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临又在做梦了,遥远的,金色的梦境。
梦里在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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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的街角开了一家新的医馆。
整个医馆从里到外只有三个人。
一个俊美的医师,一个学徒,还有个病歪歪的病秧子。
没人知道医师叫什么,偶然听见过学徒叫他药师,于是小镇上的其他人也把他喊作药师。
那个学徒名为倏忽,是药师的弟子。
病歪歪的病秧子,据说是药师的妻子,不过从来没人见过他的样子。
他们搬来的那天飘着细雨,山头飘着大团大团的天青色的雾,白色的飞鸟在雾中穿梭然后停在枝头。
流水倒映着浅灰色的天和影影绰绰的人影,像一幅静默的画。
星临被药师裹得严严实实,风是温润的,但他的面色在风中还是透着些白,绒毛镶边的披风将他的脸衬得越发小,他和药师同撑一把伞,雨水滴落在上面,敲出滴滴答答的乐章。
倏忽拎着药箱,推开了新房子的门,“师父,快些带星临进来吧,外面雨落得大了。”
“嗯。”药师应了一声,牵着星临进了屋子里。
他温热的手掌和星临雪冰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但他没有放开,而是用宽大的手笼住星临的的手,握的更紧了。
这栋小楼被药师买了下来,一楼作为平时为病人看诊抓药的地方,二楼改造成他们卧房,里面还带一个有着天井的小院。
平时可以用来晾晒采摘回来的药材,再种些花草让无事可做的星临消磨时光。
于是,他们就在这里暂居。
这里是湛蓝星南方的一个名为江月镇的小镇,选在这里定居,一是因为星临的病总不见好。
这里气候温和适宜,四季如春,很适合星临养病。
二是只有这里才生长着能够压制星临病痛的名为「月莹」和「水眠」的药材。
这两种药材极其珍贵,对生长环境要求极高,相生相伴,只生长在冰冷的寒潭深处,人工培植几乎不能成功。
而又因为它们半年才开一次花,花被摘下来后一旦离开生长的故土,二个系统时后它们就会枯萎失去药性,无论用什么办法都不能储存住,所以这种药材在外面千金难求。
但也不是全无办法,在江月镇,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气候特性,这两种药草能够保存一到两天的时间不会失去药性。
所以这才是药师要带星临和自己的弟子来这里暂住甚至再之后还可能永住的原因。
上一个医馆里的药材全部都已经送过来了,倏忽早几日过来已经将这里全部打理好。
星临坐贡多拉有些晕,他和药师时不时就要靠边歇一歇才又继续前行,所以晚了些时间。
如今终于到了落脚地,可以好好歇一歇了。
倏忽将他们俩带到房间门口,抓了抓扎起来的小辫,“师父,星临,那我去楼下守着了。”
“好,若有急事,就来唤我。”药师温声叮嘱他一番,然后拉着神色恹恹的星临进了屋里。
一路奔波劳累,星临有些伤神。
房间里的一切都是置办好的,星临坐到床上,不自觉的就开始打哈欠。
“……想睡觉。”他开口说话都带着些黏糊,勾住药师的手晃了晃,对药师展露出更多的依赖。
“衣服沾了水,换掉衣服再睡。”药师轻声哄着他,然后动手给他摘掉披风,又脱掉外衫,从行李中找出睡衣半推半就的给他换上。
等一切收拾妥当,星临窝进柔软的被褥里。
药师也跟着躺下,侧身伸手揽住他将他带进怀中,在他的额间印下一个轻吻,“睡吧,我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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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馆很快开张,来抓药看病的人不算多。
镇上有一家名气很大的医馆,当地人有什么病痛都习惯去那里抓药看诊。
药师的医馆只有附近的住户来抓药。
药师也乐得清闲,不需要坐诊的时候就将看守铺子的事情交给倏忽,他回到后院陪星临晒太阳。
药师很喜欢抱星临,就像拥住一团柔软的云,是软的香的甜的。
听星临醒来后迷糊着叫一声‘夫君’,再和他交换一个带着花香味的吻。
药师觉得这样的日子也还不错。
一晃眼大半年过去,药师的医馆名声慢慢流传开来,有更多人来医馆看病抓药了。
药师是个心善的人,也不缺那一点诊金,有些家中周转不开捉襟见肘的人来抓药,他都会细细问过对方家中情况,便消了诊金,让人抓药走了。
别人不理解他为何这样做,他也只是笑着摇头,“医者仁心是一方面,另外是家中有病人,做做善事为他积德祈福,我这样做,也是私心而已。”
虽然存着私心,但到底是利好镇民邻居的事情。
医馆外总是会多出一些蔬果鸡蛋还有自家晾晒的茶叶果干。
很快就到了「月莹」和「水眠」成熟的周期。
倏忽早在半年里就跟着本地人摸好了行情,花开之时可以去找那家名气很大的医馆购买,镇上的采药人全部被他们招揽。
倏忽和他们已经谈妥了价钱,只等今日去将药材取回来。
“去吧,路上小心。”药师摆摆手,“早些回来,不要在外面多逗留。”
“知道了。”倏忽等他交代完又看向坐在一边的星临,在药师的注视下扭捏半晌才喊出口,磕磕绊绊的问出了话,“师母,您要不要什么?我回来带给您。”
星临没忍住噗嗤一笑,睨了一眼心虚着低头开始品茶的药师,“你我年龄差不了多少,还是叫我星临吧,别说你别扭,我也别扭。”
“没什么需要的,你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倏忽抓了抓脸,“好,那我走了!”
他这才像个半大小子,无比活泼的雀跃着离开了医馆。
“今日无事,医馆也闭门歇业,不如我们出去走走?”药师抓着他放在桌上的手,捏了捏他苍白骨质的手,提出建议,“来到这里我还没有和你一起出过门。”
“好。”星临弯弯眼睛,任由他抓住自己的手贴在了脸上,“前几日听倏忽说镇上的花开的正好,今天我们也去瞧瞧。”
今日是个艳阳天,药师看着星临多添了一件马甲穿上,戴好帷帽两人才慢悠悠出了门。
江月镇依山傍水,昨日才下过雨,青石板路缝隙里长出些滑腻腻的青苔,角落里的跳蛙被行人惊吓到,跳进了旁边的沟渠,溅起了一朵水花。
星临被药师牵着,慢慢走过临街的河岸,感受着微风轻抚。
这里的房屋大多都是青砖黛瓦样式的,和居民楼紧挨着的河道里采莲女撑着船在采莲子,矮树枝浮在水面上,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野鸭在水里扎着猛子,一下就叼起来一只小鱼,二两下吞进口中。
河对岸咿呀咿呀的戏声悠悠转转的传进行人的耳朵里,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有满堂人拍手叫好。
微风送来花香,风信子开的正好。
星临整个人都沉浸在这一片祥和安宁中。
但药师到底还是担心星临的身体状况,没敢让他在外面多待,走了一小截路就原路返回。
没想到却在医馆中见到了本不该这么早回来的倏忽。
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孩子垂头丧气,手边放着一个精致的盒子。
“怎么了?”星临摘下帷帽就见到他这样,有些好笑的开口询问他。
倏忽抬起脸,脸上多了一道乌青的印子,星临小声惊呼,急急凑近些,“你的脸怎么了,被人打了吗?”
“是啊。”倏忽垂头丧气,“本来已经说好的,但是突然涨了价,原先准备的钱只够买月莹和水眠各两株了。”
“我气不过,和他们的伙计打了一架,被赶出来了……”
不怪倏忽如此生气,本来谈好的价格很实惠,双方都很满意,此前准备的钱足够他将月莹和水眠各五株买回来。
药师找出药膏,沉吟不语。
星临将药膏接过来给倏忽上药,手上的动作放得很轻,声音也很轻,“不是你的错,你别自责。”
“我才没有自责,只是可惜没多揍他们一顿,一群出尔反尔的家伙!”倏忽愤愤不平,一不小心扯到了伤口。
他龇牙咧嘴的,没安分一会儿又开始骂骂咧咧。
“我去找他们管事的谈谈。”药师思索良久,“倏忽,你留在家里。”
“夫人,我很快回来。”药师走之前俯身抱住星临,下定某种决心似的承诺,“我很快回来。”
星临有些担忧地握了握他的手,“嗯。”
药师这一去就是大半日,等到云霞染上绯色,太阳将要落山他才一脸倦容的回来。
手中拿着的是一早谈好的另外的药草。
“以后,我们自己去采。”药师声音平淡,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医者满心满眼都是金银铜币,一张口就是争权夺利。
可笑,就因为药师作为外来者不过短短一年时间就越过他们成为受欢迎的医者,镇上的居民也更愿意来药师这里抓药看诊。
他们就想要将药师的医馆收购拉拢,以后收到的诊金二七分成,他们七药师二,还不允许药师再给周围的邻居行便利。
既然如此,也就没有再继续交谈的必要了。
走之前他问了月莹水眠的生长地,像是知道仅凭药师和倏忽没办法将药材从寒潭深处采摘上来。
管事也就毫无顾忌地说了,药师有了计较,以后他们自己去采摘。
夜深人静之时,药师还是有些愁,那种抓不住的感觉又来了。
就好像下一瞬他怀中的妻子会消失不见。
他,是害怕的。
他害怕自己无法从古怪的病魔手中将星临解救,即使他的医术被所有人称赞。
他害怕自己永远的失去星临。
睡梦中的星临察觉到他的不安,迷蒙着眼凑近在他下巴上胡乱亲了两下,“……别乱想了,快睡觉。”
药师顺从的闭上眼睛。
又下雨了,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瓦檐,天井里很快积起了一塘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莫名的沉闷。
拿回来的药草已经被倏忽熬煮成苦药,星临捏着鼻子喝下。
这些药,只能压制病痛半年。
在找到下一种替代品之前,星临还是要一直服用,所以,等到下一次药草开花,药师就要亲自和倏忽去采摘了。
自从上次药师拒绝另一家医馆的人之后,时不时就有人上门医闹。
药师只觉得厌烦,但又掌握不到确切证据是他们指使的。
他不是爱和人起争端的性子,处理好闹事的人之后闭馆歇业了好一段时间,没事就和星临还有倏忽坐在檐下聊天练字看书。
偶尔天气好了再陪星临出门走走,采买些日用品回来。
意外降临在第二次药草开花之时。
那是一个很好的艳阳天,好到只需要一点火芯,就能让木楼变成吃人的怪物。
药师离开前又去看了看自己的小妻子,星临从昨夜起就有些不大好,面色苍白的厉害,额上也渗出细汗。
药师抓起为他擦去汗水,又低头在他脸上爱怜地贴了贴,“夫人,等我回来。”
星临轻咳两声,眼睛润湿,漂亮的翠色被水浸的越发明亮,他声音微哑,扯着药师的衣襟让他再第一下头,然后亲了亲他,“小心行事,早些回来。”
药师走出门去又叮嘱他请回来帮忙召照看星临的老婶婶,“麻烦您了,您每隔半个系统时去瞧瞧他就好。”
“放心吧,婶子我帮你瞧着呢。”老婶婶打发他往外走,“你们啊,路上小心,快去快回。”
药师离开一个系统时后,老婶婶又上楼去房间里瞧见星临睡下了,呼吸还算安稳绵长,便下楼去了后院小厨房熬药。
又半个系统时后,医馆楼下来了一群人,为首的人一脚踹开医馆的门,一声令下,“给我砸!”
柜子被推到了,药材滚落了一地,桌椅也被斧子锤子杂碎了个一干二净。
周围的邻居看着叹息,但没人敢上前去阻拦,即使药师平日里帮助过他们很多次。
那人是镇上臭名昭著的二流子,坐过牢,但很快又被放了出来。
据说背景大的很,没人敢招惹他。
他们砸了医馆,扬长而去。
邻居们摇头叹息,有脚程快的去了郊外通知药师让他快赶回来。
人群渐渐散去,无人注意,一个瘦小的人影又折返回来。
火,熊熊烈火。
火苗蹿高,舔舐着医馆的牌匾,房梁,逐渐蔓延。
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好似要将人的灵魂都一起架在火上灼烤。
在后院打了个盹的老婶婶一睁眼差点就被吓了个魂飞魄散。
她尖叫着喊人来救火,见邻居们全都出动,她自己也拎起小厨房的水桶加入灭火的队伍。
天杀的!到底是哪个没良心的狗东西放的火!!
不行不行,要先去楼上将星临小先生救下来。
星临是被烟雾呛醒的,浓烟迷蒙着他的双眼,嗓子也一片干涩说不出话来,额上渗着汗水。
他强撑着坐起身,有些茫然无措。
着火了?
他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但烟雾太大了,灰蒙蒙的,根本看不清楚路。
更何况他还在病中。
咚!
他被矮凳绊倒摔了个结实,膝盖跪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咳咳……好难受……药师还没回来……
星临爬不起来了,他挣扎着朝门边挪去,烟雾越变越大了。
他的头好痛,眼睛也快要睁不开了。
下雨了。
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一场突如其来的雨熄灭了正在燃烧的火苗,医馆也变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
赶回来的药师站在雨中,差点心脏骤停。
星临,星临!
他第一次不顾形象,疯了似的扒开人群往里面走,有人被他撞到心中不满,见到是他后齐齐噤了声。
星临已经被救了下来,但他的情况实在算不上好,面色如霜,唇色惨白。
他的额上沾了不少烟灰。
药师蹲在星临面前,颤抖着抓住他的手,像是抓住一捧冰冷的雪。
旁边救火的人和老婶婶七嘴八舌将事情经过告诉了他。
药师瞬间明白,自己被人耍了。
管事告诉他的地方,根本就没有药材。
又或许,是他们已经将药材全部摘走了。
今天这一出,是警告,也是威慑。
药师心中后悔,他不该将星临一个人留在医馆。
倏忽听到真相,再一看星临狼狈又虚弱的样子,气血瞬间上涌,眼睛都被气红了。
真想不顾一切去和那些人拼了!
雨落得更大了。
药师守着星临,倏忽前去和救火的邻居们一一道谢。
苦涩的雨水顺着脸颊滑落,药师抓着星临的手。
他自己的手也是冰冷的,于是又放开。
医馆被烧毁了,损失惨重,药材没有找到,星临的病却拖不得。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对回来后就一直垂头丧气的倏忽点点头,声音有些干涩,“我……我去看看能不能买到药。”
倏忽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药师一定会受到诘难。
雨来得更急了。
冰冷的,带着寒气的雨滴落下来,敲打着伞面,杂乱的雨声让人心慌慌。
另一家医馆今日也歇业,药师一路问着来了管事的家门口。
药师已经在这里台阶下站了两个系统时了,他心中焦急,却不得不稳住心神。
虽然撑着伞,但雨太大了,半边衣服都被打湿了,他对门童又一次喊道:“拜托去帮我问问,你家管事的现在有空了吗?”
门童睨他一眼,语气不屑,“都说了我家管事的很忙,今天有贵客到访,管事的忙着招待客人呢,您如果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明日再来吧。”
药师一而再再而二的听到这番推脱说辞,也有些生气了,但他还是克制着,声音压抑着火气,“是人命攸关的大事,麻烦再帮我通传一声吧。”
“行了行了,我再去看看。”门童不耐烦地摆摆手,进了门。
又过了快一个系统时,管事才带着门童姗姗来迟,他站高处,居高临下的睥睨药师。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名鼎鼎颇有骨气的药师啊,您今日来是做什么?”管事语气神态皆带着轻蔑。
“买药。”药师声音沙哑,抬起头直直地看向管事,“月莹草和水眠花。”
“当然,当然,我们这都有,但您要知道,这东西可不便宜。”管事伸出手来,手指拢在一起搓了搓,“你懂的。”
药师拿出准备好的钱袋,语气紧绷,“这些够了吗?”
管事接过湿漉漉的钱袋,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掂了掂重量,又打开瞧了瞧,“这点……可不够哇。”
“怎么会不够?”药师好看的眉皱了起来,“上次不也是这么多?”
“哈哈哈哈……”管事笑的猖狂,“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啊。”
他笑够了,拉下脸,“没钱还想买药?”
“来人,把这个闹事的给我赶出这条街!”藏在暗处的打手出动,虎视眈眈地盯着药师。
药师垂下眼,脊背却依旧挺直,在那些恶意黏稠的视线中慢慢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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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是倾盆大雨,星临被人抱住靠近火堆,屋内的光昏暗,并不能驱散心中的严寒。
他慢慢睁开眼,轻咳几声,和垂下眼面无表情的药师对上了视线。
药师那双漂亮的眼睛眼里的悲戚犹如汪洋大海,要将星临淹没。
他轻轻卷了卷眼皮,又是一抹失重感。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在迅速流逝,他的手指很僵硬,动一下也困难。
星临吃力地伸手摸上药师的脸,为他抹去滑落的泪珠,“……别哭啦。”
“人的一生都只有那么短,我也只是走到了我的终点而已。”
药师不说话,他怕自己一开口就是控制不住的哽咽。
泪水根本止不住,背对着他们的倏忽也在偷偷抹眼泪。
星临慢慢阖上眼,那些病痛好像也离他远去。
雨落得更大了,天破了个口子,山河倾颓。
世间万物都在哀哭。
枝繁叶茂的巨树虚影在这一隅显露,浅金色的飘带随风飘扬,金黄色的种子在顶端开花结出鲜红的果。
祥云和繁花绿蔓相融,交织缠绕,恰如繁茂的生命。
祂获得了和「生命」有关的「启示」,而代价——
是祂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