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外行人寥寥,雾气出奇的重。
褚画朝外头望去一眼,又移回了视线——这回这个年轻警探真的没有意识到,那个名叫潘彼得的狗仔仍在跟踪他,偷拍他。
矮小男人像个蠕虫般蛰伏在浓白雾中,快速地按动快门。他的双手不住颤抖,咔嚓咔嚓;他的嘴唇紧紧抿住,只为同样抿住内心兴奋的狂吼。
狗仔的家中已经挂有许多对方的相片,他最喜欢的无疑是他伏地挨操的那张。相片中的男人手握自己的阴茎,跪伏在自己同性恋人的身前,接受他的性器进出自己的身体。从两个男人的表情来看,他们都兴奋到了顶点,非常享受这一身心交融的一刻。
躲于屋外灌木丛后偷拍照片的潘彼得也同样兴奋非常,他甚至自己撸了一炮。
坐于自己对面的女人戴着一副墨镜,一动不动的样子就好像一个塑胶模特。那些有身份的明星或名媛们为什么总喜欢戴着墨镜外出,那副样子就好像生怕别人认不出她似的。
年轻警探轻咳一声打破这有些怪异的沉默,问,“我该怎么称呼你呢,康太太?”
“你可以叫我碧姬……”女人吐出了一个类似“贝琪”的不太标准的中文音节,随后摘掉了墨镜。因浓妆而艳丽的女人素面朝天时看上去苍老而憔悴,目光依然冷漠刻薄。她说,“康泊两个字对我来说没任何意义。”
“你们可是夫妻。”褚画对女人的说法不以为然。
“是的,那又怎样?”碧姬顿了顿说,“我们甚至一度可以拥有一个孩子——可是,那又怎样?”
“难道说发生了什么意外?”年轻警探讶然地说,“我查看过你的详细资料,包括医疗记录,你并没有这方面的就诊记录。”
碧姬沉默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然后说,“我可不可以吸一支烟?”
※ ※ ※
女人从噩梦里醒来的时候,已近晌午,天气正好。
空气里有保加利亚玫瑰及香根草的馥郁气息,阳光酥软馨香得像周一早晨的新鲜可颂。
女人发现自己穿着宽松的棉质睡衣,睡在换了崭新床单的床上。经过了一夜的温存缠绵,她的丈夫已经不在身边。
因为有孕在身她没法子和丈夫做爱,所以接收了他的手交。他的手指修长冰冷,和他的脸孔一样是苍白病态的淡淡茄色,插入阴道的感觉真是好极了。
他们夫妻的感情并不算太好,通常情况下她的刻意挑逗都会遭逢冷遇。但昨晚上却不一样。他深情地凝视着她的眼睛,轻轻向她说着些什么,许是爱意,许是别的,近在眼前的俊美脸庞奇妙地燃炽出一种悲悯又仁慈的光彩。
碧姬莫名感到昏昏欲睡,却仍迫使自己挺起上身去亲吻康泊的嘴唇。那薄薄抿着、又以个浅浅弧度勾起的嘴角具有无与伦比的美感,引诱着她像鱼一样咬住钓饵,像弯曲茎杆的向日葵一样迎奉阳光。
尽管身体正在接受温存的抚慰,但一个长吻过后她的倦意更重了。她很快就睡去,沉沉睡了一整夜。
然而昨夜的梦太真实又太可怕了。
她梦见她的丈夫戴着口罩和橡胶手套,口罩上方的那双深邃眼睛毫不带任何感情地注视着她隆起的腹部。
随后他像个手术医生那样埋下了头,一只手按住她的身体,另一只手拿着把冰冷的手术刀,扎进她柔软的皮肤,划开一道狭长的口子。
即使是梦中的她也感受到了那种天崩地裂般的疼痛,但却完全陷在梦里醒不过来,难以挣扎动弹,只能绝望地任人宰割。接着子宫被切开,胎儿被取出——五个月的胎儿像一团皱巴巴的肉,但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身体和脸,还有那挺翘着的小鸡鸡。
她的丈夫很快替她完成了缝合。整个手术干脆利落,短短几分钟而已。
一切完成后,那个男人俯下身来吻了吻她的嘴唇,迷人地微笑着说,好了,亲爱的,结束了。
女人些许后怕地想,自己会有这样的梦并不奇怪。她的丈夫不止一次地表示希望她把孩子拿掉,但她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为此歇斯底里了很久,哭泣、乞求、以自杀相威胁、甚至最后为了避开他而躲去了女友布伦达的家中……直至他似乎终于松了口,找上门来将她带回家里。
然后他们就度过了这么美妙的一晚。
窗外燕子的呢喃如同情人缱绻的私语。浑身依旧酥软的女人听它们唱了好一会儿才决定起床。
这个简单的起床动作让她忽然感到了腹部的剧烈疼痛——
“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孩子呢!孩子呢!”
凄厉的尖叫撕裂了整片寂静又宽广的天幕,完全陷入疯狂的女人撕裂了腹部的伤口,从床上跌落在地上,一面嘶哑着喉咙呼喊救命,一面在迅速汇聚而成的血色湖泊里艰难爬行……
当然不会留下医疗记录。
她再次醒来时,布伦达眼眶泛红地站在她的床前,她说,我应该劝你不要去那些地下诊所把孩子打掉,我应该陪着你。
“你在胡说什么?”碧姬失控地扑上前去拉扯布伦达的头发,“你这婊子他妈的在胡说什么?我没有打掉我的孩子——”她突然想起了那个梦,再一次发狂般捶打叫喊起来,“是康泊!是康泊趁我睡着的时候拿掉了我的孩子……他简直是个魔鬼!他是个魔鬼!”
事业终止于那条将永远烙在她身上的丑陋伤疤。爱情是团夭折的皱巴巴的肉。
像一株柔弱的植物同时遭遇了各种灭顶之灾,强酸强碱、虫病侵入、经年累月的贫瘠干旱与绵绵无期的严寒沤水。她惊声尖叫,嘶声痛哭,竭力抗争与挣扎——然而除了枯亡,一切于事无补。
※ ※ ※
“我和康泊本来可以有一个孩子。”美丽的法国模特不停点燃一支又一支的烟,吞吐浓重的烟雾。这个外表精明强干的女人在一个近乎完全陌生的男人面前唐突地落下了一滴泪,使对方有点窘迫无措。“我以为只要我们有了孩子一切就会有所不同。不管是谁的。”
“就因为你红杏出墙,他就以这样的方式拿掉了你的孩子?”褚画几乎倒抽一口冷气。
“不是,他是一个畸形的完美主义者。”一滴泪后,女人的脸很快就干涸了,又变得像玩偶或者尸体般了无生机,“当他要我打掉孩子时我曾跪在地上向他保证,孩子几乎百分之百是他的。可他居然只是微笑地对我说,‘我知道。’他知道?他居然知道!那意味着他不在乎我和谁上床,也不在乎孩子到底是谁的。他所做的一切只因为无法容忍这样不完美的背叛。”
“你没有向警方告发他?”
“我试过了。可是没有人相信。”目光寒冷不堪,碧姬的唇角冷酷地往上翘,“那个该死的婊子作了伪证,她甚至找来了一个供职于地下诊所的医生,证明我接受了堕胎手术后才和我的丈夫回了家——”恶毒让一张美丽的脸刹那扭曲,她突然把手中的烟头狠狠揿了灭,冷笑了笑,“可那个婊子没有得到好下场,她罪有应得,上帝仍旧很公平,不是吗?”
曾经同为模特的外国女孩布伦达,长有洋娃娃一般的美丽脸蛋和凹凸有致的迷人身材,可最后也变成了置于冰窖中的一具尸体。
“胃里没有残留哪怕丁点的麻醉药物,四肢没有任何捆绑的痕迹。一个女人说她的丈夫在她睡觉时切开了她的身体、拿掉了她的孩子,可她却根本对此毫无知觉——”短暂的一个停顿后,法国模特继续吞云吐雾地说着,“警探先生,你会相信吗?”
褚画没有说话。换作任何人,对此都无法相信。
“而且我必须就这个话题彻底闭嘴了,因为我听见警方说我的这些证词完全源于我堕胎后的精神失常,我产生了幻觉,我需要接受治疗。”女人又吸了一口烟,“我知道他在逼我发疯,他想把我送入精神病院,像对他上一任妻子那样。愚蠢的抗争只会让我百口莫辩,自投罗网。”
“既然你说是康泊趁你睡着用手术刀取走了你的孩子,那么,他曾经读过医学院吗?”尽管无法掩饰住自己目光中的怀疑,年轻警探仍不轻易表示自己对一件事的信任与否,开口问说,“还是说,他修过临床医学的课程?”
“没有。就像他也没有修过心理学方面的课程,却完全是个心理暗示与催眠的高手。六年精神病院的囚禁,这个男人除了阅读就无所事事,他在那里无师自通地学会很多。”女人的嘴角勾出一个讽刺的微笑,不知道是在讽刺自己还是康泊,“简直是个天才,不是么?”
“你的意思是,他用心理学中催眠的手段让他的几任妻子分别用匕首刺穿自己的胸膛或者坠下高楼,”褚画客气地笑了下,“这听上去很像天方夜谭。”
“他仍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他的第一任妻子、那个所谓的精神病学界的权威、那个叫叶赛宁的愚蠢女人,至死都没有将他治愈。”拿着烟的女人又一次猛烈颤栗起来,她花了不少时间才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恐惧与双手的颤抖,“在精神病院中,她试图用催眠的手段治疗一个男孩的精神疾病,结果却被他拐上了床;她庆幸自己人近中年仍葆有无穷的魅力,却压根不知道她所面对的美丽少年是个毫无情感的魔鬼——偷师于她,又以偷来的方法谋杀了她。”
“既然他是一个残忍的谋杀犯,而警方又对他束手无策,那么,你为什么不离开他?”
女人自我嘲讽地笑出一声,“因为这个愚蠢的女人仍然深爱着她的丈夫。”
俩人的对话时常陷入僵局。
女人几乎抽了一整包烟,仇恨、恐惧、痛苦这些负面的力量都会催生她对尼古丁的渴望;而男人则始终若有所思。
“你现在你可以搭我的车与我一同回家。我告诉他下午会来人更新保安系统,你可以假装是那里的人。”高挑明艳的女人揿灭烟盒里最后一支烟,站起身,用高跟鞋踩出尖锐叫声的步子走往咖啡馆外。她提醒他,她的丈夫不怎么喜欢警察。因为曾经有一次和警察打交道的经历,让他失去了弥足珍贵的六年光阴和一条右腿。
褚画立刻想起了那几张结婚照片上手握银制手杖与铃兰花束的美丽男人,于是在坐入碧姬的车前,问路边卖花的姑娘拿了一束铃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