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许公子没有心
(第二更)
纪云山认为自己说的话已经足够难听, 不料方喻的反应比他想象中还要平淡。
方喻甚至扬了一下淡红的唇,语气轻软:“这样啊……纪将军原来一直是这样看我的?”
“……”纪云山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默然片刻道:“呼延昭不仅是突厥王室, 还是战场上的重将, 这些年他屠杀了我朝多少无辜百姓, 你又如何知晓?”
“既然他作恶多端, 那纪将军怎不立时出门,去同光楼里把那呼延昭一刀宰了?”
方喻微仰着脸看他, 神色很是不解。
纪云山低声说:“你何必拿这种话来激我。”
“突厥进犯多年, 我朝始终难有最佳的解决办法。年年打仗年年死那么多人, 再加上去年的大旱和疫疾, 国库亏空, 不少人早就有议和之心。”
纪云山走近两步,垂眼看着方喻,道:“呼延昭这趟进京,摆明了是要与圣上议和的。我若强行横插一脚进去, 岂不白白送去把柄?”
方喻心想,这纪云山表面上看起来直愣愣的, 原来心思倒也细腻机敏。
不过也是,方喻忍不住笑了笑——若是只会蛮用武力,又如何在战场上运筹帷幄,年仅二十五便官拜定国大将军?
纪云山心底的气过了这阵也消下去不少,他见方喻一直坐在躺椅上,鬓发凌乱面色泛红, 不禁有些疑惑, 问:“你怎么了?”
方喻淡淡道:“无事, 在同光楼里喝了加了料的酒而已。”
纪云山脸色一变, 疾步走到方喻身边,弯腰捞起他的腕,眉头紧锁神情凝重地替方喻把了把脉。
方喻:“。”
怎么,把脉难不成是人人皆会的技能吗?
纪云山又问:“身上哪里不适?”
“……已经吃过解药了。”方喻把自己的手从纪云山掌心里抽出来,回答。
纪云山因着他的动作怔了一下,而后不知想到什么,默默退后了半步,与方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才说:
“那呼延昭看上去性情直爽,实则城府颇深,你这是着了他的道了,还不长教训?”
那迷药的确不是呼延昭下的,但……也不排除崔竹与呼延昭之间存在某种勾连。
因此方喻也无意替呼延昭辩解,而是道:“纪将军,我有几个问题。”
纪云山皱眉:“什么?”
方喻撩起眼睫看他,慢慢道:“若我执意不听你的话,要与崔竹和呼延昭结交,你会如何?”
纪云山冷下脸:“我会当作从未认识过你,此后再见,就是朝堂上的政敌。”
方喻若有所思,手指轻轻在椅上敲了敲,又问:“如果我也坚持与突厥议和,甚至不惜协助崔氏对远在边关的你使绊子……”
“云山哥哥,”方喻对他弯了弯眉眼,说,“你又会如何?”
纪云山这次沉默了很久。
“若我并肩作战的战友因你而死,边关无辜的百姓因你而流离失所,突厥人因你而在我朝国土上耀武扬威。”
青年的嗓音冷而平淡:“许容,我们将会是永远的敌人。”
“若我与你见面,”纪云山的黑眸沉静,一丝不苟地陈述事实,“我会想方设法,杀了你。”
“我不希望我们走到那一步。”
他动了动垂在身侧的手,最终还是没去触碰方喻,只是低声道:“许容,我其实一直很……”
方喻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后面的话,于是说:“我明白了。”
纪云山略显诧异地看他。
方喻朝他笑了笑,一双漂亮的蜜色眸子弯起,是个真心愉悦的弧度,藏着几分俏皮色彩。
“明白崔竹想做什么了。”方喻悠悠道:“多谢云山哥哥指点。”
*
“你明白什么了?”陆何一边将热水打湿的手帕递给方喻,一边静静地在榻边看着他。
方喻已经除了外袍,倒在床榻上昏昏欲睡,勉强接过手帕净了脸,随口答:“崔竹的目的。”
“崔竹明面上接近许容,真正的目的其实是针对纪云山。”
方喻把帕子虚虚盖在脸上,懒懒道:“纪家人世代从戎,军权深重,势力主要扎根在边境,崔竹在京城内能做的事有限。”
“纪云山也没什么喜好,唯一可以下手的契机,便是许容。”
方喻轻眯了下眼:“或者说……许府。”
纪云山虽然性情冷淡,但也重情重义,纪家势大难以撼动,但如果换做是许府,便有许多机会可以寻了。
面上突而一凉,是陆何将帕子拿了下来。
“分析得不错。”陆何把帕子丢进旁边的鎏金洗手盆里,嗓音里有几分赞赏:“给你加两分。”
方喻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考官……”方喻忽然慢吞吞道:“你好像很久没有扣过我分了。”
“……”K皱了下眉,说:“你难不成有受虐癖好?”
方喻被他逗笑,躺着斜挑起眉去睨他:“不,我只是觉得,我们的关系好像变得好了一点。”
K移开视线,不对这句话作回答。
方喻自顾自道:“是什么时候有了变化呢……啊,我知道了。”
他淡红唇边的弧度越扬越大,轻轻说:“是因为在上次任务中有了亲密的肉.体接触吗?考官。”
K猛地站了起来,脸上的神色看上去很有些绷不住,冷冰冰道:“你的扣分项很多,只是没有每时每刻告诉你而已。”
“是么……”
方喻轻声吐出这两个字,忽然伸出手,在K没有任何防备时扯住了他宽大的袖口,使力往榻上一扯。
K原本是可以站稳的,但不知为何,还是踉跄了一下。
“我发现一条可以满分完成任务的歪门邪道。”
方喻捏住他发红的耳尖,笑盈盈道:“考官,咱们走个后门吧,争取快点完成任务,我拿了高分,你也不吃亏,如何?”
“……方喻同学,”K半撑起身体,在上方冷冷直视着躺在身下的人,说,“我必须要警告你——”
“又是警告我。”方喻埋怨似的说了一句,索性两根手指按在了K的唇瓣上,果然,K说不出话来了,只能瞪着他。
“别这样看我。”
也许是受迷药影响,方喻觉得自己今夜里确实是有点醉了,酒意上头,醉得他颊生红晕,醺醺然地支起身,附在K耳边道:“你每次这样看,我就……”
K听完了剩下的话,紧绷着的冷峻的脸变得比方喻还要红。
“你先前岔开了话题,”方喻揪着他不放,问,“我在同光楼里说的话,你是不是都听见了?”
K:“……”
两人对视片刻,K在方喻想动作之前率先发难,抓住了他的手,深呼吸了几口才勉力平静道:
“任务内与监督者有过度接触是会被开除学籍的,之前几次管理局没有察觉,不代表以后都不会察觉。”
他缓慢推开方喻的手,垂睫道:“还有,方喻……不要再来招惹我。”
“我已经吃过一次亏了。”K说。
方喻坐在榻上,看着他推门出了房间,叹了口气,重新倒进被子里,用手遮住了眼。
“麻烦了……”方喻喃喃道。
*
三日后,宫中举办宴会,为突厥来使接风洗尘。
原本方喻一个小小编修是没有资格赴宴的,但宴会当日,崔竹却命自家的马车绕道许府,把方喻接上了车。
“许容哥哥。”几日不见,崔竹脸色比以前苍白了不少,见方喻掀帘进来,似笑非笑地叫了这么一句。
方喻一抬头就瞧见他的眼神,顿了顿,随口道:“怎么看起来如此憔悴。”
崔竹一直盯着方喻的面容看,见他神色如常,像是全然不知道那晚马车上发生的事情似的,不禁暗暗咬了咬牙,微笑着说:“或许是思念许容哥哥所致吧。”
今日天气温和,崔竹却穿了一身重紫圆领宽袍,外披银白狐绒披风,极其畏寒似的。
马车里燃着味道极重的熏香,遮掩住少年身上淡淡的药味。
方喻那晚踹得他肋下淤血,还受了内伤,据大夫所言,再精心养护也要过半个月才能康健如初,令崔竹大为光火,甚至怀疑方喻是故意而为。
只可惜迷药是他下的,人是他带进马车里的,如今全无证据,也就只能不了了之。
进入宫中,因着白天春光正好,这次宴会在殿外而设,桃树灼灼生辉,美丽的宫女们穿梭而行,气氛看起来十分融洽愉快。
主位的天子和皇后还没来,方喻粗略扫了一圈,见大部分四品以上的官员都已到宴,右前方纪云山坐在一棵桃树下,正神情冷漠地自斟自饮。
“许容哥哥……”崔竹拉住他的手,轻声说:“你与我来,坐在我旁边好不好?”
崔竹的位置在皇后附近,是圣上命人专为他一人而设。
方喻身为一个七品编修,擅自坐过去反而是大不敬,于是拒绝道:“我在末位捡个不起眼的位置坐就行。”
崔竹当然不肯让他走,想了想又说:“我给许容哥哥换一身衣服,你就站在我身后,这样也能听见圣上说话,可不可以?”
方喻瞥了他一眼,含笑道:“站在人身后伺候的都是太监,崔公子。”
崔竹那点小心思被识破,倒也不尴尬,他朝一个小太监招招手,对他吩咐两句。
小太监点点头,很快跑开,过了半盏茶功夫,方喻就见几个太监搬了张案几,遥遥放在崔竹座位左后方半米远的位置。
“这样许容哥哥放心了吧?”崔竹朝他撒娇。
因为有官员带了家眷过来,如此增设的位子倒也有好几处,算不上起眼,只有寥寥几人抬眼看了看。
纪云山拿酒的动作一顿,目光从那增设的位子上掠过,落在不远处和崔竹站在一起的方喻身上,皱起眉。
这人到底在想什么?纪云山万分不解。
他认为方喻不是个蠢人,但既然不是蠢人,又为何对自己劝诫的话置若罔闻,一意孤行要与崔竹走近?
方喻落座后不久,天子携皇后,与突厥大王子呼延昭一前一后来到宴会上。
当今晋国天子年岁二十有八,身材瘦削,面色很白,眉眼间有种软弱之相,与旁边美艳高傲的皇后形成了鲜明对比。
方喻每日上朝都站在后排,隔了这么多天,倒是头一次近距离观察这位圣上的模样。
只粗略扫一眼,方喻心里就有了判断。
天子性情温和,耳根子又软,遇上难题常常依赖于臣子,这些年虽无功无过,只是连年边关摩擦再加上国库虚空,如今天子想要求和的态度也越发明显了。
晋国天子让呼延昭在左侧首位坐下,才下令宴会开始,算是给足了礼遇。
宫女们鱼贯而出端上菜品,呼延昭先是举杯敬了晋国天子,连喝三大杯后,才放下酒盏,视线在宴中一转,像是在寻什么人。
片刻后,方喻状似无意地掀起睫,正巧与这位突厥大王子的目光对上。
呼延昭笑了一笑,酒红的眸子轻轻一眯,手臂抬起,遥遥朝方喻敬了杯酒。
方喻一手懒洋洋托着腮,见他朝自己敬酒,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勾了下唇角。
呼延昭看方喻不动,于是放下酒杯,在怀中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一件东西,是一件叠成小块的手帕。
方喻望着呼延昭将那块手帕放在案几上打开,露出里面妥善保管的东西——一枚通体纯白的玉佩。
——方喻笑了。
宴会举办了约莫一柱□□夫后,天子不胜酒力,被掌事太监扶去一旁的偏殿里,座下的群臣立即微微骚动起来,有不少人端着酒站起来准备往呼延昭的方向走。
但他们走了没两步,就发现呼延昭忽然起身,与旁边的侍从说了两句,随后径直往宴会后面的桃花林里走去了。
其余人:“……”
方喻把掉落在衣袍上的桃花瓣拂去,也起了身,趁着大部分人的讨论重点还在呼延昭身上,慢悠悠地往另一个方向走进了林子里。
纪云山大力把酒杯砸放在了案上。
身后侍奉的小太监吓了一跳,不过他机灵,想了想,觉得是纪大将军对突厥人看不顺眼,也情有可原,于是小心翼翼地询问:“将军,可要去散散心?”
纪云山神情很难看,简直可以说是面色铁青,沉默了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从位子上站起来。
最后一次,纪云山皱眉心想。
小太监看着他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住,折回来弯腰把放在案几边的长剑捞了起来。
入宫无故不能佩戴武器,但纪云山是三品定国大将军,特赦有带刀行走宫中之权。
但小太监眼睁睁看着纪云山冷着一张俊脸,杀气腾腾地拿了件往桃花林里走,联想到不久前才离宴的呼延昭,浑身一个激灵。
上首的皇后还留在原处,美眸一转,看向旁边的崔竹,开口道:“阿竹,你在看什么?”
崔竹自从呼延昭和方喻相继离开,面上挂着的笑意就淡了很多,颇有些坐立难安。而刚刚偶然瞥见纪云山也起身后,就更坐不住了。
“姐姐,”崔竹私下里从来对皇后都是如此称呼,阴沉着脸道,“我离开一会儿。”
“怎么了?”皇后扫视底下一圈,发现呼延昭的位子空了,隐隐有些猜测,不再阻拦:“去吧,记得在圣上归席之前回来。”
*
方喻不出所料地在桃花林里遇见呼延昭。
呼延昭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正半低着头,将那块白玉在手里抛上抛下。听见动静,他转过头,俊美的面容立时有了笑意。
“许大人。”他站起身来,有模有样学着中原人的称呼,红眸专注地看着方喻。
方喻在他面前停下脚步,看了看呼延昭,朝他伸出手,掌心朝上。
呼延昭把那块白玉攥在手中,背在身后,故作不解问:“许大人这是何意?”
方喻长睫一撩,平静道:“我的玉佩。”
呼延昭唇边挂着的弧度忍不住更大了一些:“许大人,这似乎不是来要回东西的态度吧?”
方喻眉心蹙了一下,像是对他这句话十分不满:“我来要回被别人偷走的东西,需要用什么态度?”
呼延昭“啧”了声,摇头道:“许大人这话有失偏颇,这是你特意落下的,并不是本王偷的。”
他加重语气,强调了其中的“特意”二字。
“本王应你之约,借这块玉佩来到此处。”呼延昭嗓音微沉,似是有点难过:“结果许大人却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
方喻挑眉:“我特意留给你的?”
“不是吗?”呼延昭往前走了两步,道:“如果不是,许大人又为何会轻易跟我到此处来?”
突厥人身量极高,呼延昭离得近了,就有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方喻轻轻抬了下眼,没有动,淡声说:“我只是来拿回我自己的东西。”
呼延昭将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掌心里就躺着那枚洁白晶莹的玉佩。
但在方喻伸手要去拿的时候,呼延昭却忽然收了掌,虚虚捏住了方喻的指尖,是个亲昵又不显冒犯的姿态。
“许公子,”呼延昭换了称呼,慢慢道,“听说中原人以玉相赠,都是定情之意。”
“那晚本王扬言要追求你,”他语气笃定,“你也并没有拒绝。”
“许公子,”呼延昭仿佛不明白地皱起眉,“如今你应约前来,却又冷脸拒本王于千里之外。本王……实在猜不透你心中所想,还是说,中原人都是如此情绪多变,令人琢磨不透?”
方喻被他捏住了手指,也没急着抽出来,悠悠道:“有什么可奇怪的?”
呼延昭凝视着那双浓蜜似的眸子——似含情又无情,很轻地弯起,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素来如此,”方喻不以为然说,“那夜里看你顺眼了,便待你要好一些。现下不耐烦了,就不想再与你说话。”
他指上微用了点力,挣开呼延昭的束缚,把他掌心里那块玉佩取走。
“不要自作多情。”方喻道。
白皙指尖轻描淡写划过掌纹,呼延昭觉得有点痒,下意识收了收手,却没能抓住什么东西。
突厥青年低头看着对面的美人,摇摇头,一头桀骜的卷发也跟着晃了晃,发出了第一句真情实意的感叹:“许公子真是没有心。”
他原本只是顺着崔竹的意思,为了共谋的大事,与这个名叫许容的七品小官见个面,最好还能结交一二,如今却真有几分食髓知味的滋味。
若说之前的话假意多过真心,现在呼延昭反被激起了好胜心,对面前这个猜不透的美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呼延昭心想,中原有句古话说得好。
叫什么……蒙着面纱瞧不清样貌的美人才最让人心痒难耐?
呼延昭突然觉得方喻是故意给他设下了陷阱。就像他动机不纯一样,方喻也同样心怀目的。
但……呼延昭笑了一笑,意味深长地想。
这样才有意思,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