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肃没想到一夜之间荣锒已经想到了寻找受害人的计划, 忙问:“怎么找?”
荣锒解释道:“DNA显示, 死者年龄大约是70岁, 罗氏兄弟的供述也提到, 他们在沙发床上发现死者时, 对方皮肤松垮、没有牙齿、脸上长着很多斑点——这都是老年人才有的情形。”
萧肃默然点头。荣锒接着道:“老年人一般不会太健康,总有各种各样的病症,尤其是高血压、糖尿病之类的慢性病。这些病症都是需要长期服药的,通过检查内脏中的药物残留,可以推断出死者的病理特征。如果运气好,他患有某些疑难杂症,用过什么罕见药品,也许很快就能通过药物来源查到处方, 进而查到身份。”
孙之圣一拍桌子,赞道:“这个思路很啊, 还是你行, 叫你来没错!”
荣锒高冷傲娇地勾了一下嘴角,道:“你们早该叫我了,要是你们案发之后马上打电话跟我说,我还能少听我妈在耳边唠叨一天。”
“伯母也是为了你好啊。”孙之圣对他们的家的情况也是比较熟悉的, 特别同情地唏嘘道, “慈母之心嘛,其实我妈也一样,整天唠唠叨叨, 就盼着有人能赶紧摘走我这朵高岭之花!”
“……”三人一言难尽地看着领导,同时觉得这马屁太难拍了,还是集体放弃吧。
尴尬地沉默了半分钟,荣锒干咳一声,把话题又扯了回来:“靖川方面,警方的走访排查有结果吗?”
荣锐也干咳了一声,摇头道:“亲朋好友普遍反映,罗建新和罗建红两兄弟为人非常老实,很少和人发生龃龉。学校那边也证实,他们没有在工作中惹下什么不得了的仇人。所以现在,除了三十年前为了争夺遗产闹的那一场,他们俩基本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大的冲突。”
“那就是没怀疑对象了?”荣锒问道。
荣锐嗯了一声。孙之圣道:“鉴于那个八位数日期,调查时段需要推到三十多年前,难度很大——毕竟这么多年了,物是人非啊。”
三十多年变迁,当初的熟人朋友都不知道搬到哪儿去了,真要一个个查下来怕得到几个月以后。所以最快的捷径,仍然是从尸体残渣入手。
“那行,我先去看看尸体收集情况吧。”荣锒弄明白现状,也不多说什么,直接换衣服进实验室了。
荣锐在会议室过了一遍证物,不知道发现了什么,跟孙之圣说他要再去一次现场。
萧肃想和他一起去,被他拒绝了。荣锐道:“那边挖得乱糟糟的,到处都是污水残渣,场面肯定比较血腥,你还是别去了,免得吃不下晚饭。”
萧肃只得同意了,孙之圣要和荣锐一起去,临走前对他说:“荣锒的住处还没定,他这人特别龟毛,从来不喜欢跟人合宿,萧老师你帮忙在酒店给他另外订一间房吧,最好跟咱们在一层,走动起来方便。”
会后两人开车去了郊区的现场。萧肃在手机APP上给荣锒订好房间,忽然微信跳了一下,显示是吴星宇给他留言:【师兄师兄,你干啥去了?听你小舅舅说,你去了珑州?】
萧肃回答道:【嗯,有点小事耽搁了,大概要过一两天才能回去。】
吴星宇道:【马上开学了,你可别忘了来上班啊!】
萧肃发了个翻白眼的表情,说:【我又不是你!直接说吧,找我什么事?】
吴星宇道:【嘿嘿,师兄英明,江湖救急!我的宿舍遭水灾了,楼上也不知道是哪个傻逼,放假前没关洗衣机水龙头,憋了一个月,接口给憋爆了,水流了一屋子,跟水塘似的!水顺着楼板缝隙全漏下来了,这会儿我的宿舍都能养鱼了,被褥床垫全部完蛋!】
这么倒霉?萧肃给他点了个蜡,说:【不是吧?那还怎么住?舍管给你换新房没有?】
吴星宇发了个狗头,说:【换个毛啊!哪有新房?除非和本科生挤四人间!哎哟我的妈,你也知道我们律所,事情那么多,文件一堆一堆的,四人间那点儿地方,哪儿能放得下啊,弄丢了我就死定了!】
萧肃明白了,说:【那你住我那儿?】
吴星宇发了个羞涩脸:【方便吗?我发微信就是想问问你,你小舅舅回来了,你是不是要一直住在碧月湖?那把LOFT借我住几天呗?等宿舍收拾粉刷好了我就搬回去。】
萧肃特别慷慨地道:【行啊,你直接找萧然,让她带你去搬家,顺便给你录个指纹。】
吴星宇发了个跪地磕头的表情:【谢谢师兄!】
萧肃道:【你一博士能不能有点儿节操?叫我名字!】
吴星宇乖巧道:【是的师兄!】
萧肃气笑了:【滚!】
结束对话,萧肃脸上的微笑还没消失,忽然想到个问题——之前好像已经把房子借给孙之圣了?
无所谓吧?那么大的房子住两个人绰绰有余,自己之前跟荣锐不也住得挺好?
萧肃想了半天,不好反悔,只得给吴星宇打了个电话:“刚刚忘跟你说了,老孙最近也在LOFT住,你要不介意就跟他一起吧,反正房子大。”
“老孙?大圣?”吴星宇一听很高兴,“好的呀!上回我被张婵娟他们诬陷,多亏大圣和小锐锐帮忙呢,救命恩人我一定会好好伺候的,师兄你放心吧!”
萧肃听见他叫师兄就头大,还没纠正,就听他道:“我不多说了啊,天要黑了,我得赶紧找萧然收拾搬家,晚上还要给律所加班,总结一个陈年老案的资料。”
萧肃随口问:“什么陈年老案?他们怎么净给你安排些杂事儿啊?”
“嗐,说是协助警方查的,三十二年前一个杀人案。”吴星宇说,“案子当年是我们律所一个老律师经手的,现在人已经退休了,只能扔给我……谁让我半工半读呢?碎催一个!”
电话挂断,萧肃习惯性地在脑子里算了一下时间——三十二年前,那不正好是1997年吗?
警方协查、陈年老案、杀人案……1997……
灵光一闪:不会跟罗氏兄弟有关吧?
下午荣锐和孙之圣一直没有回来,萧肃等到县局下班,回酒店休息,直到上床睡觉的时候,才听见外面依稀传来荣锐的声音。
“怎么这么晚?”萧肃起身开灯,荣锐随手又给他关了,只留了一盏床头灯:“睡吧,现场有点乱,耽搁了一会儿。”
萧肃摸到眼镜戴上,看到他肩头落着几朵雪花:“又下雪了?”
“嗯,不大。”荣锐站在床边脱了大衣,把右手在腋下暖了会儿,摸了摸他额头,“晚饭吃的什么?”
“盒饭。”萧肃已经习惯被他动手动脚了,支着胳膊任他摸,“你呢?这会儿饿不饿?要不要叫宵夜?”
“不用,吃过了。”荣锐替他摘了眼镜放在床头柜上,“没发烧,睡吧,我去洗个澡。”
萧肃躺回去,问他:“现场有什么新发现吗?”
“市政把地面都挖开了,一塌糊涂,还得做复原,很麻烦。”荣锐一边脱衣服一边说,“哥,你怎么比老孙还敬业?一回来就让我汇报工作。”
萧肃笑:“被你们感染了吧……到底有什么发现?”
荣锐穿着背心短裤进了卫生间:“罗氏兄弟可能真的没有说谎,凶手另有其人。”
“啊?”萧肃惊讶地问,“为什么?”
“原因很复杂,明早去现场再说吧,还有一些勘验要重新做,得等结果。”荣锐开了淋浴,哗哗地开始洗澡。
萧肃想起吴星宇,起身追到浴室门口,问道:“对了,专案组是不是委托了吴星宇的律所,协查这件案子?”
“唔?原来是他们律所啊?”荣锐隔着浴帘回答,“专案组不是派了一队人马去靖川,调查罗氏兄弟的社会关系吗?结果发现三十二年前,罗才的死涉及一桩凶杀案,所以现在正在调阅当年涉案的卷宗和资料。”
萧肃十分惊讶:“罗才?凶杀案?他是横死的?”
“嗯,听说是因为一次恶性斗殴,罗才中了两刀,当场死亡。”荣锐道,“吴星宇他们律所当时应该是承担了被告人的辩护工作,所以需要提交一些材料。”
萧肃忍不住探头问:“凶手是谁?这次的案子会不会是对方的报复?”
“一个乡下混混,三十几年前就被枪毙了……等他们把材料整理出来再说吧。”荣锐忽地一掀浴帘,“哥,你有完没完,还让不我让我洗澡了?”
萧肃没戴眼镜,模糊间看到他大半个裸体,忙退出去:“你!好好说话!溅我一脸水!”
荣锐龇了一下牙,扯上浴帘继续洗澡:“睡吧,都几点了,明天还要早起。”
萧肃擦了把脸,躺回床上,不知为何翻来翻去脑子里全是他带着水珠的背影,健康的皮肤裹着精壮的肌肉,线条流畅,宛如油画一般。
要死了……萧肃扯着被子蒙住头,努力数了七八十只绵羊,才在沙沙水声中慢慢坠入梦乡。
梦里依稀回到了小时候,十来岁的样子,他午睡刚醒,顺着楼梯蹦蹦跳跳往下走,忽然听见客厅里传来激烈的争吵。
他蹑手蹑脚走到楼梯转弯处,躲在一株巨大的滴水观音后面,只见母亲方卉慈站在茶几边,柳眉倒竖,一脸戾气:“方卉泽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方卉泽坐在沙发上,背对楼梯,声音带着青春期少年特有的沙哑:“我、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方卉慈气急败坏地打断他,“你如果知道,就不会听那个女人的摆布!方卉泽,你是在毁了你自己!”
方卉泽哀叹一声,将脸埋进手掌里,单薄的身体蜷缩在膝盖上,抽噎着道:“对不起,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简直像是中了邪。”
“你就是中了她的邪!”方卉慈眼圈发红,扬手要打他,到底没能下得去手,片刻后无奈地甩了甩头,道,“你给我听着,从现在开始不准再见她,不准和她通话,否则……我有的是办法让她永远消失!”
方卉泽的背影僵了一下,微微抬头。方卉慈直视他的眼睛,眼神狠厉几乎带着杀气,声音更是寒冷如冰:“阿泽,你知道我的脾气,我这人心狠手黑,说话算话!”
方卉泽轻轻抖了抖,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从今天起,待在家里不许出去,开学之前给我好好反省一下!”方卉慈冷冷道,抱起茶几上一个箱子,转身离开。
门外响起汽车驶离的声音,方卉泽坐在沙发上,泥塑般一动不动。
萧肃蹑手蹑脚地走下去,小小声地叫:“阿泽?你干嘛啦?”
方卉泽一怔,慢慢抬头,脸上泪痕宛然。萧肃扯了张纸巾递给他:“我妈干嘛骂你啊?你惹她生气啦?”
方卉泽擦了擦脸,推他一把:“走开!小孩子别管大人事!”
萧肃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胳膊肘撞在沙发脚上,龇牙咧嘴道:“你算什么大人啊?你到底干什么了,惹我妈发那么大火?”
方卉泽瞪他一眼,吸了吸鼻子,伸手将他拉起来:“滚蛋,玩你的乐高去吧,老子要静静。”
“静静是谁呀?”萧肃记吃不记打,粘在他身边,嬉皮笑脸扯了扯他的耳朵,“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早恋了?我妈不同意,让你离开那个女人?”
方卉泽张了张嘴,又皱眉推开他:“关你屁事!谁让你偷听我们说话……”忽然眼神一变,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偷听的?你都听见了什么?”
他手劲极大,萧肃几乎有些窒息了,握着他的手道:“松、松开……我刚、刚下来,就听见她、她说你被那个女人摆布……让你离开她……你、你松手啊!”
方卉泽眼睛血红,将信将疑地看了他足有五秒钟,才缓缓松开了他:“真的?”
萧肃握着衣领,惊魂未定:“真、真的啊,我骗你干嘛……你到底怎么了?”
“……没、没什么。”方卉泽看着他脖子上粉红色的勒痕,眼中浮起一丝内疚,将他拽过来轻轻揉了揉,说,“对不起阿肃,我不是故意的,刚才是失手了。”
萧肃心有余悸,退开了些:“你们说的到底是谁啊?你们班女生吗?陶大眼还是郭菲菲?”
方卉泽眼神复杂,半晌挪开视线,道:“都不是,你不认识,一个外校的女生……这件事别跟我姐提起,别让她知道你偷听我们谈话,明白吗?”
萧肃知道老妈的厉害,乖巧点头。
方卉泽像平时一样揉了揉他的脑袋,将他满头短发揉成一团鸡窝,起身离开:“我累了,去睡一觉。”
萧肃“哦”了一声,傻傻将脑袋上的杂毛抹平,目送他上楼。
窗外蝉鸣阵阵,金色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照着他修长的背影,他越走越高,那背影也越来越宽阔,越来越魁梧,渐渐变成了成年的模样。
萧肃眨眨眼,恍然惊醒,看到暗淡的天光从深褐色的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眩晕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在做梦。
梦境真实而清晰,勾起尘封的回忆,萧肃慢慢想起,那应该十几年前的某个暑假,自己十岁左右,刚升小学五年级,方卉泽上初三,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惹得母亲大发雷霆,整整一个暑假不许他出门。
方卉泽说是因为早恋,他当时也没有多想,今天忽然重新梦到当时的情景,才发现有很多违和的地方——母亲的语气似乎过于严厉了些。
不,不光是严厉,还带着一些震怒和恐惧。
那不是家长发现孩子早恋时该有的情绪。
方卉泽犯的事儿,应该比早恋严重得多。
会是什么呢?
萧肃闭目思索,然而梦境中原本清晰而具体的细节却慢慢模糊、消失了,就像落在沙漠中的露水,迅速蒸发,不留痕迹。
忽然,一个画面闪过脑海,萧肃倏然睁开眼——母亲临走前抱走的那只箱子,不正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黄杨木匣子吗?
所以,她在那年暑假把它带走了?
带去了哪里?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
萧肃冥思苦想,总觉得记忆中有些东西冲突了——十岁那年夏天,母亲明明带走了那只木匣子,但自己十四五岁的时候,分明还在家里见过它!
没错,那时候方卉泽已经出国留学,父亲刚刚发病。
所以,到底问题出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