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愈发冷了,就算穿了狐裘, 朔风刮在脸上, 也跟刀割一般。梁荣用力吸了吸鼻子, 小手牵着马缰,让马儿尽可能跟在父亲的坐骑后。跟阿父一起出游的时间终归是太少, 就算这么冷的天,他也甘之如饴。
钉着铁掌的马蹄,敲在冻硬的土地, 发出哒哒脆响。一行人一路缓行, 走了不知多远, 又下马步行许久,才终于登上了山顶。当看清面前景象时, 梁荣猛地睁大了眼睛。只见远处, 湖光潋滟。阳光散落在湖面之上, 犹如灿灿碎金。而那金光, 正随着蜿蜒伸展的水道,缓缓流淌, 划过冬日荒芜的旷野, 直抵天际。
这便是九泽渠了!
梁荣当然听说过这个新修的大渠, 但是从未想过, 从在高处望去, 会是如此壮观!这渠真的是一年内修好的吗?若是将来水满,能灌溉晋阳所有的田亩吗?
心底好奇,他自然而然问了出来。
梁峰笑道:“这渠尚未真正修完, 还要在西河国开辟支流。而且它的功效也不仅仅是引水灌溉,当汾水爆发洪灾时,亦可以蓄水分流,避免下游百姓遭灾。若想彻底完工,恐怕要再花数年时间。”
“数年时间。”梁荣重复了一遍,他这般年龄,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工程呢。
“既然水渠如此好,是不是也要在冀州建一座呢?”梁荣忍不住又道。
“水利是好,但是也不能轻率行事。任何大型工程,都要详尽测绘,仔细推演,否则只会祸国殃民。”梁峰不是不想修渠,只是这等规模的工程,如今也只有并州能够做到。其他州郡要想修建水利设施,先得花费几年分析水路,测绘评估。在人力物力都有限的情况下,还是优先道路和运河为好。
听到阿父这么说,梁荣突然想起了师长们教导的东西:“可是如此重的徭役,不是会让吏治动荡,百姓离心吗?何况大灾之年。”
当年的秦国,就是连修阿房宫、始皇陵、长城、秦直道,徭役不堪负荷,二世而亡。为什么阿父一年里修了这么多东西,反倒没人作乱?
“因为这不是徭役,是赈济灾民。”梁峰叹道,“百姓遭灾,失了土地,逃荒而来。然而不论是冀州还是并州,都没有足够的熟田给他们耕种,更难养活这些丁口。唯有稍作变通,以钱粮雇佣他们,让他们投入劳作。不过灾年中,能够兴建的,只有关乎命脉的工程。譬如修路、开渠、沟连运河。切不可滥用民力。”
这只是其中一方面,事实上,这次冀州的道路,还有民间资本的投入。给那些商贾扬名,再许以重利,双管齐下,才让计划得以实施。而利润和声望,对于有钱却缺乏名望的庶族和商人,具有极其强烈的吸引力。当这群先下口吃螃蟹的人做出榜样后,明年冀州的道路,只会修的更加通畅。
梁荣听得极为认真,也有些困惑:“若这方法如此好,为何从未有人用过呢?”
“因为它用起来复杂,且不是有所灾荒,都能如此行事。”梁峰十分耐心的解释道,“以工代赈的前提,是府库中有足够的钱粮,能够支撑大量流民的迁徙,还要吏治清明,局面安定。这几条若是缺了哪一条,都会把好事办成坏事。最终残民伤民。”
“那……面对灾疫,没有万全之法吗?”梁荣小小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世间哪有万灵药。”梁峰摸了摸他的脑袋,“想要度过灾年,唯有平日里做足了准备。非但朝廷的府库里要有粮食,百姓的口袋里,也要有足够的积蓄,让他们能抵御灾年。若是出现流民,立刻要想法安置赈济,给他们生路。其实百姓驯良,只要能有口饭吃,就不会走上穷途末路。身居高位,该想的只有一件事,如何让百姓活下去,活的安稳富足。”
这才是对应一切问题的根本,能让百姓安居的,就是好官;能让四野平定的,就是明君。
梁荣这次听明白了。“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听起来空泛,然而落在实处,艰辛无比,也正确无比。
见梁荣若有所悟,梁峰微微一笑,取下腰侧挂着的千里镜,递了过去:“用这个看吧。”
就算自家产的,千里镜也贵的惊人,还是军品,概不外售。因为梁荣接触的机会也不算很多。兴冲冲接过千里镜,他又往前走了几步,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梁峰的目光,也随着那小小身影,望向远方。九泽渠工程不小,但是站在山上看去,不过是细细几条长带而已。这只是并州一隅,还有更大的疆土,在自己手中改变模样。可是他却无缘得见。
只是去个别宅,就有臣下劝谏。远赴冀州查看新路?那已经不是安全问题了,而是实打实的劳民伤财。此刻,他还只是个郡公,若是有朝一日登上九五之位,是不是要困死在王城中?
“主公?”
身边传来一个略带担忧的声音,梁峰一哂:“无妨,我只是在想冀州。不知新修的道路和河渠,是何模样?”
奕延听懂了对方话里的深意,心不由一揪:“主公自然可以前往。等到青、幽二州平定,我可护送主公出行。”
那漠北呢?海南呢?天下数不尽的名山大川呢?难道只能靠封禅吗?
梁峰摇了摇头:“我也听人说,海的另一边亦有数个大洲。居土著,产异兽,还有远比稻麦更易养人的庄稼。若是有生之年,能去看看就好了。”
海外的大洲?奕延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能有九州这等规模的陆地。大秦、天竺、亦或者条枝国所在的地方,能称得上大洲吗?
然而同样,奕延也知道,主公不能出海。大海无边无垠,宽广难测。就算是他,也不能保主公安全。
这无声的回答,并未出乎梁峰意料。别说身份地位了,就是这脆弱的小身板,也不容长途远行。现代坐十几个小时飞机能到的地方,古代坐船需要多长时间?六个月?三年?甚至此生再难见故土?对于这个世界,距离实在是无法克服的天堑。
对他而言,从山西走到渤海湾,就是只能想一想的事情,何况澳洲、南美?
“等到天下安定,我也要看一看这大好河山。”最终,梁峰轻笑一声,大袖舒展,悄然捉住了身侧人的手。
宽大的袍袖盖住了手背,那细细凉凉的手指,落在掌心。奕延的唇角浮上了笑容,五指环扣,紧紧握住了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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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廆向阿耶求援了,还说要把平州献给阿耶。”坐在上位,段疾陆眷面色阴沉,语气不善。
今年大旱,对于逐水草而居的鲜卑人来说,可是件天大的坏事。偏巧平州刺史崔毖心思异动,打起了辽东慕容部的主意,还招来宇文部一起夹击。这下辽东战乱四起。紧挨着辽东的,可是段部的辽西本部。这么大的事情,怎能不闻不问?
不过这次对战的双方,有些让人发愁。慕容鲜卑近几年的确有坐大的势头,值得提防。但是崔毖那个清河高门,又极其看不起他们这些鲜卑人,更是对段务勿尘接掌幽州耿耿于怀。于是在帮谁的问题上,段部族内也起了些分歧。
统领幽州的段务勿尘看崔毖极不顺眼,他是王浚的女婿,崔毖则是王浚的妻舅;他是鲜卑胡儿,崔毖则是清河嫡宗。两人又分别是幽州、平州都督,矛盾简直显而易见。加之慕容部与段氏有姻亲关系,段务勿尘自然觉得若是能拿下平州,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段匹磾和段文鸳兄弟俩则觉得崔毖终归是晋廷指派的刺史,不应与其交战。至于慕容部,狼子野心,打一打也是好的。
而段疾陆眷,对于这场大战并无兴趣。在他看来,不论是慕容部还是崔毖,都是段部的敌人。敌人相杀,坐山观虎斗就好。何必参与其中?
不过身为世子,段疾陆眷可没有自行选择的权利。他要做的,只是听从父亲的命令。在交战数月后,慕容廆求援幽州,就意味着他要被迫领兵,去平州作战了。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若是让他选,崔毖小人,不足为患。并州那头猛虎,才是段部的大敌!
“可惜石勒也败了,豫州、兖州,怕也要落在那姓梁的手中。”一旁,段末柸阴森森道。
段末柸当初在并州大败,差点被夺了军职,因此对并州恨之入骨。日日盼着石勒那逆贼攻入司、冀。谁料没打到狼,倒是损了自己。
“匈奴也是群废物。”段疾陆眷啐了一口,“只是平州,这么打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若是能抽身,打一打并州治下,倒是有利可图。据说冀州今年还修了不少路,钱粮必然不少。”
“世子何不劝一劝辽西公呢?”段末柸立刻进言。
段疾陆眷沉吟片刻,终是道:“还是要听从阿耶之命。等到此战结束,发现没有油水,阿耶怕就要转了心思。当年在邺城,咱们掠走了多少财宝妇人?比起苦寒的平州,冀州才是可图之地啊。”
匈奴在侧,他就不信那病秧子能双面作战。只是不知,何时才能等来趁势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