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芬·斯特兰奇费了好大的力气, 才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别扭曲得太严重。
“呃，说说看, 你梦到了什么？”
他放轻了声音：“你做噩梦了？”
“没……我记不太清楚了。”
费尔南多努力回忆着：“但是能让人在这个时间惊醒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 我只记得自己被混沌之海吞没了一次又一次，但是又每一次都被捞了回来。”
他的话语顿了顿：“虽然挺有惊无险的……但这种用户体验真的算不得有多好。”
“……”
斯特兰奇只能报以沉默。
他猛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时间”的概念和“时间”这种物理尺度是伴随着大爆炸，或者说世界诞生的那一次量子涨落一并产生的概念, 因此混沌之海所诞生的生物，某种意义上确实具备着超越时间的可能性。
而或许也正因为如此，无数次和混沌之海的深度沟通，同样也在费尔南多的意识之内打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
——一直以来被压抑着的负面情绪突然就猛地窜了出来，一股脑地冲向了他的脑海。
原来他的机会并不是无限次地向前延伸, 而是仍旧有一个尽头，等到他有朝一日走到了试错范围的终点之后, 哪怕在时间的尽头, 也……
开什么玩笑。
他怎么能一次又一次地，最终永远地失去他。
大概是斯特兰奇那一瞬间的表情实在是太过狰狞，让大清早过来串房门的魔法师吓得甚至倒退了两步：“我不知道你有起床气……”
“我只是，呃, 我只是在想。”
对方眨了眨眼睛，试探性地建议道：“或许你可以分我一点你的魔力, 我觉得维山帝的魔力在使用混沌魔法的时候能够起到稳定作用……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 但奇怪的是，这种知识就好像突然出现在了我的脑海当中一样。”
“……”
斯特兰奇盯着费尔南多的面孔，良久都没有说话, 眼底的晦涩好像在酝酿着什么无声的风暴。
“好的。”
他重复道：“魔力。”
下一秒，魔法师先生被整个人扔在了床上，脊背接触到柔软的床垫，整个身子弹起来，又撞上压下来的一具胸膛。
他得到了一个足够孤独足够悲伤的亲吻，跨越了长长久久的十二月二十五日，横渡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和命运，还有无数费尔南多目前还无法理解的纷繁情绪。
“嘿……等等。”
对方毫无意义地申诉道：“所以你果然有起床气对吧？”
“或许吧。”
斯特兰奇含混地回答道：“但我再也不想后悔了。”
对方的亲吻毫无章法，就像是悲伤的动物在呜咽着寻求庇护。费尔南多被按住一条手臂，勉强用另一只手试图摸索那枚黄铜怀表。
“史蒂芬。”
他注视着那双虹膜异色的眼睛，表情格外认真：“这是你第多少次，度过这个圣诞节？”
“……”
斯特兰奇最终还是没有回答。
*
“……你的精神状态绝对不正常。”
费尔南多活动着手肘和肩膀：“我建议你去看医生。”
一边抱怨，费尔南多一边给自己身上拍了个恢复咒。
“我自己就是医生，不需要咨询别人，虽然神经外科和精神科中间隔着不少距离。”
斯特兰奇终于算是恢复了自己之前一直刻意维持着的理性，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关键的东西：“所以，你为什么会觉得维山帝的力量可以帮助你控制混沌魔法？”
“我不明白，你要知道，我的脑袋里总有各种各样的知识会突然冒出来……而且既然你想要搞清楚这个的话，为什么不去看看你的《维山帝之书》？”
费尔南多耸了耸肩：“我猜那里面会有解释的。”
“……！！”
斯特兰奇猛然瞪大眼睛：“你说得对！”
他一转身，红色的魔浮斗篷裹在身后，迅速消失在了传送门当中。
“……好歹你应该吃个早饭？？”
只留下费尔南多对着正逐渐消散的传送门，满脸迷茫地喊道。
一定是他今天打开房间门的方法不太对劲。
图书室里，传来哗哗的翻书声。
《维山帝之书》是本在斯特兰奇看来很奇怪的东西，它的上面记载着奥姝图全部的白魔法，但大多数人究其一生都无法学完它们，因此只能够针对性地学习其中的一小部分或者某个篇章。
作为至尊法师并且天赋异禀的他自己学习的内容比其他人要多出不少，但是仍旧局限在一个天才人类的范畴当中——比起五百岁的古一自然大大地不如。
更何况，这本书的厚度和页码同样暗藏玄机：很多隐藏的内容会在读者得到了足够的契机之后才能够显现，倘若阅读者的知识太过浅薄的话，能够看到的也同样只会是简略粗浅的版本。
——这是某种必要的保护机制，防止阅读者向着渴求力量的深渊无法遏制地坠落下去。哪怕奥淑图的白魔法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温和的几种魔法之一，但涉及神秘本身就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提起十二分的警惕也不为过。
斯特兰奇迅速地翻过自己已经读完了的那些页码，新的字迹逐渐在书页上生成，看了一会儿之后，他起身从书架上拿出了许久未继续阅读过的另一本书，并排放在一起，互相参考。
另一本书的名字叫作《混沌魔法》。
彼时，他曾经对于这本魔法书敬而远之。如果不是费尔南多的话，斯特兰奇觉得自己大概究其一生都不会对混沌魔法有什么太过具体的了解，因为这种魔力体系太过混乱又了无章法，魔力丰沛但危险，实在是吃力不讨好的手段，但在过去的无数场战斗当中，他已经见识到了混沌魔法对于不死生物和神性生物的打击到底有多么的有效，因而对这种力量的作用形式有了新的改观。
无数的记忆断点连城珠串，看着这两本书，让他想起了之前很多被自己忽略掉的细节。
“维山帝的白魔法，是对抗混沌魔法的唯一手段。”
——莫度如是说。
彼时，斯特兰奇觉得这句话的含义就是单纯的“战胜”的含义，哪怕以一力降十会的逻辑，如今的他自己想要打赢费尔南多不算容易，但他相信如果等两个人拥有着同样的作战经验和知识储备，那么这种魔力克制的威力就能够发挥到极致。
“如果有一天，您遇到了无论怎么样都解决不了的难题，那么就重新再想一想，您自己真正该踏上的那条道路。”
费城的街市当中，他们曾经一度偶遇过一位吉普赛少女。对方在最为恰到好处的时候出现，说着穆棱两可的预言又翩然而去，当时的斯特兰奇对此并没有太过在意，毕竟一份只价值五美元的占卜，在神秘学的领域当中实在是有些过于“轻飘飘”了。
“重新再想一想，您那位同行朋友的经历和道路。”
吉普赛少女眨了眨眼睛，回忆当中的暗示，在时间推移之后的如今已经近乎于明示。
斯特兰奇深吸一口气，从传送门当中取出了一枚雕文精致的小匕首。
这是前所未有的尝试，是在大多数法师的眼里无异于自杀一般的疯狂念头，但斯特兰奇的心里却前所未有地宁静。他轻轻划破自己的手臂，控制着血液流淌成巨大法阵的模样，再按照书本当中的记载用鲜血一点一点地描摹符文，直到整个阵法彻底完好为止。
紧接着，神经外科医生站在阵法的中央阖上双眼，启动了混沌之海的桥接法阵。
他开始放松自己的意识，联通那片无边无垠的原初之海。
*
黑暗的，缥缈的。
这场契约的代价是在死后献上灵魂，这对于一个无比重视灵魂的法师来说，是太过危险和不计后果的举措，因此在大多数人的眼里，选择了混沌魔法的家伙只有一个词汇能够形容——疯子。
斯特兰奇有种身体和灵魂被剥离开来，放在祭坛上分别被细细检阅的错觉，纵使他知道混沌之还这种高维概念根本不会存有个人意志，但仍旧因为这过程而感到格外不适应。他勉强地凝实自己的精神，在魔力的海啸当中保持着意志的清醒。
——你渴望攫取力量吗？
他仿佛听见自己的灵魂在叩问自身。
——不，我只想拯救一个人。
意外地，这场根本无法撒谎的盘问，斯特兰奇的答案无比清晰。
他欠缺经验，却足够赤城和热忱，哪怕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却已经开始思考着如何拯救这颗星球上更多的人，是实至名归的英雄。他是本不应该降临在世上的外物，是一个平行宇宙的意外，也因此是一个万千平行宇宙当中难逢的奇迹。
是混沌之海当中人类灵魂的聚合体，也是新生的、全然无垢的生命。
是费尔南多。
这个一时兴起而采纳的名字，已经足够成为一个全新的烙印，刻印在他灵魂的定义上，有着滚烫又醒目的温度。
甚至只要想起这个名字，就能够让人连心都变得更加柔软一些。
阿戈摩托之眼发出恒常不变的柔和绿光。
重新睁开眼睛之后，斯特兰奇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和另一个高远的魔力源泉之间，产生着细微却坚韧的联系。维山帝的力量仍旧管制着他的大部分回路，但混沌魔法仍旧在他的魔力循环当中发挥着作用，只要稍一切换，就可以让深红色的魔力萦绕在手指尖。
因为车祸而伤痕遍布不断战栗的双手，奇迹般地重新安定了下来——就像是从未遭受过伤痛一样，精准得仿佛随时都能拿起一柄手术刀。
深红色的魔力流淌进皮肤之下的脉络，一点一点替换掉他受损的神经。
他曾经心心念念，最后又认为不那么重要的病痛，就这样重重砸下又轻飘飘地……消失了。
这让斯特兰奇有缺乏实感的感受。
……但实际上，并没有多少留给他用来适应的时间。这里的房间门被费尔南多嘭地一脚踹开，四处逸散的熟悉魔力和尚未收拾的仪式残留让费尔南多转瞬之间就明白了这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愤怒一下子就占据了大脑，费尔南多前踏几步，快步上前揪住了斯特兰奇的衣领。
“你在干什么蠢事……！！”
他瞪着眼睛：“你明明不缺这一点魔力的吧！如果想要混沌魔法的力量你也不至于……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刚刚干了什么！等你死了之后什么都完了！”
他原本还剩下自由的灵魂。
至尊法师是个看上去很光鲜的荆棘王座，实际上连离开地球都需要反复斟酌，如无意外的话，在找到下一位继承人之前，斯特兰奇的整段人生都将被束缚在这样的位置之上，直到死亡降临，灵魂自由的那一刻。
而现在，就连最后的余裕都……
“嘿，放轻松。”
斯特兰奇觉得他自己反倒成了安慰别人的那一个：“嘘……好了，这确实是我自己的决定，而且你看现在我起码可以回到手术台上了不是吗？”
“用魔术刻印的力量也可以的！”
费尔南多不依不饶：“如果你只是打算回去当个医生的话，根本不需要做到这种程度……”
红发的魔法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开始回忆今天一大清早被搪塞过的那个问题，他直接伸手去翻斯特兰奇的衣服，两个人一翻推让之后，终于让他拿到了那个由自己亲自送出的黄铜怀表。
咔哒一声打开表壳，内部的三个表圈共同指示出一个让费尔南多觉得匪夷所思的数值。
“……”
他的第一反应是确认了一下这件魔术礼装的运转情况，还以为它发生了什么故障。
但很显然，虽然度过了一段他根本不曾记得的时间，但这只怀表的功能完善极了。
“……”
费尔南多深吸了一口气，距离他购买这块怀表，改装并送给斯特兰奇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情，而现在它的示数所指代的时间，只能证明一件事情。
“史蒂芬，告诉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注视着面前的至尊法师：“以及，你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
斯特兰奇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子，将自己的额头抵住费尔南多的额头。
“可以吗？信息流可能会让你比较难受……”
他仍旧有些犹豫：“我稍微过滤了一下，但还是……直接思维接触不是什么舒服的体验。”
“闭嘴，少废话。”
费尔南多咬牙切齿地打断了对方，从很早以前开始他就有点耐心欠奉，而现在这种关键时刻这个混蛋竟然还在考虑无关紧要的琐事，让费尔南多直接爆发出来：“现在，立刻马上，把你的记忆全都交出来。”
他的动作又急又快，看上去差点撞上对方的鼻梁。斯特兰奇阖上眼睛，主动放开了记忆闸口的控制权限。
他们的思维短暂地桥接在了一起，斯特兰奇尽可能简明扼要地让渡着信息，竭尽所能地让自己所传递的内容精简再精简，甚至大多数不值一晒的时间循环都被他过滤和忽略了，但即便如此，这种庞大的信息流仍旧让费尔南多感到一阵头痛。
魔浮斗篷稳稳地托着他的后背，两个人在沉默当中交接了足量的有用信息。
良久。
费尔南多揉着太阳穴，纾解着大脑在思维分块模式下过载带来的头痛：“你是不是傻？”
斯特兰奇瞪了他一眼，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连记忆都剖出来给这家伙看，得到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魔法师先生小小声地补充：“反正也不是不能接受的结局，你只要继续向前走……”
你只要继续向前走，这个世界就将一如既往，毫无改变。他仍旧会是值得信赖的至尊法师，那些曾经蒙受他庇护所争取的时间和打下的基础会在他的身上真正地产生效果，足矣支持着斯特兰奇成为合格的至尊法师。
“——我没办法接受。”
费尔南多猛地抬头，紧接着，他的一只手被另一只手牢牢地握紧。
手握得很紧，不再伴随着手部神经受损所带来的战栗，就和最初见到的那时候一样，是一只能够拿起手术刀的手。神经外科医生的形象和至尊法师的形象逐渐重叠，勾勒出同一个人的身影。
费尔南多突然就想到当时在教室里，彼得和内德坐在自己的旁边，三个人在报告会现场开小差，内德说过的那句话：
“——听说，他能把人从死神那里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