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好像过得格外地快, 一晃就到了农历新年。
跨年夜。
萧阮被穆异背着上山,他戴着毛茸茸的白色围巾,鼻尖和脸颊被冷空气冻得粉红。
从嘴巴里呼出白气, 两只眼睛亮晶晶, 情绪格外高涨。
他们等在寺庙外,四周灯火通明。
檀香的味道飘散过来。
和他们一样,大半夜不睡, 来寺庙里烧头香的人不少。
周围挤满了人, 穆异有些不适地皱皱眉,将人类圈进了怀中, 隔绝其他的人的拥挤。
萧阮依偎在男人胸膛, 捧住穆异冰凉的脸颊, 将自己温暖的脸侧贴在了一起。
他们在外面待了会儿。
凌晨的钟声敲响,古朴厚重的钟声回荡在山间,人群鱼贯而入,萧阮拉着穆异的手, 也跟着一起挤进去。
随着人流, 接着烧香, 拜了拜。
他其实是不信神佛的, 但萧阮的母亲尚在的时候, 他们一家三口会在除夕这天,来寺庙守岁的。
这是一家人的仪式。
现在,萧阮想带着穆异一起来。
他视线落在身边跟着一起肃穆参拜的男人身上,不由微微笑起来。
抬起头的穆异, 和爱人对视上, 也展露出笑意。
在寺里拜了一圈,萧阮和穆异就出来了。
他们手牵着手下山, 十指牢牢交握在一起,轻轻晃着。
萧阮言笑晏晏:“先生,我好开心,今年是我过得最高兴的一年。”
穆异侧头看向他,微扬着唇,满目温柔,“软软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更开心的。”
萧阮点点头,“嗯,只要跟你在一起。”
他们还会一起过许许多多的新年。
远处是城市里的万家灯火,一路花灯中,两人漫着步,一阶阶地向下走去。
雪花无声从天空缓缓落下。
这是新年的第一场雪。
“下雪了。”萧阮兴奋的张手去接。
穆异温柔注视着人类格外纯粹的笑颜,白色的雪花落在两人的肩头上。
……
回家的汽车驶了一路。
车终于停进地下停车场,萧阮闭着眼,打着哈欠从副驾驶位上下来,一晚没睡,他现在极度犯困,恨不得马上飞回床上去。
穆异见他不看路,胡乱往前走,离电梯口越来越远,停好车,关上车门,大步跟过去。
空旷的地下停车场格外寂静,灯火通明,只有两人的脚步在回荡。
萧阮闭着眼瞎走。
停车场里,一排车子中,一辆明黄色跑车的车灯忽然亮起来。
车子启动声惊走了萧阮的困意,他猛地张开眼。
眼前紧接着闪过一片白光,他抬起手臂,遮挡住眼睛。
“软软!!”
有什么物品被撞击得闷声,紧接着是物体车轮摩擦的刺耳声响。
滚烫的液体飞溅到皮肤上,大片的红色在他眼前绽开。
红色的液体从男人的身体下蜿蜒流出,慢慢淌到自己的脚尖。
萧阮的脑子一瞬空白。
眼睁睁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女人的尖叫令他缓过神来,他僵硬转过头,木木看向车里的面露惊恐地紧握着方向盘的穆夫人。
“不可能!”
“怪物怎么可能像人一样流血……”
肇事者很快逃之夭夭。
萧阮跪在地上,颤抖着手臂,紧紧搂住躺在地上的男人,他的脸上是白的,双眼是空的,流不出一滴泪来。
萧阮摸着男人已经碎掉的半张脸,哑着嗓子,“会没事的,我们马上去医院。”
“没用的。”穆异摇摇头,他已经感受到生命力在急速地流逝。
从怪物口中不断溢出的血,染红了人类洁白的双掌。
看着男人一寸寸地碎掉,他的心也在一寸寸地跟着碎掉,萧阮欲哭无泪,“先生……”
穆异抬手抚了抚萧阮的眼角,即使到最后,也要人类宽心,“软软,乖,别哭,先生只是累了,要睡一会儿……”
祂从诞生,就没有过睡眠,现在他要睡了。
萧阮摇着头,“我不哭。”眼底却弥漫着无限哀伤,肝肠寸断。
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仍旧在怪物的身体里不断蔓延。
裂痕一寸寸爬上来。
萧阮注视着自己的爱人,在怀里碎成了齑粉。
“叮~”
金属指环从空中落在地上。
萧阮抓握在手中,拼了命地向家里跑去,他的膝盖发软,脚底打滑了好几次。
他回到家,奔进卧室,打开黑箱子,笑着喊道:“先生。”笑容冻结在嘴角。
完好的十八岁穆异,在他面前变成了碎末。
他又去翻开装着木偶的盒子,在人类手指的触碰下,木偶一瞬间变成了碎屑。
萧阮浑身瘫软地跪倒在地上,骨头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脆响,却浑然不觉得疼痛。
恍惚间,他又想起什么。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爬到床边,去翻开床头边的抽屉,将收里面的怀表取出来。
金属冰凉了他的手心。
萧阮颤巍巍地打开表盖,原本转动的指针,时间彻底停留在那一刻。
一滴红色的水珠,滴落在表盘的水晶玻璃上。
萧阮紧咬着嘴唇,将怀表按在胸口,漆黑眼珠上罩了一层水壳子,却没有一滴泪落下来。
他答应过先生,不哭的。
……
冬去春来,寒气消散。
萧阮在工作室,专心致志完成他的毕业作品。
他将布料盖上,洗过手,换了身衣服走出来。
“萧学长。”同校的学弟叫住他,少年朝气蓬勃,活力四射。
也是老师的学生,好像总是碰到,叫什么来着?哦,好像姓唐,萧阮没记住人的名字。
萧阮问:“唐同学,有什么事情吗?”
“学长可以做我的男朋友吗?”少年英俊的脸上微微带着几分羞涩,更多的是自信。
他自觉和萧阮已经认识一段时间了,又多方展示过魅力,学长不可能不动心。
他刚进京大就对学校的前辈一见钟情,也多方打听过,确认对方喜欢的是男人,也是单身。
浓黑的眉毛扬起,他对自己的外貌还是有几分自满的。
萧阮浅浅笑了笑,沉淀下来的气质让他越发迷人。
将手抬起来,亮出手上的戒指:“不好意思,我已经结婚了。”
毫不例外地拒绝。
意气风发少年脸上明显低落下去,他觉得这是对方回绝他的借口,毕竟这位据说已婚的学长,却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口中恩爱的丈夫。
更像是躲避招蜂引蝶的说辞。
失落离去的少年被篮球社团的小伙伴簇拥着,其他人笑笑闹闹。
“我就说不可能成功。”
“别难过,你不过是萧学长拒绝的第二十八个罢了。”
“哟哟,某个被同样拒绝的二十号,现在心里平衡了是吧~”
萧阮站在充满阳光的室外,轻轻用手压了压挂在脖子上的另一枚戒指,他抬头看向和煦日光,阳光有些刺眼,眯了眯眼睛,悠悠轻叹。
时间过得好快。
先生离开他已经三年了。
对外,萧阮称自己的丈夫远在国外养病。
穆异离开后,萧阮将罪魁祸首送进了精神病院,让她永永远远待在里面一辈子。
穆氏的企业也交给职业经理人打理,他又继续回到了校园。
当初教过穆异的雕塑专业老师,刚好成了他的导师。
……
京大雕塑系毕业展上,其中一尊木雕格外引人瞩目。
作品的名牌上,写着两个字,怪物。
可是这尊人形雕像,却没有半点怪物的影子。
它被雕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男人像睡美人一样躺在那里仿佛下一秒就要动起来。
木头美人裸露的心口上,胸膛里镶嵌着一只旧了的,停止走动的怀表。
格外俊美的雕塑吸引着众人前来观看,有人走到作品的后方,发现名牌的背面还有两个字。
爱人。
萧阮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雕刻出了他的爱人,原本光滑的指节上留下了刻刀的划痕。
展出结束后,他拒绝了校方的留校,将作品带回了家,放进了玻璃匣子里。
萧阮温柔抚过雕塑的脸颊,就如同先生所说,他只是睡着了。
缓缓将盒子盖上。
……
夜深,躺在床上的人类已经熟睡。
黑暗中,起初完好的玻璃碎了一地。
被清晨的阳光唤醒,萧阮看到出现在眼前的男人,丝毫不意外,唇角弯了弯,伸手去触碰男人的脸颊。
“真好,又梦见先生了。”
眼前的男人却没有像梦中一样,过来抱住他,对方的眼神懵懂无辜,开口问道:“你也是我的妈妈吗?”
怪物蹙着眉,心中隐隐对这个词,有点排斥,但祂潜意识里知晓,对于唤醒祂的人类应该这样称呼。
床上刚清醒的人一下子卡住了,他虽然偶尔会梦到一些奇怪的内容,但还没有这样离谱的。
指尖用力掐了掐掌心,好疼!
颤着手去扯开男人的衣扣,向穆异的心口瞧去,镶嵌在那里的怀表在缓慢地走动。
萧阮失神片刻,笑着摇头:“我不是妈妈。”
将手指和穆异交缠在一起,俯身在男人的唇上碰了碰,柔声说道:“是爱人。”
爱人?怪物咀嚼着这个词,似乎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胸腔里却涌起一阵阵酥酥麻麻,时针都快了几分。
透明的水珠滴落在苏醒过来的怪物手背上。
湿湿的,烫烫的。
怪物本能觉得焦渴。
祂用舌尖拭去人类的眼泪。
“不要哭。”
“好。”
……
如同刚新生的幼儿,失去记忆的怪物对一切都懵懂无知,萧阮一点点教会祂常识,怎么重新做人类。
怪物很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
只是有一点,令萧阮分外苦恼,或许是他最开始教坏了,穆异有事没事就缠着他要亲亲。
并且理直气壮,“软软是爱人。”
爱人就是用来亲的。
一整天的时间,人类的嘴唇始终红艳艳,饱满多汁,泛着水泽,不知道,还以为他是做了什么丰唇的项目。
后来穆异又学会更过分的事情。
萧阮拒绝不了,也不想拒绝。
谁能想到,在学校里一向拒人千里之外的冷美人,会在另一个人的面前,绽放如此艳丽的情态。
任由怪物胡闹了几个月,萧阮开始有点吃不消。
一场春雨过后,萧阮推了推身旁餍足的男人:“先生准备什么时候回公司上班?”
?!!
穆异搂住身边的人,还是一脸无辜,强笑狡辩道:“软软在说什么,小木头听不懂。”
萧阮点住男人高挺的鼻尖,睨着眼:“说谎鼻子是会变长的哦。”
男人轻笑起来,“什么时候察觉的?”
萧阮脸上嫣红,不由自主蜷了蜷脚尖,刮了穆异一眼,他才不会告诉男人,发现对方已经恢复记忆的关窍在哪里。
穆异把头埋在爱人的肩窝上,依旧像往常一样撒着娇,“软软,先生不想去工作。”
祂只想跟自己的爱人每一分每一秒都腻在一起。
萧阮状若答应,点头调笑着:“行啊,以后先生留在家里当家庭煮男,我出去工作养你好了。”
穆异摇头,“那还是先生来养软软,”又牵起萧阮的手指,在留下淡粉疤痕的指节上亲了亲,“下辈子,软软再来养先生。”
萧阮忍不住笑起来,眼中闪耀着星光。
“好,下辈子我养你。”
……
层层叠叠的雪白色花瓣里,穆异躺进两人宽的玻璃盒子中,轻轻拥住已经停止呼吸的爱人。
他将五指插进心口,把埋在胸中的怀表挖出来,水晶玻璃因为用力,出现裂痕。
被破坏了的怀表被放在了人类的手掌中。
失去心跳的怪物在人类的唇上吻了吻,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白色的光团从怪物的身体钻出来,眷恋着不肯离去。
祂围绕在玻璃盒子外转了一圈,又一圈。
最后悠悠荡荡落进了一片深海里。
黑寂的海底,涌起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