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进到殿中,在矮桌旁坐下,到正式用膳,再至得吕布所命时,陆逊面上都一直带着与他父亲燕清如出一辙的、温和恬浅的笑意。
这无懈可击的浅笑,则在他与诸葛亮联袂而出,同车共舆,归一府去时,才渐渐变冷,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取而代之的,是愈发炽盛的中烧怒火。
而诸葛亮则远比满怀愠怒的他,要来得闲适。
又刚在御宴里小酌了几口,这会儿面上微醺,也是为散去那萦绕车厢内的醇香酒气,便兴致怏然地掀起车帘,看向街上灯火。
“亮公子。”陆逊忽问:“何故耍那些小把戏?”
无需去想,就知道能叫日理万机、闲暇时间全放在大丞相身上的皇帝,根本不可能看穿被他们伪装得颇为逼真的和睦。
而在皇帝突然亲口下达这道指令之前,就只有刚与其交谈甚久的吕亮了。
诸葛亮莞尔:“伯言误会了。不过是父皇问起,亮方不得不如实相告,而非遂你意地粉饰太平,以免背上欺君恶名。”
陆逊微微蹙眉,眸光隐忍,以眼锁了对方片刻后,忽伸出手来,扣了扣厢壁:“停下。”
车夫忙道:“是。”
陆逊不再赘言,只微拂袍摆,半站起来,躬身就要下车去。
诸葛亮一动不动,只平静道:“丞相大人叮嘱我们快些回府,伯言半途下去,若带足人了,非是不可,只是未免让亮为难,事后倘若丞相大人问起,也只能如实交代了。”
陆逊微眯着眼,轻笑回道:“哦?那亮公子便再告一状好了,依议看来,顶多是将一年延长至两年罢了。”
他头也不回地出了车厢,拒了亲随的搀扶,轻巧一跃而下。
默然留在车中的诸葛亮,紧接着又听得轻飘飘地这么一句:“——恐怕无需两年之久,只等亮公子大婚,那道旨意,自也将作废。”
陆逊仍是君子端方、温润如玉的模样,笑也依然清浅,唯有在那拂袖的凌厉间,才透出几分不悦来。
诸葛亮不禁皱起了眉头。
毕竟是在天子脚下的许都,陆逊也不是孤身离去的,背后还跟了十多位亲兵护卫他的安全,再危言耸听,也不可能留得下人。
诸葛亮立即道:“跟上。”
车夫赶紧应了,可很快就只有望尘莫及的份了:“回亮公子,伯言大人他所择的巷道狭窄,车进不去……”
诸葛亮淡然道:“嗯。”
他原就没指望过,陆逊会由他轻轻松松地跟着,是以听到这回复后,也不觉讶异。
诸葛亮思忖许久,也有自我反省,这玩笑是不是开大了一些,心里慢慢有了主意了,才向不知所措的车夫下令道:“先回燕府去罢。”
陆逊自然不可能公然抗旨,只是绕进几道窄小巷道、甩脱诸葛亮后,就安心地外头散起步来。
拖延了几个时辰,才在书馆熄烛前,慢悠悠地朝着宅邸的方向走。
燕清进宫常住后,他原先住的府邸,就在陆逊的殷切期望和他的笑允下,被吕布大方地赐给了陆逊。
至于名义上归属燕公、他却鲜少去的府舍,就归了不愿住到宫中的太子诸葛亮了。
对处处有父亲生活过的痕迹的屋室,陆逊无比爱惜。
尤其是燕清曾经的书房、寝房,都被他命人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只每日派精细人去清扫。
他一遇到让自己心神不属的难事时,就会躺在那熏有淡淡木香的床榻上,闭眼回想父亲的淳淳教诲,也的确能让心绪沉淀,宁静下来。
可气的是,这份他珍视的安宁,也得被个鲜廉寡耻的侵入者给损害殆尽。
可惜在他知情前,就已成既定事实了,也没有供他活动的空隙。
他想将对方赶走,还得先让陛下改变心意才行。
而要达成这点,在他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显然需要从长计议。
最简单便利的捷径,无疑是促成亮公子的大婚,可这样一来,他却没有把握,会不会真将对方彻底激怒了,把小过招变成真死敌。
说到底,陆逊与诸葛亮之间,从未横亘过真正的仇恨。
之所以会矛盾重重,主要还是因陆逊多年前,就屡次听对方表现出对浪子鬼才郭嘉的推崇,甚至强调‘连名满天下的重光大人也多有不如之处,不过更占时运之利罢了’,一直耿耿于。
哪怕诸葛亮后来态度有所转变,不似曾经的桀骜不驯,对燕清也恭敬有加,可在陆逊这儿的印象已坏透了,怎么都弥补不来。
陆逊一进门便问道:“亮公子呢?”
管家忙道:“已洗浴过了,正在书房忙碌,尚未落灯。公子可是有事——”
陆逊温和道:“无事,先备水罢。”
陆逊一边命人去传工部官员,让他们尽快打造一张足够容纳五人合睡的大床来,一边步入内室,宽袍解带,放松浸入热水中,阖目思索。
在水变凉许多后,陆逊方站起身来,由婢女伺候着换上寝服,往寝房踱去。
正如他所直觉的那般,对方在得到他已回府的消息后,就先一步就寝,假作示弱,暂避锋芒。
陆逊明知诸葛亮不可能真睡着了,还是配合着放轻了脚步,也未点灯,就借着窗口投入的月光缓步移去榻边,在靠外一侧卧下。
在侧耳挨上硬枕的那一瞬,陆逊清晰地听到身边人的呼吸一窒,不由无声地扬了扬嘴角,将多备好的一床薄被给自己妥帖盖上,就完全不搭理对方了。
这一晚相安无事地过去了。
天还未亮,陆逊便已醒了过来,见诸葛亮还在安睡,他也不刻意使坏,只慢慢着履,出了寝房,问了问钟点,决定先去兵营一趟,再去上朝。
结果在他早膳用到一半时,就见到神采奕奕的诸葛亮也衣冠齐整地下来了。
陆逊冷眼看他:“亮公子怎不多睡一会儿?可是床榻不够舒适?”
受到父亲的影响,陆逊在用膳时,并不习惯有太多人在一边服侍,于是厅中并无旁人。
诸葛亮道:“并无此事,幸得一夜好眠,多谢伯言了。”
陆逊微微一笑,并不睬这份一语双关,就听诸葛亮紧接着道:“亮不过是有数事未决,需往军营一趟。”
陆逊漠然道:“那倒巧了。”
他优雅咽下最后一口米粥,放下微笑道:“恕议先行一步。”
诸葛亮淡看他翩然离开的背影,慢条斯理地用起清淡而不失精致的膳食来。
因天时还早得很,陆逊不欲扰了道旁居民安歇,便未骑马,亦不乘车,径直疾行。
不过,为防后行一步的诸葛亮追上,陆逊特意抄了车马行不过的近路。
但刚行到半途,就听得阵阵‘轱辘轱辘’的怪异响动从远至近,自后方传来。
“那是什么声响?”
陆逊惑然驻足,回身看去……
两个时辰后,重光殿中。
“所以,”燕清目不转睛地研究着无疑是世界上最早出现的旱冰鞋,既爱不释手,又感哭笑不得:“就为了追上伯言,亮公子昨夜突发妙想,特意做了这双滑履出来?”
虽整体框架是木做的,只有部分零件是金属,却经设计者的巧妙设计,在坚实之余,具备足够的灵活性,里头垫好棉衬,也不至于磨脚。
真不愧是名传千古的全才,神奇发明家诸葛亮啊。
陆逊抿了抿唇:“正是如此。”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诸葛亮早到府上,又借用了书房,就是琢磨出这双怪模怪样、行起来却快得出奇的鞋来。
也就是凭这双怪鞋,对方一轮狂风骤雨地蹬后,就不费吹灰之力地赶上了早出发许多的他。
吕布探头探脑,不甚感兴趣地多瞟了几眼,燕清就将旱冰鞋递给了他。吕布拨了拨那灵活得不可思议的圆轮,看它转得飞快,啧了一声:“孔明不但长于奇思妙想,亦善工。”
燕清因无外人在,也放松得很,笑道:“亮公子才思敏捷,又不失手巧,而且有连弩摆着,陛下可别说他不务正业。”
吕布狡辩道:“布绝无此意。”
燕清笑了一笑,又温柔地看向陆逊,问道:“想必也费了亮公子不少心血,就这么送予你了?”
陆逊倒不怎么喜欢摆弄这些,可一想到敬慕的父亲大人十分喜欢亮公子做的新奇把戏,对那些赞叹有加,他就没有拒绝对方的强赠。
只在拿到手后,一下朝就前往燕清殿中,将此物献上了。
恐怕就连这点,对方也早算计到了。
听燕清问起,陆逊立刻回道:“亮公子慷慨大度,议多有不如。”
燕清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儿子在这几年里、窜得比他还高半个头去了,哪怕是想揉揉脑袋,也不可能办得到:“莫要妄自菲薄。”
谁知陆逊在燕清伸出手来的那一瞬,就温顺地俯下身来,并不夸张的幅度,刚好能让燕清够到他梳得寸丝不乱的发顶。
燕清乐得摸了一摸,也没敢放肆,一是有吕布这不分场合对象狂吃飞醋的爱人在一旁虎视眈眈,二是不忍破坏了陆逊的发型。
做完这亲密举动后,燕清闻弦音而知雅意,对孩子的乖顺投桃报李。
等陆逊出去后,他就转向吕布道:“陛下可愿收回成命?依清亲眼所见,亮公子与伯言倒和睦亲近得很,肯花这些时间精力达成巧思,又大方相赠,不必迫他们同床共寝了。”
“唔,重光所言极是。”
吕布对燕清一向有求必应,况且这不过是桩微不足道的小事,毫不犹豫地就应承了。
陆逊出宫时心情已是好极,待在府上没多久,又得此无心插柳柳成荫的佳讯,大悦之余,对无形中助了他一臂之力的诸葛亮,态度也好了许多。
莫名其妙地和好后,诸葛亮一高兴,燕清却是最大的受益人。
继他没忍住找人量产、且在他的引领下、在家有闲钱的人家里风靡一时的旱冰鞋后,燕清开始从陆逊手中,源源不断地收到由诸葛孔明亲手所制、新巧得不可思议、远超这对汉末燕初的科技水平的小发明了:暖暖贴、旋转灯、简易钟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