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津站在门口看了半天,突然感觉不太对劲。
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像要搬家似的。
他转脸一看,对上梁总那双眼睛,差点吓得魂飞天外。
“……梁总?”
梁潜睨他一眼,冷声说:“我没让你看他的脸。”
“……”
荀津沉默了,就算是他,跟在梁潜身边四年,也是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深意。
看一个人,又要看清楚。
要求是不看这个人的脸?
梁总啊,你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可想想梁潜发的薪水,荀津还是低眉顺眼地问:“那……梁总是让我看什么?”
钱难挣,屎难吃,为了高工资,他忍!
梁潜的视线已经转回病房内。
他看着正交代身边医生记录的萧沉,轻声说:“你不觉得他很熟悉吗。”
熟悉?
荀津莫名其妙,也跟着看过去。
这么一张脸,如果他见过,别的不说,就是死之前有人问,他都能马上想起来。
刚才他看得清清楚楚,这个人他绝没见过。
但第二次再看向那个陌生男人,荀津按照老板吩咐,坚强地没有去看那张脸,却渐渐发现一点迹象。
举手投足,包括这种独特的气场,乃至对方的背影——
好像……确实有点熟悉……
荀津看着,偷瞄梁潜一眼。
而且这个熟悉的对象不是别人,就是正躺在床上的那位,他的前任老板,单总啊!
怎么回事,梁总,单总那样的人,你竟然也能找到替身?
这是找他来看看成色?
那没话说,就冲这张脸,还比单总多一个优点呢!
荀津还在腹诽,听到梁潜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你也看出来了,是吗。”
荀津敬业得很,有问必答:“是,梁总,这个人……他和单总有点像。”
“只是有点吗。”
梁潜并不满意他的答案,“他就是我哥。”
“……”
荀津的脸僵住了,好半天也没找回语言的能力。
他就知道,自从单总昏迷,梁潜的精神就不太正常了!
梁潜说:“你的任务,是帮我试探他。”
“……”
荀津咬了咬牙,还是忍了,“梁总要我怎么试探?”
“你的工资不是白拿的,荀秘书,这也要我帮你想吗。”
听到他的话,荀津讪讪干笑:“您说的对,梁总,我这就想……”
说完,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可是梁总,您想要试探出什么结果呢?”
梁潜语气平和得理所应当:“他现在不打算和我相认,等你试出证据,他还有什么办法反驳。”
“…………”
荀津小脑萎缩,陷入了沉默。
看着梁潜走进病房,他木着脸跟了进去。
门内。
白清凌看见梁潜,脸色微变了变。
虽然早知梁潜今天会来,可昨天发生的事让他很难再有平常的心情。
梁潜也没有分给他丝毫的主意,只径直走到萧沉面前:“萧主任,请问有结果了吗?”
萧沉正翻开医生写好的记录,没有看他:“等家属到齐。”
同组的医生吓得够呛,忙介绍说:“萧主任,这位是成潜集团的梁潜梁总。”
萧沉看他一眼。
医生心头一紧,正张开的嘴下意识闭合,把话吞了回去。
梁潜说:“没关系,我可以等。”
医生又呆住了。
这位梁总,可是白总都不会轻慢的人,他才会这样担心。怎么现在看梁总对萧主任的态度……
他心里惊讶万分,却没再说话。
病房里一时安静下来。
荀津一旁看着,越看越是感慨。
难怪梁潜这么在意,离得近了,忽略那张脸,这个萧主任的言行举止,简直是单总在世——不是,单总再现。
从前,他算得上是和单总待在一起最久的人,就算是单总这两位弟弟,加起来估计都不如他。
毕竟他是单总的总秘,每天都有各种对接,在公司,在家里,单总的私人行程,也是要他去安排的。
所以说梁总找他来试探,是很有原因的。
但就算有原因,去试探一个陌生人是不是床上的病人,那也很离谱啊!
荀津正想着,偷眼去瞄梁潜的时候,却见那双冰冷的眼睛也在看着他。
他明白。
这是老板在向他发号施令。
荀津低下头,脸上的表情犹如苦瓜。
可老板施压,他又能怎么办呢!他只能迈着视死如归的步伐,缓慢地走向萧沉。
梁总让他试探,却不告诉他该怎么试探,这么短的时间,他实在找不到什么头绪。
最先想到的,是让单总的老父亲过来一趟。亲生父子,按常人来说,见面肯定会有一点表现吧。
只是荀津转念想想,还是算了。
单总平日里对老父亲的感情,还不及对这两个便宜弟弟,现在两个弟弟都在,也没见这位单总二号有什么特殊,哪来的表现。
他接着又想到从单总的喜好下手。
如果喜好一致,投其所好,肯定会有收获!
可荀津转念再想,又放弃了。
单总每天除了去公司,就是看弟弟,无欲无求的,哪有爱好……
啊……
这就是头疼欲裂的感觉吗……
萧沉正在记录页添加系统扫描出的更多信息。
他听到荀津拖沓的脚步声,也知道荀津的来意,但没有放在心上。
“萧……萧主任?”
萧沉视线未转,仍垂眸书写:“嗯。”
荀津站在他身侧,看到他的侧脸,眼见这样熟悉的回应,不知是不是被梁潜误导太深,竟然也错觉是单总就在面前——
荀津赶紧晃晃脑子,把这种疑似分裂的精神思想摇匀,接着说:“第一次见面,不知道萧主任是从哪里来呀?”
萧沉笔下微顿。
荀津浑身绷紧。
萧沉转脸,上下扫过他一眼,才收回视线:“有话直说。”
荀津被看得头皮发麻,两股战战,几欲先走,结果扭头就看见梁总那张冷酷无情的脸。
“……”
前有龙潭。
后有虎穴。
这是不让人活啊!
还有话直说,他要真的说了,直接被你拿下住院了吧!
荀津疯狂腹议,只好壮起胆子低声解释:“是这样,萧主任,听说您医术精湛,我家里正好有个病患,也想请您帮忙看一看,就是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
这是他绞尽脑汁想到的方案。
不论梁潜疯没疯,他做就是了,试探人是不是单总,从专业下手好最简单有效。
毕竟单总是开公司的,怎么想都不可能会医生的手艺活。这个萧主任能治单总,在梁总看来说不定还是装出来的,再来一个陌生病人,总够用了。
“是吗。”
“是啊……”
荀津的头又低下去,不敢看他,“萧主任您看……?”
萧沉只说:“告诉我,你的家人住在哪个科室。”
听到这句话,荀津立刻感觉到额头一阵烧热,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哪个科室?
单总这是躺在哪个科室来着,康复科?重症科?精神科?
救命!
来之前梁总没说啊!
他正想到梁总,就听到梁潜开口为他解围。
“他来找萧主任,自然是神经内科。”
荀津长松了口气。
他看向萧沉,所幸,对面的人没再看他。
萧沉道:“明天把人带来。”
说到这一步,荀津放松许多:“好的,那就太感谢主任了。”
找一个小小的对症病人,还是很简单的。
他说完,身后传来开门声,回头一看,是丹影集团的白清宇。
白清宇走进病房,看见对他毫不理会的梁潜,脚下停了一步,才继续向前。
白清凌迎过去:“清宇哥。”
白清宇对他笑了笑,脸上的疲惫早在进来之前洗得干干净净。
最近为了应对成潜集团递增的压力,他几乎没有从公司离开,今天听说新的医生到了,才抽空过来一趟,也无法自由太久。
所以没有和白清凌过多寒暄,白清宇走到床边,直入主题:“你好,玉成的病怎么样?”
萧沉回身。
白清宇一怔。
一旁的同组医生已经出声向萧沉介绍:“萧主任,您应该知道吧,这位就是请您过来的白清宇白总。”
萧沉只说:“人到齐了吗。”
医生忙点头:“到齐了。”
说来也怪,病人真正的家属也常来探望,可今天站在这里的,却没一个是真的和病人有血缘关系的家属。
“打开投影仪。”
医生回神,赶紧照做:“好的!”
光影很快亮起。
萧沉走到投影前,以系统给出的资料为模板,当着三人的面,把所有检查结果简单讲解了一遍。
病房里原本静悄悄的,现在只有一道低沉平淡的声音响起,显得异常清晰。
荀津站在梁潜身后,也在旁听。
只是还没听到一半,他就被这位萧主任口中一个接一个的专业和半专业名词绕晕了,长期处于似懂非懂的状态,就假装听懂的站着。
直到萧沉讲解结束,他以为身前的三位肯定一定和他差不多云里雾里,却见对面、站在萧沉另一侧的白清凌脸色已经变得苍白。
“萧主任,你的意思是,我哥他、其实很难苏醒?”
“不是很难。”
萧沉说,“是绝无可能。”
他不会再传回这具身体,与其留在这里,还是尽快销毁更为稳妥。
白清凌上身一晃,连站立的力气都难以维持:“什么……”
白清宇扶住他,皱眉看向萧沉:“萧主任,你确定吗?”
萧沉说:“如果不信,又何必问我。”
系统不明白:【宿主,有这个必要吗?】
这具身体是由数据组成,严格来说就是宿主不消耗能量的分|身,放在这里,不会对宿主产生影响。
而且主系统要求宿主现在的身份最好不被怀疑,这具身体存在,应该更能明确两个身份,才不会导致宿主被目标彻底疑心。
萧沉说:【想让梁潜和主角生死相斗,单玉成的死对他是打击,也是动力。】
系统得到了答案,却更不解。
可是世界主角完全不是目标的对手,这样做,先死的人大概率不是目标,而是主角啊。
但现实里的对话还在继续,它没有再问。
“请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
白清宇说,“只是之前所有的医生都告诉我们,玉成昏迷的原因虽然检查不出来,可他的身体机能都在正常运转,也就是说,他的身体很健康,怎么会无法苏醒呢?”
萧沉说:“病人的情况,你可以理解为脑死亡。”
听到这三个字,白清凌当即红了眼眶,呼吸颤抖,握紧白清宇的手臂:“不可能……哥明明……”
白清宇也一时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萧主任……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萧沉说:“除非你有起死回生的能力。”
起死回生。
荀津也心情沉重。
用这样的话来形容,换句话说,单总的病已经不是等到未来医学更进步就能解决的问题,而是他已经去世了。
单总……
没有资格在这个场合说什么,荀津只是在心里暗自叹息。
单总并不是什么平易近人的人,比起他最初认识的样子,还变得难相处了很多,甚至有时他对单总不是尊敬,而是敬畏。
因为单总,无所不能。
跟在这样的单总身边,尽管只有三个多月,他学到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
这四年他常常在想,如果单总还在,公司可能不会改头换面,变成今天的成潜,可能也不会有今天的规模,因为单总很稀奇地顾念两个弟弟,会把很多精力分摊出去。
他偶尔觉得,单总对公司也没有那么上心。不比梁潜,全身心地投入,只想用雷霆手段打得丹影永不翻身。
可不论过去,还是现在,他从没想过,那个无所不能的单总,竟然会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离世。这样的人英年早逝,难道不让人扼腕吗?
想到这,荀津不由自主地记起了梁潜。
以梁总对单总的执念,对于这个结果,肯定比他的心情沉重、痛苦百倍——
看到梁潜的侧脸,荀津连思想都惊讶地停止。
这张脸上没有悲痛欲绝,甚至没有悲伤,只有近乎疯狂的冷静,眼角眉梢,连一丝难过都找不见。
不像是听到最亲密的人离世,像是听到一桩毫无关联的琐事,冷漠得不近人情。
荀津愣住了:“梁总……”
难道是太痛苦,以至于无法正确表达出情绪吗?
梁潜只望着病床上平缓呼吸的单玉成的脸。
萧沉的声音还在响起。
“避免家属痛苦,建议停止治疗。”
“不!”
白清凌摇着头,眼泪决堤,“哥还没死,萧主任,你一定是搞错了,他还活着,为什么要停止治疗!”
萧沉看向白清宇:“这是最好的做法。你们自己考虑吧。”
白清宇的脸色也并不好看:“谢谢,我们会的。”
萧沉略一颔首,转身离开了病房。同组的医护也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出。
白清宇看着靠在怀里几乎站不稳的白清凌,叹息一声,正想安慰几句,梁潜忽然开口。
“都出去。”
白清宇皱眉:“梁潜——”
“我说。”
梁潜盯着床上的身影,低声道,“都滚出去。”
荀津忙上前说:“白总,白少,你们也体谅一下梁总的心情,他想和单总独自多待一会。”
白清宇皱眉越深。
白清凌却捂住不断流泪的眼睛,踉跄地从病房里走了出去。
见状,白清宇忙陪他一起,免得他出现意外。
房门开合,病房里彻底陷入寂静。
荀津看了看床边梁潜的背影,摇了摇头,也打算离开。
“荀秘书。”
荀津停在原地,又看过去。
梁潜没有回头,永远笔直的脊背倏地佝偻下去。
他俯身按在床沿,又双膝跪在地面,抬手握住单玉成身侧的手,紧紧地、轻轻地按在唇边。
荀津看着这道背影,不由想起当年。
那时的梁潜还不是今天的梁总,十八岁的青年也和现在一样,跪在病床边,静静看了单总整整一夜。
这样的梁潜,只有他一个人见过。
这份和梁潜绝不匹配的脆弱,他原以为只有那一夜会从梁潜身上流露,今天却也重现。
荀津说不出此刻的感受,但为梁潜从心里涌起的难过,突然盖过一切,让他又是一声暗叹。
“梁总——”
节哀。
这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梁潜的声音打断了他。
“你说,萧沉出现,我哥就失去意识,这会是巧合吗?”
荀津的宽慰卡在嗓子眼里,一时难以下咽。
啊?
“你也这样觉得,是吗。”
“……”荀津又僵住了。
……他不这样觉得啊!
之所以萧主任来了才知道单总已经去世,那是因为萧主任是业内的顶尖专家,只有他有能力检查出这个结果啊!
梁总,收手吧,别疯了……
荀津不由走到床边,本想劝一劝,可发现梁潜只是盯着单总,目光一错未错,仿佛刚才说出的话,只是他的幻觉。
他看到那张脸依旧冷静,可那双漆黑的眼睛此刻不复以往的冷漠残酷,不知何时填满了猩红几乎狰狞的血丝,覆盖着摇摇欲坠的理智。
“……”
原来不是不近人情。
只是无法接受,所以自我欺骗。
看着这样的梁潜,荀津想说的话再次堵在喉咙里。
四年来深深体会梁潜的痛苦,这一刻,他连腹议都不再忍心。
病房里的安静持续着。
梁潜久久注视着面前平静的脸。
他不相信,单玉成会就这样死去。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他的手机里至今还有那一段影像。
单玉成从沙发上起身,回到卧室,躺到床上,期间没有半点异常,就好像知道自己会突然陷入这场整整四年的昏睡。
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怎么可能这样?
一定还有别的蛛丝马迹他没找到。
梁潜握紧掌心的手。
这只手掌的温度还和以前一样,暖得让他眷恋,可失去曾经让他自愿沉溺的力道,它握在掌心这样柔软,四年过去,还是让他感到陌生。
“哥……”
梁潜闭上酸涩难忍的眼。
有记忆后第一次醒来,发现腿是断的,他没有抱怨。
之后跟着梁雨静东躲西藏,伤还没好就开始想办法养家,他也没有觉得太辛苦。
这样的五年过去,加起来都比不上这四年的每一天。
可一天一天过去,四年好像也并不漫长。直到刚才,他听见那句话。
“哥……”
原来,他其实没那么坚强。
梁潜面无表情地想着,深深把脸埋进唇边莫名湿润的手掌。
等等我。
哥,求你等等我。
如果只是这样,我恐怕要坚持不住了。
—
次日。
医院。
邓言快步走到主任办公室前,抬手敲门。
“进。”
邓言开门,站在门边对萧沉说:“萧主任,梁总和他的秘书来了,还带了一个病人,说是跟您约好的。”
萧沉在他话间起身:“走吧。”
邓言连连点头,往前一步带路。
两人来到医院安排好的病房,进门时,荀津和病人在床边一站一坐。梁潜独自立在窗前,听到动静,才转脚回身。
“萧主任!”
荀津笑着走过来,把手里的平板递给他,“我们昨天做了检查,结果都在这,请您过目。”
邓言有些为难:“荀秘书,您在院外做的检查——”
萧沉抬手微摆,已经接过平板。
邓言会意,没再说话。
见状,荀津转脸看向梁潜。
在他看来,萧沉这样的举动,正说明他的专业,不需要拖延时间去了解病人情况,当场就能判断。
也说明,如此专业的顶尖医生,不可能是从没接触过医学行业的单总。
梁潜一言不发。
荀津只好也跟着不说话,等萧沉看完病历报告,看着对方指导随行的医生对病人做检查,再听着对方说出那一堆让他头昏脑涨的专业名词。
所说的内容,比起昨晚他背过的那份资料,更详细,更能说明水准。
“病人恢复情况良好。”
萧沉最后说,“如果不放心,可以住院观察两天。”
荀津还是笑容满面:“有萧主任的话,我还有什么不放心,不过还是住两天吧,心里踏实一点!”
萧沉把手里的平板递还:“还有问题吗。”
荀津忙摇头:“没——”
“有。”
被梁潜的声音打断,荀津心里一声咯噔。
一方面他知道梁潜不可能就这么简单了结,觉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另一方面,以梁潜不可言说的精神状态,他实在忐忑。
“梁总……”
梁潜走向萧沉。
他盯着萧沉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他如此熟悉,四年来,没有一天忘记。
里面没有波澜,他从来都看不透,深得不可见底。
“我有问题。”
萧沉说:“什么问题。”
梁潜说:“还有一个病人,我想请萧主任诊断。”
萧沉和他对视,已经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哪个病人?”
梁潜避也不避,走到他的面前站定,才轻声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荀津无语凝噎。
他自知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勾着头用力看鞋。
可梁潜的声音还是继续传到耳边。
“这一次,请萧主任,亲自为我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