺宙走到桌旁坐下,在他脸上亲了口后看向平板:“哟,这是怎么了?怎么脸上都挂着金豆豆?”
“姑姑打屁屁!”小宇宙脸颊鼓鼓,气哼哼地告状。
小星河在一旁点头。
贺宙问:“小星河也被姑姑打了吗?”
这回小星河摇摇小脑袋:“陪哥哥哭。”
季屿笑趴在桌子上。
贺宙也忍俊不禁:“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两个谁告诉爸爸?”
小星河要开口,小宇宙却一把捂着他的嘴不让说。
葡萄似的眼珠子骨碌转,在贺宙深沉地凝视下,小宇宙才支支吾吾地开口:“小宇宙干坏事啦。”
“干什么坏事啊?”
小宇宙左看看右看看:“就是,就是……”
贺宙:“就是什么?”
一旁的季屿缓过了笑劲,单手托腮地看着眼前的画面。
橘色的灯光笼罩在贺宙身上,柔和了他的眉眼,也缓和了他身上的气势,夸张的表情和幼稚的话语让他看起来就像个傻爸爸。
他喜欢眼前这个傻爸爸。
贺宙终于问出小宇宙的罪状——用姑姑的口红在墙上乱画,正要就此事批评小宇宙的时候,脸颊忽的一热。
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贺宙侧头看着季屿。
季屿冲他笑:“继续教育儿子啊。”
贺宙扭头对视频里哭唧唧的小宇宙道:“和弟弟去玩吧,没事了,记得下次不许这么玩就行,爸爸这边还有点事要忙,晚一点我们再视频。”
说完,视频在季屿“诶诶诶”的声音中被关上。
贺宙看了眼坐在不远处笑看着他们的李婆,靠近季屿后压着声说:“你勾引我。”
季屿:“??”
季屿:“这都算勾引?”
贺宙嗯了声:“算。”
又道,“我上钩了。”
季屿:“……你想怎么样?”
“想跟你做点成年人之间喜欢做的事情。”
精心准备的饭菜很快被一扫而光,大厅里少了两个人影,多出一桌空位。
一间客房内,冰冷的窗户玻璃漫上白雾。
暖融融的房间内盘旋着一股异样的气味,白色的被子掉落在地,盖住凌乱的衣服。
季屿脸颊绯红地趴在枕头上,闭着眼,模样慵懒:“这么精神,看来你上课也没多辛苦。”
贺宙笑了笑,在那只泛红的耳朵上落下轻吻:“再辛苦这点力气也肯定得给你留着。”
“草。”季屿噗嗤乐了。
贺宙也笑,勾唇吻上季屿汗湿的额头。
大手悄然覆上枕巾上的那只手,接着攥紧,十指交扣。
红色的宝石闪耀着光芒,它们的主人似天鹅般交颈相拥。
天很冷,窗外北风呼啸。
房间里却很热,两颗碰撞的心,更是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