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向星没有听他的话。
可李枝已经没有精力再去蒙住恋人的双眸。
他努力将自己维持出一个模糊大概的人类模样,手足无措地重新捏脸、捏手、捏它的身体、将爱人最喜欢的发丝搓出来。它目光恳求,想要用耐心赢过被吞食造成的伤痕,然而映在周向星眼中,却只剩下一团血红色的,不断坍塌下去的肉球。
来不及了。它再次抬起手,最后却只能掀起来一片液体,溅在恋人茫然的脸上。
“对不起,向星——不是这样的——”它在呼喊,然而声音却成为一串难以理解的低吟。
它暴露了。
就和之前所有经历过的情况一样,李枝在这短暂的混沌中,回忆起他们相遇的无数次。它想起自己从一坨肉泥,到一只虫,一只猫,一条小蜥蜴,一根枯树枝,它曾无数次追寻一个人类,从想要看看他,到想要接近他、引起他的注意、占有他。
它想要长久的与对方在一起,想要周向星的目光永远停留在自己身上。
为此它试了无数次,在周向星长大的每个日夜里,为自己精心捏造一个又一个足以引起对方注意的躯壳。
它成功了,但现在它暴露了。
巨大的肉球在地上蠕动着,在这空寂广场上,月光之下,它先是向前,又是向后,为经过的地面拖行出一长道暗红痕迹。低吟声从这团不知名的物体中发出,深沉悠长,像是在讲述一段无比漫长而艰难的故事。
它想博取恋人的谅解,想要用任何代价作为交换,然而周向星听不懂。
它就只能愤恨地转身,将自己化为一长串不连续的肉泥,它大口吞食着残存的同类,将对方那脆弱心脏一口咬下。
终于,一切安静了。
与地球弱肉强食的终点一样,它解决了地球上与自己争抢地盘的同类,现在它应该美美饱餐一顿,随后寻找下一个目标。
李枝不敢去看恋人的脸,它先是趴在地上,等待吞食后的伤口逐渐愈合。随后用了最后的勇气,向着远离周向星的方向逃跑而去。
“李枝。”
它听见身后有人在喊这个名字,但它不敢停下。
换一个人类的模样,它心想,这次只是个意外,只要它再换一个模样,就还有机会与周向星相遇——人类有八十到九十年的寿命,他们还可以相遇六十年。
然而令它意外的是,周向星没有转身离开,甚至正相反,逃跑途中,它感受到身后仿佛被拽了一下,尽管力度十分轻微,但有熟悉的气息。
此刻,周向星抬起脚,狠狠踩住一小块拖行在后面的赘肉:“不许跑,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认出你!”
脚下软烂,还会自己蠕动,这感觉简直恶心极了。
可惜一只脚的力度对于李枝来说,似乎并不能构成任何威胁。它连抽走都不愿,像是生怕不小心拽倒上面的人类,干脆利索地自断离开。
“我没有吓唬你。”
周向星站在原地,看对方避之不及的模样,感觉自己开始有些生气:“不管你换成什么模样,高矮胖瘦,男的女的,我都能一眼看出来!”
肉球缓缓停下。
“从今往后,不管你变成什么,我都会一遍又一遍的给你抓出来,你再也别想有第二次机会。”周向星继续道:“你跑吧,你永远别回来。长得比你好看的男人满地跑。”
肉球彻底停下了。
它缩成一团,像是被强烈刺激,导致全身震颤起来。
回头,只看见恋人的身上,甚至脸上都被他弄得一片血红。它把周向星弄脏了,想要帮对方清理干净,可是它自己就是脏兮兮的一坨,是人类讨厌的模样。
变成人类也已经行不通了,它爱的人类很聪明,能够轻而易举地捉住它。
那它接下来该怎么办。
什么办法都无法实现它的目的,肉球开始焦躁打转,不断发出支支吾吾,急促顿挫的哼叫。它下意识想要触碰自己的人类,但是周向星躲开了。不仅躲开了,还自己伸手,把脸上血迹擦了,擦得手心手背上都是。
此情此景,它不由发出一声惊叫,像是在严厉制止。
而在这种声音促使下,周向星缓缓抬起手,挑衅式的又抹了一把。
“你有没有事情要向我坦白。”他向这个可怖的怪物问话。
肉球哼哧哼哧过去,再次被躲开。
“第二遍,李枝,你有没有事情,要向我坦白。”
这个举动彻底激怒了肉球。它不是可以任人欺负的小动物,它的到来,本就应当为地球带来新的生物灭绝。在这血脉之中的指引下,它将自己摊开来,延展再延展,很快,小广场再次被一片血肉覆盖。
它将周向星安全放在正中心一片唯一干净的地方,而它自己却还在不断扩张着。
只要吞噬掉人类。
李枝如同浪水迅速席卷街道,包裹建筑物,攀附上高高楼层。它鼓动着,发出些不明所以的嚎叫。
它可以吞食所有人,等待彻底进化后,再与它的人类在一起。
“你只能选择我。”李枝听见自己在喊。
可是如果周向星直到最后也不愿意与他在一起的话——这样的假设让它动作越来越快,闭上双眸,控制自己不要将自己的人类一并吞食。
在这短短的几个呼吸间,面前景象完全改变。
仿佛被大雪覆盖,耳边一片寂静。
周向星看看身边干净的土地,以及蠕动着,想要靠近自己,却又迟疑着停下的肉泥,不由深吸一口气,差点被对方这不按套路出牌的行动方式气死。
他抬起脚,再次狠狠踩上脚边一层肉泥,害怕李枝从脚下滑走,便忍着不适,顺便把另一只脚也踩上来。
“站回来!”他指着面前,大声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李枝,否则你再也别想进我卧室。”
不等对方反应,他便开始快速的倒计时:“五、四、三、二——”
在最后一个数落下前,血红色消失了。
银色头发青年站在他面前,垮着脸,低垂着那双黑色眼眸。
周向星没管,伸手,狠狠拍了一下对方不按正常脑回路思考问题的漂亮脑壳:“你发什么疯?”
“……”
李枝委屈死了:“本来你也不让我跟你一起睡觉。”
周向星忍不住,又拍一下,试图把男友脑子里面的水拍出来:“你知不知道这是扰民?”
凶巴巴的恋人看上去很生动。李枝摇摇脑袋,不吭声。
“刚才忘记问你,李枝,你的心脏藏在哪。”周向星笑着,但是完全不像是开心的模样。
他哼出一声,用脚碾了碾脚下那坨赘肉:“你喜欢的地方,除了我身上,还能放在哪。李枝,你不会想要把你的致命点单独留下,自己跑路吧?”
李枝这才不情不愿地哼唧一声。
“看来我猜对了。”
周向星将那声回应视作对方对自己心脏的重视,于是他开始弯下腰,从自己的脚跟开始摸索:“是这里?”
对方没有反应。
他便再往上一点,到脚踝:“这里?”
肉球还是没有反应。
他就这样一点一点摸上来,直到摸到脸,摸到后脑勺,摸到头顶,他以为真的是自己自作多情时,突然,李枝低低地开口了。
它的声音柔和、厚重,像是一字一句由最古老的语言剪下拼凑出的单音:“对、不、起。”
周向星手一顿,他撩开自己侧边刘海,露出下面一小缕银白色的发丝。
直到切实握在指尖时,他才发觉——真的不一样,鲜活跳动从每一根发丝传递过来。
明晃晃的,它将最致命的心脏放在周向星头上,与他自己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就像李枝最坦诚,也最阴暗地昭示:这人是我的。
我也是他的。
“什么时候的事……”周向星突然怔住,垂下的手停在半空,一些早已尘封的记忆开始苏醒。
挑染是他自己去理发店做的,当时还没有遇见李枝,他也记得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做,除了一些叛逆心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那个理发师很帅。
理发师告诉他,需要按时去补色,才能变得好看。
他的确经常去补。
可那都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
关于为什么要染成银白色,他又一连串地想起来,因为当年他养过的一条小蜥蜴“越狱”了,为了纪念。
再然后,他又想起来——
“李枝。”
“李枝。”
“李枝。”
每念一次这个名字,一种熟悉感就越发明显。
最后,周向星缓缓道:“李枝——这是不是我给你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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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昨天猜对的小朋友,你们有当肉球同类的潜质哦(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