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封由燕清起草,郭嘉润色,贾诩修饰,书吏誊抄,吕布盖印,张辽遣人送去的劝和书到曹操手里时,扛着一杆招舞的“报仇雪恨”雪白旗帜,煞气腾腾的曹军已以雷霆之势攻入徐州一月有余。
他挟怒而来,场场皆是以血还血的强攻,虎狼之师的暴怒,光陶谦手下那些安逸惯了的官军哪儿能有本事抵御?
转眼间就让曹操连下四五城池,他也是恨红了眼,无论是抵是降,直将城中百姓悉数屠尽,坟墓也一概掘起,方能稍稍纾解心头大恨。
曹军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血流成河;曹兵将至之地,闻风丧胆,恨惧交织。
以戏志才为首的谋士当然知晓此举大大不妙,可在委婉劝上几句时,也非是劝他偃旗息鼓,收兵返兖,而是让他莫要迁怒到无辜的州县之民头上,只杀陶谦兵马即可。
毕竟被赶尽杀绝可是主公的父亲,纵使称不上有多亲近,到底是骨血相连。倘若连这也忍得,世人便要斥他枉为人子,竟连男儿血性都无,堪称无能不孝到了极点,怎配为一势之主?
曹操盛怒之下,根本听不进这话,依然是下了死命,每到一处便将熟麦抢收殆尽,充当军粮,再任部下放肆杀戮黎民,带不走的皆都付之一炬。
“是吕豫州的来信?”
一身缟素已大半被鲜血染红,曹操凝眉入帐,于主座落座,鼻间长呼一口气出来:“念罢。”
戏志才颔首,展开方才自来使手中取来的纸张,粗略一扫,就心里一叹,稳声念道:“今闻孟德兵犯徐州,是为报尊父之仇,此在情理之中,布亦深憾。然有言道是冤有头、债有主,害尊父之人,非是陶恭祖也,而是其部下张闿见财起意,方犯此滔天大罪。张闿之恶,为见利忘义,谋财害命,论必当诛;恭祖之过,为督下不严,错用奸犬,却不至死。”
“恭祖自受朝廷推任,力克黄巾,恢复生产,镇守徐州,得民感恩,不尝有过。同为汉臣,孟德为雪父仇,不寻张闿,却一昧怪罪恭祖,累百姓蒙无辜之冤,鱼肉乡里,是为同室操戈,属枉顾天威之妄,有伤天和,定为陛下不喜。今日布特书此信,唯望您三思,斟酌一二,早日迷途知返,撤兵回营,申奏朝廷,自领其罪,圣心仁厚,自不追究。”
若前头还是正儿八经的论述责任归属,劝令解和,后头就成明晃晃的威胁和嘲讽了。
依照燕清最初的想法,这封信的措辞应当更谦虚客气,不温不火——也就是和稀泥——一些,才能麻痹曹营的警惕,叫他们不会有吕布势也有出兵助徐的考虑。
却被郭嘉和贾诩说服,给改成了最终这样。
他们道以吕布过去常予人的印象,贪小便宜,趁乱搅事才是常态,恰当地激怒曹操,不但不会让他们感到反常有妖,也能乱其判断。
吕布听着谋士们对他过去那些个坏毛病一针见血、毫不客气的批判,虽脸色铁青,到底是不悦地默认了。
曹操在亲自手刃陶谦之前,心里就一直憋着火没撒出去,这时听到这里,果然勃然大怒:“吕布不过一曾为虎作伥,妄自尊大,后凭投机取巧的手段,窃取扬州的三姓莽夫,竟也假惺惺地咬文嚼字,信口雌黄,装模作样地评说起什么正理来了?!何时轮得上他拿陛下名义压操?”
骂完还不够,要将那来使也一并斩了。
戏志才及时劝住了他:“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况且吕布现只是隔岸观火,伺机而动,写此信来亦是探我军虚实为主,主公何必为平一时之气,就授人心胸狭隘的口柄?陶谦不敌主公威勇,慌乱之下,定要书信求援,那吕布离得最近,自在此列,会写书来劝,也在意料之中。现他先礼后兵,主公亦当以礼相应。”
曹操对足智多谋、助他良多的戏志才一向倚重,常对外人道自己时刻离不得他的智谋辅佐,这回出征,他固然倾尽兵力,却是将帐中的心腹谋士一分为二,荀彧、程昱守甄诚,自己就只带戏志才、和刚从长安张绣身边寻隙脱身、功成返回的娄圭二人了。
除坚持屠戮百姓外,戏志才所谏言的旁的,曹操还是极为信服的,闻言便压下脾气,虚心求教道:“这是为何?他要是真有意救陶谦那老匹夫,哪怕好言相与,也是于事无用。”
戏志才先道句失礼,咳嗽几声,接着道:“主公亲征,初衷是为讨伐陶谦,报仇雪恨。吕布此人,反复无常,目无恩义,心无礼法,然兵精粮足,又有能人异士相佐,势强小胜我等,不容小觑,要对付之,也当从长计议,断不能似对付陶谦这般,仓促兴兵。何况他目前就在洪泽湖一带剿匪,要来救援徐州,全速奔赴下,不过数日功夫便可赶到,如此将大不利于我军。”
“不如以好言敷衍拖延,缓其出兵,同时全力攻城,等吕布带人杀来相救,我等业拿下大半徐州,可上切断北海郡与徐州的联系,叫孔融不敢轻举妄动,又背靠盟友而无后顾之忧。再修整半年,集青、兖两州之力,往下攻克,届时吕布即便跟陶谦正式联合,主公也可一并迎击。”
曹操抚髯片刻,颔首道:“先生所言不差,当以克徐为首。”
接着又商榷一会儿,依言留款来使,好声好气相待,数日后,才将回信交托于他。
曹军铁血无情,插进徐州境内,陶谦慌慌乱乱,连战连败,那派去求援的使者却始终连影子也没。
他实在撑不下去,也顾不得驱虎来狼了,连发十来封言辞切切的书信,向扬州豫州请求援军。
却无人知晓,众人皆以为在徐扬两州边境处大张旗鼓、颇为高调地为民除害,着力清荡那些拥兵自重,为恶多年的郑宝、张多、许乾几股匪势,且收效颇丰的吕布,其实亲自领了三万兵马,沿着山林小道出了豫州,穿过颍水,避谯郡不入,经商邱、归德,神不知鬼不觉地往鄄城去了。
虽兵力被抽调一空,城中备守空虚,起初难免令人不安,但有荀彧、程昱二人做通工作,又随着曹军势如破竹,捷报频传,那些个忧虑很快便荡然无存了。
哪怕荀彧一直有提防近邻吕布势的动向,也是近来主公家逢剧变,当场出兵报复后才变得分外严密,不可能将全副精力都放在盯梢上。
也根本不可能料到,吕布所率领的核心部队,早在数月前就来了招瞒天过海的掉包,安安静静地回到许县待命,且毫不贪恋旁的郡县,直奔身为兖州州治的鄄城而来。
毕竟有三万号大活人,还多配有精良马匹,光天白日下,想不引起注意,怕得指望旁人都是瞎子。于是为掩人耳目,吕布听从劝告,宁可大幅度放慢行军速度,也只择小道、黑夜不点火把前行。
偶实在有倒霉路人撞见,为防消息走漏,自是得将对方杀了了事。
于是当身着漆黑重铠的骑兵盖地而来,齐刷刷地展开“吕”字旗帜,犹如遮天蔽日时,在城墙上巡视的士卒们全部楞在当场,怀疑是这秋老虎的日头太烈,才将他们的眼睛给炙烤出了毛病。
同样是攻个出其不意,打个措手不及,珠联璧合的荀彧程昱,就比袁术派了守寿春的窝囊废要强上不知几倍。
敞开的城门倏然跑出几匹快马,往徐州方向而去,吕布知那是通风报信去的,心里牢记着重光吩咐,如饿虎擒羊般催了赤兔追上,弯弓搭箭,转眼间就叫他们全做了箭下亡魂。
信递不出去,荀彧也不慌乱,只一边着城墙守兵持弓警戒,一边让于民众间声望极高的程昱去安抚惊慌的城民,一边立即命令关闭城墙,再在城中焚起数处篝火,乌黑翻滚的浓烟直冲云霄,以作警示。
吕布慢吞吞地收起弓箭,转马回阵,着人将其余几处城门围住后,问燕清:“那烟咋整?”
燕清笑道:“这可防不住。文若现摸不清我军虚实,也不知周边县状况如何,这烟,是他放给东郡太守夏侯惇看的。叫他们送了信出去也无妨,我军就在这先围着。后方兵力空虚,夏侯惇纵武勇过人,也有心来救,难道还能敌得过主公不成?不过以卵击石,自投罗网尔。而前头则有伯符公明将曹操纠缠住,曹操想要回返,哪儿可能说抽身就抽身得出?我已命他们一旦曹操有不顾一切撤退之迹,可放心全力追击。”
自家最重要的根据地战况告急,曹操定将归心似箭,全速回防,转派别人断后。而心越急,就越容易出岔子,以小霸王的勇猛智谋,配合徐晃的治军严整缜密,他若是敢这么做,就肯定会被撕咬下一大块连血带骨头的肉来。
他也琢磨过曹操知大势已去,索性选择不回防的可能性:要么继续攻徐,占为己用;要么转攻扬州,围魏救赵;要么投奔袁绍,伺机鸠占鹊巢。
虽可行,却各有各的弊端就是了:单说第一条,那陶谦再废,兵马也不是纸糊的,再说他在徐州也有了十数年的根基,颇得民心,声誉和在境内烧杀劫掠无恶不作的曹兵不可同日而语。
况且在之前把仇人的地盘毁起来是何其痛快,之后要修复重建起来就是难如上青天。
想得入神,就被身边的赤兔用脑袋亲昵地拱了一拱,燕清骤然回神,赶紧将心思重新放在了眼前的鄄城身上。
此城易守难攻,哪怕其中守军不过数千,较他们少上数倍,燕清也绝不会就此掉以轻心,误觉得攻城会是桩轻松活:旁的不说,连那神谋天赐的诸葛亮都在类似的情况下载过跟头。
那是在围陈仓的一战中,双方兵力悬殊,敌方又一时半会等不来援军,诸葛亮以为胜券在握,却是相持二十多日都拿不下由郝昭带一千多人防守的城池,唯有退兵作罢。
有这前车之鉴,燕清不但对攻城器械极为看重,也断不跳入轮番组建、再被敌军轮番摧毁的大坑。
既然这些器械笨重,其搬运比制作要难上许多,防御也十分脆弱,他事先就预料到这点,索性力排众议,从许城临时征入数十名工匠,只带上机要材料,旁的就地取材,于大军一在鄄城城外扎营,他们便开始按燕清事先改良过的图纸,同时组建井阑、霹雳车和冲车。
仗着人多,他们完全可以三样齐上,再加弓兵箭雨掩护云梯——为避免遭到火害,这云梯都是挑了不招燃的特殊材料做的,造价不菲。而就凭里头那几千人,纵有视死如归,严防死守之心,也没三头六臂,怎么可能抵御得住从四面八方来的攻击?
燕清仰头看向墙头,心里洋溢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感慨,而凭他过人眼力,很快就捕捉到了荀彧的身影。
史书在描述荀彧程昱于敌军叛军的合围中,始终叫这三县巍然不动的表现时,并无太多笔墨,只以“设计”二字概括之。
未知的事物永远是最着人忌惮的,燕清宁愿闷头打墙最后强撸,也不想跟荀彧程昱这俩心眼贼多的鬼精在战场上打什么照面。
在他自个儿看来,已是无懈可击,没准在荀彧眼里,就破绽百出呢?
然而当对方着人射出一箭,箭上捆有布帛,上书荀彧求与旧友燕清遥遥一叙时,这点儿逃避的妄想一下就被粉碎了。
上策为不战而屈人之兵,因而两军交锋之前,派与对方有故的臣属去会面,打打感情牌,好为劝降之说,也称得上是一种惯例,更何况吕布这边的是以辩才闻名于世的燕清,由他去干这活计,任谁都不觉得存在不妥之处。
向来不按常理出牌的吕布,偏偏就是连这都搅点事来的人才。
他先不动声色地瞥了神情淡定的燕清一眼,敏锐地看出了那里头蕴含的不乐意似的,遂面无表情地将那箭折了,缣帛也揉巴揉巴丢地上,被赤兔好奇地衔起又吐掉。
他不屑地冷笑一声,沉声道:“布之先生何其贵重,岂能容那敌将想见就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