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晏城坐在楼梯间的台阶上,他神色颓败得像是中了一场剧毒,
唇色青紫,眼睑发黑。
在何沿离开后,他的腿脚就再也支撑不了身躯,蓦然一软,跌坐在了台阶上。
他所有的精气神都一下子被抽空,只剩了一副躯壳僵坐着。
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了,何沿总是用三两句话就把他剥皮抽筋,再给他身上开个洞出来,把鲜血一点一点往外放。
他从来没有想过,接近何沿是这样难的一件事。
怎么会这么难呢?何沿怎么能这么厌恶他呢?
他心中隐隐闪过一个念头,刚冒出个头,就被他狠狠按捺下去。
他反省着,自己以前究竟有多声名狼藉,让何沿对他这样避如蛇蝎。
他今年二十六岁,在认识何沿之前,固然有许多花边新闻,有的逢场作戏确有其事,
有的捕风捉影无根流言,以前的他从来不在乎别人对他的喜恶,也不在乎那些媒体怎么写。
但是现在周晏城恨不得把那些媒体全都挖出来鞭尸。
周晏城十指交叉抵在眉骨前,眉心额角抽痛得厉害,怎么挤按都无法缓解。
自己虽然不是好人,但是也算不得十恶不赦。
何沿说他们黑白分明,
这话周晏城愿意承认,白纸染上黑墨固然刺目,可是夜幕之上有明月,那不也是很美好的景致吗?周晏城愿意做夜幕,让何沿做他的白月光啊。
重生以来,他自问处处小心,不敢行差踏错半点,前世的何沿不喜欢他的那些他统统都在改,他想给何沿一个完美的周晏城,可是所有事情的走向都与他的期望悖道而行。
周晏城浑身发冷,他知道他越是无休无止地纠缠,何沿只会更抗拒他,可是他没有办法啊,如果不能得回何沿,他回来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没有何沿,他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两个人这样你追我逃,周晏城不觉得累,但是看着何沿一次比一次更暴躁的情绪,听着何沿一句比一句更恶毒的话,周晏城觉得心疼。
何沿是那么善良的人,说这样的话,他自己也不好受吧。
他不想让何沿这样不安生,他想让何沿开心起来。
他缠着何沿,何沿折磨着他,他们为什么要走成这样?
我只是重生,我没有办法把过往重塑,可我在改啊,所有你嫌弃你厌恶的那些劣性,我都在努力改啊。
你不用到我的世界里来,我在往你的世界里去……
周晏城抱住头,他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剧烈撕拉搅拧着,疼得他几乎不能呼吸,紧闭着的双眸里渗出点点泪意,他高大的脊背此刻佝偻着,那苍凉忧伤的凉意仿佛从他身体深处渗透出来,周晏城忍不住低低呜咽了一声,如同被刺伤得遍体鳞伤的困兽,发出绝望的求助的哀鸣。
沿沿啊,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要怎么做才是对的啊……
何沿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水,几乎是用灌的把水都填进了肚子,因为太急切,水呛进了肺管,何沿连眼泪都咳了出来。
何沿整个人都在发抖,前世的周晏城即便再过分,他也没有讲过这样恶毒的话,何沿几乎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他说出来的。
在何沿看来,这两句话是彻底将一个人的尊严揉碎拧烂了放到脚下去踩。
他终于将自己内心深处的怨怼以另一种方式对周晏城诉诸于口,哪怕他知道这份意难平来自于前世,对如今的周晏城并不公平。
是周晏城逼他的,他本不欲再纠缠,可是周晏城偏偏不放过他!是他自讨没趣自作自受自取其辱自作孽不可活!
他拼命地说服自己,我没有错,我一条命都搭给他了,难道还没有讨还利息的权利吗?
我只是不想跟他再有瓜葛,越是拖泥带水越是纠缠不清,唯有这样决绝,才能断绝周晏城的念想。
何沿知道早间的那条新闻触动了他的神经。
关于周晏城的花边,前世他看过听过的还少吗,以后怕也只会听到更多。
周晏城的身边,原本就充斥着许多阴谋,暗黑,情.色,甚至杀戮。
和他搅和在一起,只是一条不归路。
何沿忽然笑起来,他想起了一部电影里的台词:你毁了我做一个好人的机会。
周晏城之于他,何尝不是毁了他做一个好人的机会呢?
他跟周晏城纠缠苟且,最后死于周晏城的情人之手,周晏城何止毁了他做一个好人的机会,周晏城根本是毁了他做人的机会!
何沿的手腕颤抖得几乎要拿不住杯子,他不傻,他知道自己勃然而怒时胸口涌上的那股酸涩之意代表着什么,正因为知道,他才觉得害怕。
周晏城依然对他有着他抵抗不了的影响力,那个人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何沿如惊弓之鸟一般陡惊陡乍。
周晏城近似毫无底线的忍让妥协示弱讨好让何沿越来越觉得无可招架,他变得越来越烦躁,他迫切需要一个理由,向他证明周晏城依然是那个风流不改本性难移的浪荡纨绔,看到那则新闻时,何沿几乎下意识迫不及待地立刻给周晏城定了罪。
可是看到周晏城那一瞬间如遭雷击脸色灰败的样子,何沿分明感觉到胸腔里某一块高高竖起的冰墙正在摇摇欲坠。
他是了解周晏城的,那个人几乎无坚不摧,从来不在乎别人对他的喜恶,何沿能伤害到他,所仗恃的,不过是周晏城此刻的几分真心罢了。
何沿紧紧咬住舌尖,藉由剧烈的疼痛阻止那冰墙继续瓦解崩塌。
人可以犯错,但是不能一错再错。
好不容易拨乱反正的一条路,怎么也不能再走回去。
————
“小沿,宏时的动向你听说了吗?”沈群此刻身在港城道本银行VIP客户厅里,四周十分安静,因此他也极力压抑着自己的音量。
“恩,看新闻了。”
“你觉得这是巧合还是什么?”
何沿在最后一张报销单上签上名字,交给了财务,打了个手势礼貌地请对方出去,才开口道:“我不知道,也许真的如娱乐新闻说的周晏城和戴维发生私人冲突,也有可能是宏时的评估对L·M没有信心。”
“你倾向于相信哪一种?”
何沿默了一瞬:“后一种。”
是的,何沿只脑子充血了那么一会儿,很快就回过味来。周晏城绝不会为了私人恩怨影响商业布局,更不会为了争风吃醋这种事,还宣扬得满世界沸沸扬扬,在商业手段上,周晏城算得个中翘楚。
“小沿,你觉不觉得,”沈群犹豫了一下,声音小到几乎是用气息发出的,“你会不会觉得,周晏城跟我们是一样的?”
何沿一愣,待明白过来沈群的意思,他想也不想道:“怎么可能?”
这个地球又不是围着他何沿转,把一个沈群弄死送来还不够,还要再来一个周晏城?
“我也觉得不太可能,大概周晏城运气太好了吧,啧!这混球,算他走运!”沈群嘟嘟囔囔着十分不忿,他不知道Lucas是周晏城安排的人,不然只怕回京都第一件事就是找周晏城干架去。
“我这边的手续办得差不多了,就是外汇还要搞好几天时间,明天周六这边都放假,我去给你买好吃的!小沿,你想不想我啊,我可想你了!”沈群提高了音量,何沿几乎能想见到他坐在贵宾椅上摇头摆尾的样子。
何沿笑了:“恩,挺想的,也挺担心你。”
沈群高兴得不行:“所以说以后咱们俩去哪都得在一起,你看你这次不在,我特么快被人整死了!要不是外汇的事儿得让那假鬼子给我办,我非尅死他!”
何沿知情不报,隐瞒了周晏城指使这一环,不免有些心虚:“你也是自己不长心,人家给你喝什么你就喝什么?”
“我哪儿知道他们这么玩,这些狗日的资本家……”
沈群忽然叹气:“小沿,我好怕啊,钱这种东西真的太可怕了,我跟你说实话,要不是想着你,我昨晚都不知道自己会做些什么,我真怕有一天也成为他们那样,穷得只剩下钱,只剩下欲望的人,小沿,你一定要陪着我,看好我,小沿,好吗?”
何沿怔住了。
沈群依然有一颗赤子之心,他敢这样对何沿直言不讳,他去一趟港城,见识到真正的纸醉金迷,为之震撼,为之惶恐,他敢对何沿坦诚自己的软弱,希望何沿能够管束他。
沈群不像何沿,把什么都深藏在心底,也不像周晏城,随时准备无数张面皮在各种场合下切换。
少年心性,磊落至此,怕什么就说什么,反而心无杂念。
可是何沿听着怎么觉得这么冷呢?
何沿想,他自己本身,也是一个屈从于欲望的人啊。
他有什么立场一味苛责周晏城?
他又有什么资格管束沈群?
何沿觉得大脑一阵钝痛,他拼命地按着额角。
他觉得自己最近太敏感,沈群和周晏城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总能引起他对前世的自己种种的质疑和鞭挞。
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何沿,你是昨日死过的人,你是今日新生的人,你别再钻牛角尖,别把自己弄成个人格分裂神经病!
他在洗手间里用冷水洗了脸,转身的时候看到林佑清——沿羣新招来的总经理。
“何沿!”林佑清是直呼何沿名字的,“原来你在这啊,我有事儿跟你谈。”
何沿甩着手上的水珠,笑道:“你确定要在这里跟我谈?”
林佑清也笑:“哪能啊,你去小会议室等我,我去拿资料。”他说着急急转身。
何沿奇道:“你不上厕所?”
“啊啊,”林佑清傻了吧唧一拍头,又回过头直勾勾看着何沿。
何沿也疑惑地看着他。
“你、你不出去啊?”林佑清涨红脸。
何沿一愣,他心细,不免想到自己和沈群在公司众人眼里几乎是公开的一对,他以为林佑清介意自己是同性恋,不由有些局促地低了头走了出去。
林佑清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时懊恼万分,又不能巴巴去道歉。
起初他听到公司里传闻两个老板是一对时十分震惊,在他这种直男印象里Gay都是娘里娘气说话翘着兰花指走路恨不得把屁股当拨浪鼓摇,但是何沿跟沈群都不像这种人,光从外表看上去,他们两个都很直。
没想到他们是这样的关系,十九岁的同性恋人携手创业,还做得有声有色,两人又都长得这么好,这特么的简直是老天爷开了挂。
尤其何沿这个人,谁跟他相处都会觉得舒服,他说话的语气眼神,便是一个微笑都能让人如春风拂面,这要是个姑娘,林佑清觉得自己玩儿了命也得追上去。
林佑清刚才的失态绝不是因为歧视何沿是同性恋,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在何沿面前总得花费很大力气,才能压抑下那种手足都无处安放的无措感,唉,林佑清抹了把脸,只能怪何沿没事长得太好看。
何沿看着林佑清给他的企划书:“你给程总监看过这份企划了吗?”
“他压根不理我,直接把企划书甩我脸上,让我找你,他说你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何沿怎么也没想到,程予行一手创立的点评网在这里成了林佑清手中的企划。
“同时开发两个项目在资金和人力上压力实在太大,如果还想‘骑手计划’跟网站同步,现在就要开始前期宣传和招聘,何沿,这需要很大一笔资金……”
“没关系,钱的事情不用担心,你们冲锋陷阵,粮草的事情我跟沈群来解决。”何沿温和道。
“可是财务那边说……”
“没事,下午三点过后,我会给你们那边转款。”
林佑清明白科技公司这边的资金来源都是那头的投资公司供给的,当下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