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鱼公主还是没等到她十五岁的成年礼, 她总是忍受不了她那好奇心与新鲜感的向往和折磨。
她背着所有人, 偷偷地浮上海面, 坐在黑色的礁石上,感受着海面上微咸的风。
似乎连空气也是自由的。
晨曦的太阳刚刚升起, 阳光把她的脸颊照得更加红润美丽,像是造物主最完美的雕像。
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布置得圆圆的、像一轮太阳一样的花坛, 与花坛里像太阳一般红的花朵。
巫师说太阳的红色很适合她。
当然,巫师没告诉她的是, 这种红色充满了飞蛾扑火般的悲怆感和绝望感,还有盛大的仪式感。
毕竟命运女神送给小公主的最后的场景十分壮丽,她应当乘着玫瑰色的云块升起,践行着最完美的残酷美学。
半边天都红艳艳的,金色与红色的烈焰灼烧着云彩, 绚烂酷烈,好看极了。
她还看到了巫师与老祖母口中的海鸥, 它们在天上舒展着翅膀, 就像鱼儿在海洋的怀抱里摇摆着鳍, 自由快活,又天经地义。
她看到了远处的灯塔, 这是她在与巫师的某次闲谈中得知的,巫师说在太阳隐去的晚上, 天幕漆黑时,它会亮起一星灯光,指引迷途的水手返航。
她问巫师:“夜晚的天空是什么样子呢?黑到吸走所有的光亮吗?星星能点亮它吗?它又和海水一样冰冷吗?”
巫师一直像包容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一样包容她, 认真回答她各种各样的问题,只有这次,巫师竟然找不到词句来描述黑夜到底能有多黑。
过了好一会儿,巫师指着自己黑曜石般的眸子,说:“它就同黑夜一般黑,星星是点不亮的。”
星星看似嵌在天幕上,但其实离天幕有好多好多光年的距离。
可能温暖也点不亮。
小人鱼公主沉默了片刻,然后笑得比最美的宝石还耀眼、还美丽,她盯着巫师的眸子,轻轻开口,似是喟叹:“那黑夜可真是美丽的颜色啊。”
于是巫师也就笑了。
而现在的天幕是蓝色的,海天相映,像一面巨大的镜子。
小人鱼公主极目远眺,无比新奇,觉得洒在身上的阳光温暖极了。
远处一艘冒着蒸汽的巨大游轮缓缓驶来,惊得她一头扎进海里,留下几捧白色的浪花和金色鱼尾反射的光。
“唔,鱼尾拍到礁石上了,”她捂住尾巴,“痛死了。”
她最后一次探出脑袋,看了一眼那艘人类的游轮,然后缓缓游向深海,再次被冰冷的海水淹没。
巫师依然坐在锈得像染了血一样的铁锚上。
他像是在笑,又像是没笑。
“我刚才去找你了,你不在。”
“我在呀……你明明没来找我。”
“是吗?”
小人鱼公主道:“你撒谎,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你离开这艘沉船!”
“外面的阳光很暖吧?”
“对呀……唔……”
于是她又轻易地被狡猾的巫师套了话。
巫师把玩着他黑色的大帽子。
小人鱼公主心虚地眨了眨眼睛,小声道:“巫师,你别告诉其他人啊。”
巫师无所谓道:“你知道这海底只有你一个人和我说话的。”
毕竟其他人对神秘邪恶的黑发巫师都保持着远离的态度。
无论是厌恶还是恐惧。
只有小人鱼公主因为好奇心和这个人类巫师搭话,维持着一种像朋友又不像朋友的古怪关系。
“这种关系棒极了,”她想,“巫师适合所有古古怪怪的东西。”
“你感觉海面上怎么样?”
“棒极了,”她张开双臂,模仿着飞鸟的姿势,“我看见了初生的太阳和红色的云,海鸥飞向灯塔,人类的蒸汽游轮像巨兽一般行在海面上……”
然后铁锚上的巫师毫不留情地嗤笑,指着他们的脚下:“亲爱的小公主,你瞧瞧,那些巨兽一般的游轮最后都沉在我们脚下,变成一堆腐朽的烂木头。”
“不,这不一样。”她反驳道。
“有什么不一样,它们为海洋而生,就得葬在海洋里,这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小人鱼公主觉得巫师总是以嘲讽自己为乐。
巫师又开始了:“我美丽的小公主,你为什么觉得海底无趣呢?海底有那么多有趣的东西,而你的祖母,你的姐姐们和你,你们看到的海面永远是太阳、云彩、灯塔和轮船,这才是真正的无趣吧?”
于是小人鱼公主说:“所以我还要去人类的陆地看看。”
“陆地上有带着香味的花,有巨大的美丽的城堡,有各种各样裁衣服和卖首饰的店,美丽的少女们穿着裙子挽着她们英俊的情郎。这些都是老祖母告诉我的。”
于是巫师被噎住了,他想了想,还是告诉她:“可你忘记了我告诉你的,陆地上有美丽的城堡,也有吃不饱饭的穷人。有愚蠢的国王、充满嫉妒的王后和严苛的法律,美丽的少女们挽着情郎的时候,她们的母亲可能做着纺织女工,她们的父亲可能正谋划着怎样把她们换个好价钱。大臣们尸位素餐,商人们阴险狡诈,谋划着吸干子民们的最后一滴血……还有横行王宫的骗子……”
“对了,我亲爱的小公主,你这样高贵的身份,放在人类世界是必须要政治联姻的,弄不好,还必须吻一只青蛙……”
小人鱼公主愣了愣,然后飞快地跳过这个话题:“巫师,那你为什么要来到这冰冷的海底呢?”
“因为一个无聊透顶的游戏?
巫师好像藏着一袍子的秘密。
小人鱼公主喜欢他的秘密,这让他有一种不同常人的气质。
“巫师,你见过我花园里那个大理石雕像吗?”
“一个英俊的男人,”巫师道,“你为什么不喜欢一个雄性人鱼,而非得找一个雄性人类呢?”
小人鱼公主眼含憧憬:“因为人类拥有不灭的灵魂。”
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
巫师继续嗤笑道:“灵魂这种奢侈品可不是每个人类都有的。”
确实有人类拥有伟大的、不灭的灵魂,可这也是极少极少的一小部分人类。
剩下的凡夫俗子们庸庸碌碌,灵魂或许是一堆渣滓。
“那你呢?”小人鱼公主问。
“我啊……”
像破碎的玻璃镜子?碎成一片一片的。
巫师想了半天,又觉得矫情,于是就说:“我啊,是个空壳子,没有灵魂那种东西。”
小人鱼公主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巫师就笑。
“喂!你这样说话没人会当你的朋友!”
“你勉强算半个朋友吧。”
“半个!?”
巫师说出了一个文豪说过的话:“只有明码标价的坏蛋才是我的朋友!”
“那我为了你当个坏蛋!”小人鱼公主笑着游开。
她游得太急,被褐色的海藻缠住了鱼尾。
“傻子。”巫师坐在铁锚上笑。
他脚下的海蛇也在笑。
似乎连抱着宝箱的骷髅也在笑了。
两个骗子来到了王宫。
他们自称是最好的裁缝,要为国王裁一件独一无二、世所罕见的新衣。
“尊敬的国王,我们会让您在游行上穿上最美丽的新衣,向您的子民们展现您的尊贵与威严。”
他们穿金戴银,个头矮小,看起来滑稽极了。
国王矜持地同意了,他给了两个骗子最好的生丝和金子,企图用新衣分辨出他的大臣是否称职,他的子民是否愚蠢。
王后是不信的,毕竟这么滑稽地打扮自己的人又有多好的审美观?怎么能织出最美的布料?
她不管国王怎么折腾,也不管裁缝拿了多少根金线多少根银线和多少颗宝石,她只是坐在宫殿里问她的宝贝镜子数十年如一日的问题。
“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她不像是嫁给了国王,而像是嫁给了魔镜。
“我高贵的王后,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当然是您,您比所有的花朵都要娇艳动人,所有的人都将跪伏在您的裙下,虔诚地亲吻您脚下的尘土。”
于是王后也满意了。
另一个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城市里,夜莺正在歌唱。
“我也要画,画一幅妖怪的画,画地狱之马。
听说谁喜欢夏季的花就会在夏天里死。
我喜欢蔷薇,不过它四季都开花,所以喜欢蔷薇的人就会春天里死,夏天里死,秋天里死,冬天里死,得反反复复死四次……”
我不相信这个世界。只有明码标价的坏蛋才是我的朋友。
人要活着,人要活着。啊,这简直是叫人难办得要死的大事啊……
或许只有远在海底的巫师听得懂夜莺暗号一般的歌词。
毕竟那是另一个世界里,反反复复死了好多次的太宰治的句子。
或许夜莺只是闲得没事,想起了那个和太宰治一样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