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荣锐离开以后, 萧肃一整夜都没怎么睡着。
担心风大雨大, 担心路上有雪, 担心他血气方刚不顾个人安危……但是还不敢给他打电话, 怕关键时刻分了他的神。
辗转反侧到七点多, 索性不睡了,起床联系开锁公司去取钥匙,还好半路终于接到了荣锐的电话。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萧肃有一种雨过天晴、乌云尽散的感觉,眼前的世界似乎都明亮了几分。
挂断电话,心底倏而掠过一丝惊悸,萧肃莫名冒出一个念头——该不会真的动了心吧?
这念头惊得他打了个哆嗦。
不,不行。
不对, 是不会!
回程一路都心乱如麻,进门的时候差点穿错了萧然的拖鞋, 被她美美嘲笑了一番。
“今天不去公司吗?”萧肃懒得和她斗嘴, 随口问道。
“神仙也需要休息啊,今天不开工,在家补觉,下午约了闺蜜SPA。”萧然正在吃早餐, 像个土拨鼠一样捧着玉米啃啃啃, “小舅一晚上没回来,不知道文森病得怎么样……哥,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去看望一下啊, 毕竟算一家人了,这么久一个招呼都不打,不合礼数吧?”
“我早上打电话问过了,阿泽说文森病情加重,要留在公司陪他。”萧肃想起自己没吃饭,拿了一片吐司,说,“听阿泽的吧,文森和普通人不一样,别给他们添麻烦。”
“搞个基还神神秘秘的……”萧然吃饱了,伸了个懒腰,说,“对了,刘阿姨去买菜了,她说你有什么想吃的给她打电话,不然她就光给荣锐买了……哎呀荣锐怎么这么招老阿姨喜欢啊?”
“你不是也喜欢他?你也是老阿姨?”
“……我要是阿姨那你就是他叔叔了,哥你真变态,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嗜好……”
萧肃转了个弯才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气得拿吐司丢她。萧然嘻嘻一笑跑了:“开玩笑啦,我去睡觉了再见!”
这家里都是些什么人啊!萧肃心塞得不行,捡起吐司一边吃一边上楼试钥匙。
开锁师傅技术不错,钥匙一插一拧,门就开了。萧肃松了口气,下楼扛了把人字梯,打开中央空调百叶盖板,谢天谢地,匣子还在那儿,用晾衣叉轻轻一勾就出来了。
匣子上积着厚厚的尘土,显然在里头放了很多年了,萧肃小心翼翼捧下来,将一切归位,确定没留下什么可疑的痕迹,才把它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尘封十几年的秘密即将揭开,萧肃有一种奇怪的窒息感,用抹布擦了擦上面的灰尘,轻轻抽开盖板。
木轨摩擦发出涩涩的滑音,一股奇怪的混合着霉味和腥味的气息散发出来,萧肃别过脸打了个喷嚏,看见匣子里装着几个黑色塑胶袋包裹的东西,有长有短,大小不一。
最上面是个小包,打开,里面是三张旧照片,其中之一便是萧肃从前看过的王桂玉的照片。那时候王桂玉还很年轻,二十几岁的样子,算不得极美,但眉宇间氤氲着一种非常令人怜爱的轻愁。
另外一张照片竟然是石鹏的,和上次他跟荣锐在马王村联合小学里看到的很像,应该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留影,虽然清晰度不高,但看得出十分英俊。
并隐隐有一点眼熟。
为什么眼熟?萧肃暂时没有细想,抽出第三张照片,诧异地愣住了——这竟然是王桂玉、石鹏和石鹏奶奶的合影。
合影里三人笑得十分温煦,老奶奶坐中间,王桂玉和石鹏站在两侧。虽然中间有老人挡着,但明显看得出他们俩的手是牵在一起的。
原来他们俩并不是一直互相暗恋,后来捅破窗户纸在一起了。萧肃有点意外,翻到背面,照片上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1997年夏,我们仨。
那是王桂玉的字,和那本点名册上的一模一样。
所以,1997年夏天,高中毕业一年后,他们已经是情侣了?
可是为什么这些照片会在方卉慈手里?这两个人和方卉泽,和这个家到底有什么关系?
萧肃心中疑云重重,放下照片,打开下面一个黑色塑胶袋。袋子里是一块婴儿毯,很干净,但看得出是上个世纪的东西了,上面织着九色鹿,和“宝贝快乐”四个卡通字。打开毯子,里面包着一块白色的小手帕,帕子里裹着一块小小的银锁,锁下面压着一缕女人的长发。
手帕一角写着一行小字:1998年3月22日。
那不是方卉泽的生日吗?萧肃的心砰砰跳了起来,隐约感觉某个惊人的真相正一点点被揭开,拿出下面一个袋子的时候,手指不禁微微颤抖。
袋子里的东西完全出人意料——那竟然是一把刀,一把用透明自封袋装着的匕首,有五寸来长,刀刃已经生锈了,木质刀柄上沾染着黑褐色的污渍。
怎么看,都像是凝固的黑血。
萧肃心惊肉跳,将那把刀翻来覆去研究了一番,没研究出个所以然,再打开下面一个略大的袋子,顿时目瞪口呆——那里面是一件沾满了鲜血的浅蓝色衬衣。
衬衣是男式的,不大,中号,血迹主要集中在胸腹之间,以及右侧袖口。萧肃隔着自封袋仔细辨认,心中犹如掀起了滔天巨浪——如果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方卉泽的衣服。
他记得有段时间,大概是方卉泽上初中的时候,学校发的春季校服配了浅蓝色衬衫,因为布料不好,方卉泽又爱出汗,方卉慈怕他长痱子,所以专门定做了几件一模一样的纯棉衬衫。
这件应该就是其中之一。
那么,上面的血迹是谁的?
真相呼之欲出,但萧肃不愿意相信,他不相信方卉泽能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
那时候,他应该只有十四岁吧?
放下血衣,萧肃拿起了最后一个塑胶袋。这个袋子非常小,只有两公分长,一公分宽。
但握着它,萧肃却有一种重若千钧的感觉——最后一件了,这里面一定隐藏着最终的真相。
袋子里是一个U盘,萧肃打开笔记本电脑,连接数据线,花了点儿工夫才把里面的东西拷贝出来。那是一段音频,不长,但音质很好,很清晰。
一开始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温柔婉转,但十分焦虑,隐隐还带着一丝埋怨:“你怎么来了?我告诉过你最近不要来找我……阿泽我不是怪你,我只是担心你被他们发现……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能让他们查到你身上!”
少年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变声期即将结束的嘎音:“你让我做的我都做了,我只想见见你,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女人似乎松了口气,道:“我没事的,他们没有证据,抓住我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我一早就计划好的……你呢阿泽?你怎么样?你有没有害怕?”
少年沉默不语,女人柔声道:“别怕阿泽,你没有做错事,为父报仇天经地义,他害了你爸爸,又欺辱我这么多年……阿泽,是你救了我,是你救了妈妈,明白吗?你没有做错事,你是我的英雄!”
“别、别说了。”少年的声音微微发颤。
“好的,我再也不说了,阿泽,我再也不说了。”女人连忙道,“忘了他吧,忘了这件事,忘了你杀过人,好吗?你就当他是我杀的,我不怕,我不怕他,让他变成鬼来跟我索命吧!让他在阴曹地府明白自己死在谁手上!石家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的,石家没有绝后,你爸爸还有你,还有你这个儿子……”
她说着说着声音大了起来,带着一种癫狂般的颤音,又尖又细,刺得人耳膜发麻。
“别说了!”少年微微提高了声音打断了她。
“好好,我不说了,对不起阿泽,我……我只是高兴,高兴你帮你爸爸报了仇。”
“我只有一个爸爸。”少年深吸一口气,沉声说,“我爸爸姓方。”
“你什么意思?”女人的声音倏然冷了下来,“你姓石,石鹏才是你的爸爸!阿泽你是不是在怪我?你怪我一出生就把你送人?我也没办法啊,我那时候才十几岁,还在上大学,手里除了学费没几个钱……你爸爸死了,我没办法养活你,留着你只能让你跟我受苦啊!”
她嘤嘤啜泣起来:“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怀胎十月,东躲西藏……生你那天我不敢去医院,只好在医院旁边租了间屋子自己生,还好老天可怜我,让我们母子平安……我没办法啊阿泽,我没钱养活你,只好把你送给方家,我知道他们家儿子一落地就死了,你们俩一天生日,他们一定会对你好,把你当亲生的……”
“他们确实把我当亲生的。”少年低声说,“生恩不如养恩大,你生了我,我也帮你杀了人,我们就算一命还一命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见你,你也不要来见我,我们一刀两断。”
沉默,女人忽然提高声音:“一刀两断?你要跟我一刀两断?!”
“你让我给你钱,我给了,你让我帮你杀了马强,我也杀了。”少年哑声说,带着压抑的痛苦,“如果生我是一笔债,我也该还清了……妈,我今天见你最后一面,叫你一声妈,今生今世,我们再没有一分关系。”
“哈!哈哈!”女人怪笑一声,“所以,你今天是来跟我摊牌的?你后悔了?后悔认我这个妈,后悔帮我杀人了?可你知道那是你的仇人!阿泽,马强他不无辜,他害了你的亲生父亲!石鹏是被冤枉的,他没杀人他不该被枪毙!”
少年疲惫地打断了她:“别说了……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做了,后不后悔的,也都不重要了……再见,妈。”
女人忽然冷笑一声:“你该不会告诉方卉慈了吧?”
少年气息一窒,女人紧张地道:“是她让你来见我最后一面的?是她让你背叛我,让你抛弃我,让你不认我这个妈的?”
少年沉默不语,女人咬牙切齿地追问道:“你真的告诉她了?你疯了阿泽?你怎么能……那个死丫头,她一早就怕你抢了她的财产,现在你还把把柄送上门!你是不是傻了你?”
“她是我姐姐,她陪了我十四年,养了我十四年。”少年说,“如果你要我认你这个妈,那我就不是方家的人,方家的财产全部是她的,天经地义,怎么能叫抢?”
女人噎了一下,少年低低叹了口气,说:“你想什么,我都明白,我已经十四岁了,不是三岁小孩……妈,这些钱你留着,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你站住!我不要你的钱!阿泽你别走,我、我是你妈妈啊!”
“可是我也要活啊!”少年爆发了,声音哽咽嘶哑,“我、我只要看见你,想起你,就想起自己做过的事,想起马强,想起他死不瞑目的样子……是,我未成年,杀人不会判死刑,可是……可是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比死刑更可怕!”
少年呜呜地哭了起来,崩溃地道:“我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我天天跟自己说他死有余辜,我为父报仇,可我还是杀了人……那是个活生生的人啊!妈!我的手再也洗不干净了!再也洗不干净了!”
录音戛然而止,进度条沉默地走过最后一个刻度,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