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赶来见燕清时的风驰电掣相比,吕布这一顿修整再进发时,就是十足十的对比鲜明,消极怠工了。
要不是路上可见的都是神色惶惶,拖家带口东行去求条生路的流民,燕清光瞧吕布这兴致勃勃的劲儿,怕是要把这趟救驾之行,硬生生地改成游山玩水。
燕清也不着急,笑盈盈地陪他信马由缰,忙里偷闲。
一来那由小皇帝急忙连派出来追他的信使因没进弘农城,刚巧跟他们擦肩而过,谈不上被人揭发刻意拖延;二来弘农城内当值的官吏对外事向来不问不睬,既没能力,也没胆量来探听这一行全副武装的精锐骑兵是哪方势力,更别谈上报自身难保的朝廷;三来是他们的目标,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好拿捏的小皇帝,而不是那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一心忠于皇帝,自命不凡,偏爱指手画脚,动不动就对吕布口诛笔伐的文武百官。
而马腾这能受蝇头小利驱使的无谋武夫,就能借来一用,当那剔除骨头旁他们不想要的肉的好刀。
燕清眸底漠然冷澈,心则如磐石坚定。
变革从来没有和平的途径可走,如有必要,他连自己的性命都能牺牲,更何况是别人的?
刘协不愿妥协,就只能施行一个拖字诀,盼他们这股援兵。而马腾也不是傻子,想都不想,就能猜到他的心思。
马腾固然清楚,却也不甚担心,反而暗暗嘲笑刘协的想当然来。
莫说吕布军中的大将皆被关东一带的战事绊住手脚,单是吕布,就向来脾气暴躁,被刘协那薄恩寡义的性子激怒,对皇令都爱理不理,可是众所周知的事。这次就算是派了军师祭酒来送粮,表的不过是明面上的重视,而一个柔弱文人所带的部曲,再凶猛也有限,他掌握几万大军,还真没当回事儿过。
那名扬天下的燕刺史,要真敢小觑他至以卵击石,他也不怕得罪势如中天、到底远在关东的吕布,对这不自量力的大文人痛下杀手。
然而从这七八天都过去了,皇帝拼命去搬的救兵仍然连影子也无来看,那燕清能混得这般风生水起,显然是个懂得趋利避害的聪明人。
马腾放下了心里的隐忧,行事更无顾忌起来。刘协派公卿来劝和,说得好听的,他就闭着眼睛听完打发回去,照样我行我素;骂得难听,或之前跟他结过怨的,就直接一刀杀了。
陪着耗了这么久后,马腾为了表示自己的耐性十分有限,也为加紧逼迫刘协服软,跟他好兄弟韩遂商议后,就决定不再仅限于糟践城里百姓,而是要拿更有分量的人物来杀鸡儆猴了。
朝中有那文武百官,满朝公卿,哪怕每天走进去拖一个杀,也能杀个百来天的。以皇帝的承受能力和自诩慈悲仁德的性情,只怕不出几日就得被压得崩溃,撑不住地向他妥协。
在这群丧心病狂的西凉兵要堵上宫门的那几日,皇甫嵩和朱儁到底没能忍住,带着三千御林军杀了出去,一番悍不惧死地浴血奋战,虽剿敌近万,最后也逃不掉一个血淋淋的全军覆没,老将捐躯的结局。
皇甫嵩与朱儁一生戎马,征南闯北,历经数朝,立下战功无数,却没享上几年高官厚禄,就落得死无全尸。
马腾好歹跟他们同朝为官过,对这俩沉默寡言的武官并无恶感,除了注定要成为对手,也没有什么仇怨,把残缺不齐的尸身好生收敛了,送回宫中。
他们自忖一番好意,却成了明晃晃的恫吓示威,让正为这俩大汉挺柱之死感到兔死狐悲的刘协,在亲眼看到这支离破碎,模糊可怖的肢体时几乎吓破了胆,当场形象全无地哇哇大叫,倒地呕吐起来。
这却只是一个开始。马腾趁这大好时机,公报私仇,将往日指着他骂得唾沫横飞,耀武扬威的一干文臣老匹夫挨个儿拖出来,连身为录尚书事、总掌朝权、风光无限的王允也未能幸免,在第一日就被强行抓出去,痛快地斩了脑袋。
王允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时,并没流露出马腾想要看到的惊惧害怕之色,而是骇然大笑,视死如归地开始引经据典,声正洪亮地把一群看好戏的西凉兵骂得狗血淋头,为首的马腾韩遂更是不得好死,牲畜不如。
看他这变本加厉的骂法,马腾勃然大怒,挥下干脆利落的一刀,算是痛快地成全了这位极人臣的老者的忠臣气节。
面对这血腥无情的手段,看着血流成河的宫殿,刘协痛苦地认清了自己还是当初在董卓底下苟延残喘的无能模样,终于舍弃了那比起身家性命而言显得无关紧要的颜面,忍下切肤之痛,同意将这回得来的大半粮草“赐”给西凉兵。
就在马腾韩遂得偿夙愿,带着一万精兵大摇大摆地进了宫,到库房亲自督促粮草输送,确保大部分都被运回西凉,准备退兵的当头,行军行得慢吞吞的吕布,就和他那有战无不胜威名的五万骑兵一起抵达了。
恰恰把刚刚大功告成,预备离去的马腾与韩遂二人,都堵在了里头。
在兵力基本对等的情况下,吕布的战斗力就被充分彰显出来了——他先分了一小部人去追那运送粮草的民夫,又分了一半去堵住各个宫门,最后才自率两万兵士,似虎入羊群般,驱兵所到之处,战无不克,下下疾猛狠准,游刃有余地扫荡在城中为祸百姓的那些散卒兵群。
燕清一早就被几列人马护送到安全的地方,远远地瞻仰着第一战神的雄壮英姿,具备瞬移冲刺技能的赤兔马,现已被吕布运用自如,成了猛虎双翼。
对他大杀四方的英姿飒爽总是百看不腻,燕清这次也不例外,不禁微微一笑,转眼再看,就也将得其解救的百姓感激涕零地下拜的情景尽入眼底。
等扫清外围,吕布就意气风发地去接燕清,一起招呼那套中困兽了。
燕清悠悠地看他一眼,低声道:“主公真要诛了那两人不成?”
“怎会?”吕布毫不迟疑道:“先生们不是早有计定,让他们活着,比死了更有利。”
有马腾韩遂这两股强大的势力在旁虎视眈眈,伺机为非作歹,这回尝尽苦头、满心绝望的刘协才有迁都的决心。
有这恩将仇报的做对比,也会把来助孤立无援的他出水深火热境地的吕布,重新视作千好万好的救星。
可也不能做得太明显,放这以下犯上,威逼朝廷的俩逆臣时,也要让人确信是他们无暇他顾,而不是废物无能。
燕清微微颔首,放下心来,笑赞道:“单瞧主公这架势,却叫清也被瞒了过去。”
“噢?”
吕布嘴上不说,眼角眉梢,却皆是洋洋得意。
马腾无从得知,这率领天降神兵的吕布,其实并不打算要了他和韩遂的性命。
他只见宫门被围得水泄不通,数番奋力突围也不成行,心急如焚下,听得外头尽是金戈相击,厮声赫赫,只觉大势已去,小命将休。
马腾之前暗忖不惧吕布的依仗,是因为对方在关东哪怕再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余威也震不到割据西凉的军阀这来。
即使吕布想要发兵征讨他们,马腾带着几万精骑,可谓是来去自如,一旦见势不妙,就退回自己的地盘凉州,借助熟知地利和供给线的优势,甚至还能联系羌人一起与其对抗,哪怕正面对上,亦是分毫不惧的。
他娘的,这三姓家奴不是跟河北袁绍他们打得正欢么,怎眨眼功夫,就悄无声息地抛下正事跑到千里之外的长安城来,又冒出哪门子的忠君爱国之心,营救与他不和已久的小皇帝了?
饶是极想不通这变故发生的缘由,眼见着要成瓮中之鳖,任人刀俎的鱼肉,马腾的反应极快,毫不犹豫地冲进主殿当中,赶跑惊慌失措的宫人,粗鲁地把将保命用的护身符刘协捏在了手心里。
马腾原想着直接待在主殿内,然而转念一想,假如心怀歹意的吕布这厮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们一并射死,对外只宣称陛下被奸贼所害、遭流矢所杀,大可轻松脱身,他不救死得冤透了?
索性把挣扎不已的刘协拖到高台之上,能叫万人轻易看到,吕布也不好光明正大地一并射死。
跟吕布一路凶神恶煞地杀进宫来,见到这幕的燕清,在错愕之余,几乎要笑出声来了。
要是这年代也有个最佳男配的奖项,他一定要颁给本色出演的马腾。
多亏有这位伟大无私的西凉军阀勇于挟持皇帝,不但在完全不知道他们计划的情况下跟他们配合得堪称天衣无缝,还义无反顾地背下了所有骂名黑锅。
可不就叫后来“因恐陛下龙体有损,而迫于无奈地放他们仓惶离去”的举动,变得合情合理,水到渠成。
马腾跟韩遂再不敢纠缠,等劫持着刘协出了城门,就在吕布等人的虎视眈眈下,火急火燎地把刘协从马上推下,随后扬鞭策马,逃回凉州去了。
见这群乱臣贼子好歹有履行承诺,一直忐忑慌张的群臣才喜极而泣地高呼着“陛下”,蜂拥上来。
刘协惊魂不定地仰面躺着一动不动,直到被旁人七手八脚地搀扶起来,才感觉浑身都疼得跟散了架一样,发冠早在摔落马背时掉在了一边,披头散发,还吃了满头满脸的由马蹄掀起的尘土,十足的形容狼狈。
燕清面上唯有冷凝之色,随吕布将战战兢兢的小皇帝搀扶起身,才正儿八经地俯身下拜道:“幸见陛下无恙,臣救驾来迟,万死亦难赎罪。”
刘协死死地抓着吕布那肌肉结实的胳膊不肯放开,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勉强的笑来:“两位爱卿切莫出此言,若非汝等前来救驾,吾命怕早休矣。”
燕清知道刘协这下的心理防线已是一溃千里,薄弱得不堪一击,正是坑蒙拐骗的大好时机,于是毫不客气地趁虚而入,以安抚之名,行那循循诱劝之实。
吕布则是一脸麻木不仁,眉角不住抽搐,要不是他皮够厚,早绷不住一身鸡皮疙瘩了。
这乳臭未干的蠢玩意儿,究竟还要抱着他这条只叫重光随心所欲地捏过摸过,此外几乎当得起“冰清玉洁”的胳膊多久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