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镜, 魔镜, 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尊贵的王后, 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当然是您啦。”魔镜总是这样回答。
王后日复一日地问,魔镜日复一日地答, 日子便这样平静地过去了。
直到有一天,王后惯常询问, 却得到了不一样的回答:“尊敬的王后,在您得到这面镜子之前, 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当然是您,在您得到这面镜子之后,您的地位就日渐动摇。”
王后不知其意,充满风情的眸子里满是疑惑。
她听见魔镜说:“终于,就在今天, 我终于确定,您不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了……”
王后愣住了。
魔镜里出现了一个东方女人的影象:“现在, 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是我啊……”
王后退后两步, “啊”地尖叫一声,然后又反应过来走上前去, 狠狠地摔碎了镜子。
镜子里的女人太美了,楚楚谡谡, 孤意在眉,深意在睫,烟视媚行。
她不同于这个世界的女子有高挺的鼻梁, 金色的头发,她的长相也不像那种带刺的玫瑰。
她有着云雾一样的黑色长发,一双眸子楚楚动人,像是蕴着水光,眼尾有正红微微晕开,更加显得人面桃花。她穿着层层叠叠的纱衣,这纱衣也像水墨一般流动。
她似乎走了几步,纤纤细步,精妙世无双。
王后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镜子里有这么一个女人,她震惊、嫉妒、气得发抖。
她泄愤似的把她以往最心爱的魔镜蹍成碎末,凭记忆画出来一幅画像,要求举国上下都去追查这位不知名的东方女人。
虽然士兵们一无所获。
王后在另一面普通的镜子前看着自己,觉得自己的皮肤还不够白皙,觉得自己的长发还不够顺滑,觉得自己的唇色还不够美丽。
她突然抱住自己的头开始尖叫,再次打碎了镜子。
她再也不能照镜子了,她看见镜子就会崩溃,她会想到那个毫无疑问比她更加美丽的女人,那个女人一天不死,她就一天不想看见镜子。
她在心灵的花园里种满了荆棘,被荆棘边盘踞的毒蛇逼得夜夜起身,不得安宁。
她起身喝水,却发现茶杯里的水映着她的影子,那个女人的形象突然出现在她的影子身后,吓得她反手扔掉茶杯。
她去洗澡,却发现浴缸里那个女人的影子对着她笑,笑得神秘又美丽。
她恍恍惚惚,快要过不下去了。
她听见有个女人婉转如黄莺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尊敬的王后,我是您最爱的魔镜啊,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是我不是您啊,我叫张婉娘……”
她捂住耳朵,那声音却无孔不入,振聋发聩。
她心乱如麻,像是被无数触手缠住手脚和心灵,还要被迫忍受她根本接受不了的噪音,无处可逃。
──仅仅是因为这个叫张婉娘的女人比她漂亮,而她没有丝毫办法改变这一切。
终于有一天,那个叫张婉娘的女人出现在她面前,在她张牙舞爪之际拿出一面镜子。
王后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她的头发不再顺滑,凌乱干枯如稻草,她的眼睛不再明亮,眼白浑浊似鱼目,她的皮肤不再紧致,松弛苍老比鸡皮。
她呆愣了一下,对着镜子挥了挥手,似乎在确定镜子里的人是不是是自己。然后她仿佛不相信似地尖叫一声,再次打掉了镜子。
她呆愣愣地回到卧室,命令侍卫们拆除掉卧室里所有可以反光的东西,甚至包括那些锃亮的地板。
她拉上厚实的窗帘,把自己关进黑暗的囚笼里。
她没有节制地使用水蛭和砒霜,用沉重且不透光的首饰限制过量服用砒霜导致的双臂颤抖。
直到某一日一个看不清容貌的侍女打了一盆水服侍王后,趁王后不注意时拉开了窗帘。
王后看到了水盆里的自己。枯槁,惨白。
王后疯了。
侍女抬起头,露出了一个笑。
她有一张东方面孔,灵秀美丽,这是她在镜子里画了几年的成果。
她曾经仔细修正那柳眉杏眼,那一点一点唇色以及嘴角的弧度,甚至是那眼瞳里恰到好处的风情,以及鹿一样的单纯无辜。
谁叫她之前没有这位异世的王后好看呢。
──永远不要低估任何雌性生物对于美貌的偏执及嫉妒,无论那些生物是人是鬼,在哪个地域。
看不惯一个比自己美丽的女人,是多么合情合理、理所当然的心态。
所以她用大量的时间,用画笔一笔一画描摹出最美丽的脸,只是为了挫掉那个高傲的如罂粟花般的王后的锐气。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王后都是疯子。
王后疯了,所以她不知道她其实还是盛年模样,像火一样,又颓废地绽放到荼靡。
王后是美的。
画皮鬼笑得开心。
镜子和光都会骗人。
清晨的花瓣挂着晨露,小鸟在枝头喧嚣,吵醒了睡在路边的旅人。
他睁开眼睛,睫毛都仿佛挂了一层霜。
路边的鸢尾花和铃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问旅人从哪里来。
旅人理了理黑色的风衣和斗篷,掬了一捧溪水让自己清醒。
他露出一个精致温柔的微笑,对那些花朵们说:“我从另一座城市来,走过了几个昼夜晨昏。”
花儿们便摇着叶子,用夸张的咏叹调表达对旅人可以跋山涉水的双脚的羡慕。
“你看看水里的鱼儿,天上的小鸟,”她们嚷嚷,“还有你们人类,你们都是自由的!而我们这群小可怜,只能囿于几寸土地,和那群高大的灌木争夺阳光!”
旅人安抚地摸着它们的叶子,依旧温柔:“没有什么是绝对自由的,你们囿于土地,可怜一点儿的受困于花盆;鸟儿囿于天空,可怜一点儿的受困于鸟笼;鱼儿囿于汪洋,可怜一点儿的受困于鱼缸……而可怜可悲的人类呢?他们囿于物欲、囿于爱情,最最可怕的是,他们囿于自由本身。”
“囿于自由本身?”这群娇艳的花朵,可不懂这种高深的问题,她们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这是一件足够幸福的事。
她们很快就抛弃了这个问题,挺直了腰想要沐浴更多的阳光。
她们是快乐的。
她们无比快活地问这个晚上睡在她们身边的旅人的旅途见闻。
“我穿过一片大森林,”旅人说,“对,就是这两个城市交界处的大森林。”
“我碰到了许许多多神奇的事情,比如说森林深处有一座城堡,可怕的是那个城堡外全是荆棘与白骨,还有来不及被荆棘吸收掉的腐尸,简直就像人间炼狱……”
“那些化成骨头的人都是想要进入城堡的人吗?”
“当然,”旅人回答,“因为城堡里沉睡了一位娇艳的公主殿下。”
花儿们开始惊叹,她们不能移动,只能靠来来往往的小鸟与行人来告诉她们这片土地外面的事情,没有多少了解这些故事的渠道。
幸亏这次遇到了这位温柔又好心的先生。
“听说在最小的公主的满月礼上,国王请了十二位仙女,却没有请第十三位。于是第十三位仙女诅咒公主在十六岁的时候碰到纺织机而死。其他的仙女则祝福公主并不是死亡而是沉睡……”
“国王下令销毁全国的纺织机来保住他女儿的命,可是在公主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她还是碰到了纺织机。”
“为什么都已经销毁了所有的纺织机,却偏偏遗漏了宫殿里的呢?”花儿们问。
“因为这是两个举世无双的裁缝的报复,”旅人说,“应该是几年前吧,国王把两位货真价实的、具有真才实学的裁缝当成骗子,举国追杀──那是“骗子们”的纺织机──因为国王以为自己受到了欺骗,恼羞成怒。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两个可恶的“骗子”,原来裁缝工作的地方也成为了禁地。当然,这些也只是道听途说。”
“那可真是因果天定,”花儿们说,“不过那个沉睡的公主可真可怜。”
“可能吧,”旅人点点头,“我在睡公主的城堡前绕了路,然而城堡外围的那些忠心耿耿的荆棘也差点把我刺穿。”
“您更可怜。”那些花儿们又说。
太阳彻底升起来了,旅人看了看天,结束了这场对话。
“可爱的小姐们,和你们聊天很开心,可是我还得赶路,我已经赶了几天的路了……”
“先生,和您聊天也很开心。祝愿您有一个完美的旅程。”花儿们对旅人说,然后目送这个人远去。
她们迎来送往,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而这个人就算穿着一身浓黑,也掩不住身上的伤口以及斑斑点点的血迹,就算休息了一个晚上,也难掩灵魂的疲态。
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次旅途,不知道他要去哪儿,也不知道他这一路上经历了多少故事。不过,一定很辛苦吧。
“祝愿这位先生得偿所愿。”她们想。
旅人用带着伤痕的手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走出了这片树林。
他终于看到房屋和人类了。
他拦住一个人,询问这个城市的中央广场怎么走。
在得到了答案之后,他礼貌地道谢,继续他的旅程。
中央广场上立着一座孤零零的雕像。
那座雕像浑身上下的金片都被剥光,剑柄上没有了红宝石,两颗蓝宝石的眼珠也被挖了下来,看起来连要饭的乞丐都不如。
旅人看着他,问:“你是沈怜吗?”
雕像已经没有了眼睛,眼眶处只剩下了两个漆黑的洞,但他还能听得见声音,于是他有点惊喜:“医生。”
旅人向前一步,脱下了斗篷裹在伤痕累累的雕像身上,抱住了他。
那天下午,一个疲惫的男人拥抱着一座丑陋的雕像,轻声说:“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