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上艾出兵了?”一大早, 听到斥候来禀, 段末柸面色陡变。
前几日方才接到军令, 王都督调动了蓟城兵力,要全力攻打并州。段末柸还颇为庆幸,这守粮道的日子结束了呢。
当日攻城不克, 损兵数千,段末柸就被主将留在了井陉旁。美其名曰固守粮道,实际不过是怪他折了大军士气,撤了他的前锋头衔,降罪驻守。再怎么说也是世子心腹, 段末柸哪能受得了这个?
本以为只要再熬上几日, 就能从这该死的陉道旁撤出。谁料大军未到, 那群并州兵倒是乌龟壳里爬了出来。
段末柸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来得好!大军即将抵达并州,既然这群鼠辈出城, 就给我全力攻打!定要把上艾城给我拔掉!”
憋在井陉足有一个多月, 是时候反戈一击, 给那些并州兵点颜色看看了!虽然他手下骑兵被调走大半, 但是步卒足有两万,比上艾城中的守兵多出一倍。攻城战他不擅长,兵力占优的野外较量,还怕个什么?
兵马齐动,列阵出战。骑在马背之上,段末柸眯起双眼,望向远处敌阵。敌人数量足有上万,应是倾巢而出。看来这群并州兵也听说了蓟城发兵的消息。不过就算是背水一战,也无用处!
“骑兵出阵,给我先攻一轮!”段末柸大声道。
随着战鼓号令,三千轻骑冲出了阵营,如同嗜血的猛禽,向着敌人扑去!
“将军!敌军来犯!”孙焦身旁,传令官高声禀道。
“弩阵准备。”孙焦的声色不变,“拖住敌军主力,为田将军多争取些时间。”
他是兵马尽出,但是决定此战胜负的,并非正面战场,而是位于侧翼的田堙部。孙焦何尝不想打一个酣畅淋漓的胜仗?但是战局的胜利,远比个人武勋更为重要。
防守牵制,不正是他的长项吗?
箭繁如星,快马如电,两支大军都未犹疑,战火骤燃!
出兵干脆利落,却未曾得到想要的结果。大半个时辰后,段末柸的眉峰紧紧皱在了一处。敌人怎么会这么难缠?陈兵列阵,还守得如同城池坚寨,让人无可奈何。难道要向世子求援?若是再给他三千轻骑,足能击溃这支敌军!
然而还未等他下定决心,阵营侧面传来了骚动。
段末柸怒吼道:“怎么回事?谁敢乱我军心?!”
“将军,大事不妙!”一名裨将策马而来,“后方营寨被敌人偷袭,粮草都烧起来了!”
什么?!段末柸身体一晃,险些没跌下马来。为了保证粮秣安全,他专门派去了三千精锐守营,怎么会被攻破呢?敌军不是兵马尽出了吗?
“偷袭的有多少兵?”段末柸的声音,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足,足有一万……”
“右翼回转,速速去援!”段末柸听到此处,哪还不明白?面前这些敌人,只是诱饵,是要迫他分心啊!
段末柸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临战抽兵,也做到了有条不紊,战阵不乱。
可是这样的异动,怎能逃过旁人的眼睛?
“田将军得手了。”根本无需传讯,孙焦就知道了后方战况。看着临阵后撤的敌军,他挑起了嘴角,“以为我们只是诱饵吗?传令下去,冲阵!”
他的霹雳军是长于弓弩,但是所有梁府一系的兵马,根底都是列阵迎敌!
战鼓擂响,一列又一列兵士收起了长弓弩机,拿起手边兵器,锐锋烁烁,长槍如林!随着那雄壮鼓声,他们迈开了脚步,千人如一,万军齐出!
“杀!杀!杀!”
震天的呼喝响彻旷野,犹如出笼猛虎,发起了冲锋!
刚刚变阵,段末柸哪能料到敌人来如此迅疾?只是一触,前军大溃!
“顶不住了!退!退!给我守住陉道!”一排又一排兵士倒与阵前,眼看军阵有溃败之相,段末柸慌了,在亲兵的保护下大声吼道。
粮草可以丢,兵马可以败,但是这条陉道,是通往冀州的生死线,分毫不容有失!他必须守住井陉,只要有兵道在手,大军就能源源不断,从冀州发来。一战得失,又算得了什么?
“将军!关隘,关隘易主了!有敌军放箭,靠不过去!”
听着斥候所言,段末柸只觉眼前发黑。怎会如此?昨夜不还有消息送来吗?井陉怎能就这么丢了?怎会如此!
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当日,幽州后军大败,井陉失守!
“怎么可能?!”隔日,军报送到案头时,王昌破口而出的,也是这句!
这乐平打的如此艰难,对方只是避战不出,怎么突然就展开反击了?前军六万人马,粮草有半数都在后方,断了粮道,他们还怎么用兵?这该死的乐平坚壁清野,简直连一粒谷,半根草都没给他们留下啊!
“要速速发兵,夺回井陉!他们难道不知大军已经到了范阳吗?三两日可抵常山国,前后夹击,区区一个井陉又算什么!”王昌只觉怒不可遏,若不是看在段疾陆眷的面上,早就痛骂那当前锋不堪一击,守后路又一败涂地的废物段末柸了!
段疾陆眷却上前一步:“督护,此事不可莽撞!并州兵马素来谨慎,突然发兵,未免有诈!若是匆匆赶回上艾,再中埋伏,岂不糟糕?只要大将军率军抵达常山,两方合围,必能大破井陉。前军粮草也还够用,不妨稳扎稳打。”
这也是他在并州一个月来,最深刻的体会。打并州兵,压根不像是官军交战,而像是入山剿匪,还是那种强的吓人的悍匪。一不小心,就抽冷子来上一下,转过头却连影子都寻他不见。任谁都吃不住这样的打法。现在突然发兵攻打后军粮道,若说完全没有准备,才是见鬼。
最好的法子,就是以静制动,徐徐回撤。不管敌军是何打算,都要按照自己的步调来。
王昌听到这话,明显犹豫了一下。但是犹豫并未持续太久,他很快点了点头:“世子言之有理。大将军发兵的消息,应当已经传遍晋阳,必是梁子熙畏惧后方生乱,才想提前发兵。粮道虽失,但我军仍有六万,不足为虑。传令下去,拔营回撤,小心提防敌人!”
这是万全之法。不论是王昌还是段疾陆眷都做足了准备,然而最终返回井陉时,等待他们的,却是另一个噩耗。
※
这几日,梁峰没怎么休息,日日都在静候消息。乐平进展的极为顺利,孙焦和田堙联手击溃了幽州兵的后军,潜伏在井陉中的尖兵,又趁势夺回了陉道。整个后路通道彻底掐断。
剩下那六万敌军并是没有草率行事,缓慢的返回了上艾。这也在意料之中。等待他们的,其实不是偷袭,而是正面打击,只是需要等待时机。等待那从幽州传回的结果。
那结果,并未让梁峰失望。
王浚被杀了。在自己坚若磐石的大营之中,死于非命!
奕延带着两千轻骑诈降,一举袭杀王浚,使得大营溃败。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是消息不会有假。位于赵郡的兵马已经开始攻打常山郡,不会再有人打通井陉了,留在并州的那六万鲜卑兵,彻底成了孤军。
一切都顺利的可怕。只除了一样。奕延并未率兵回返,而是转了方向,前往蓟城。
他带着攻破了王浚大营的残兵,去打蓟城了!
梁峰当然清楚此刻攻蓟城的意义。那是王浚的老巢,虽然他那嫡子如今年幼,但是还有数名成年庶子身处城中。大营溃散根本死不了多少人,就算有所伤亡,也不过损些皮毛。一旦有人把这支大军整合起来,死了王浚又算得了什么?换个主帅罢了。那将是一个对并州心怀恨意,不死不休的恶敌。
而奕延,不允许有这么个敌人盘踞在并州之侧。他要把所有的威胁性,消灭在萌芽之中!一旦蓟城大乱,敌军就失了粮道,失了主心骨。不论是哪方人马,都不可能把心思花在并州上了。他们要尽快赶回幽州,争夺王氏一脉留下的权力。除了王浚的嫡系外,还有关系并不怎么亲密的段氏和宇文氏,甚至慕容鲜卑和拓跋鲜卑也在虎视眈眈。数方人马,会先把幽州搅得天翻地覆!
而这,就是并州发展壮大的最好机会。
奕延的战略眼光,实在无人可敌。但是他要付出的,又是什么?一支残兵,奔驰数百里,前往敌人老巢。他们能回得来吗?
胸腔某处,痛得厉害,犹若刀搅。梁峰伸手,抵住了面前的书案。那日下令出兵,当晚,就有密信送到。里面的每一个字,梁峰的记得清楚。奕延说要向他请罪,说不会辜负他的心血。可是自己所要承受的危险,只字未提。
那信,简直犹如诀别。
“去上党……”不知停了多久,梁峰终于开口。
“主公?”一旁静候的孙礼有些茫然,王浚身死的消息都传来了,主公为何还会如此……失魂落魄?他们不是要胜了吗?
“我要去上党。”梁峰没有在乎孙礼的错愕,长身而起。
什么?孙礼这次是真的惊了,连忙阻拦道:“主公,现在局势还不安稳,若是去了上党,晋阳生乱可如何是好……”
王浚丧命,大营溃散的消息并未传开。现在有不少士族只知幽州要大军压境,正心思频动,想要趁乱生事呢。若是主公离开,岂不是给了他们机会?
“该乱的,这次不冒头,也会有下次。我走,岂不是给他们方便?”梁峰的声音不大,但是话中森冷毕露。
孙礼打了个寒战,主公这是想引蛇出洞?是啊,一旦主公前往上党,摆出一副迎战态势,何愁那些墙头草不趁乱而出?杀了王浚,又铲除心怀不轨的士族,内忧外患就一并解除。这才是万全之策。
不过该谏言的,还是要谏。孙礼又道:“既然如此,主公务必带足兵马,以免乱军袭扰。”
梁峰点了点头,并未多言。这只是为了诱敌吗?不,他要去上党,去那里等奕延归来!并州之战还未结束,他实在抽不出兵力援驰,更跟赶不上奕延的脚步。但是至少,他能到上党等他。在距离陉道最近的,第一时间等他归来!
他会回来的。
梁峰迈出脚步,步履微微有些摇晃。但是很快,他就止住了微不可查的颤抖,一步一步,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