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法不激动。自石勒逃荒离开并州后,已经七载未曾回过故里。当年留在武乡的老母, 早就失了踪迹。他也数次遣人偷偷入并州找寻, 谁料故里早就人去楼空。难道母亲已经死在了那可怕的荒年中?石勒甚至都做了最坏的打算, 只是不肯放弃。
直到今日。
猛地撩开帷幕,石勒虎目泛红, 疾步上前,扑在了端坐帐中的老妇人足下:“娘亲,孩儿不孝!”
短短一句, 语声哽咽。
“匐勒!”见到儿子, 王氏抬手掩嘴, 想要挡住惊呼,然而泪水先一步落了下来。下一刻, 她痛哭出声, 死死抱住了石勒。有多少乡人死于饥馑, 她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妪, 能活下来,重见爱子, 又何尝不是神佛保佑?
听到母亲的哭声, 石勒心中剧痛, 也忍不住流下泪来。母子俩就这么抱头痛哭了许久, 才勉强止住泪水。
小心翼翼把母亲搀扶在软榻上, 石勒递过布巾,轻声道:“娘亲这些年,应是吃了不少苦。如今来到兖州, 孩儿定然要让娘亲衣食无忧……”
像是触动了心事,他顿了一顿,才继续道:“对了,家中其他人呢?怎么没看到阿虎?”
这个阿虎,是石勒的堂侄,一直养在母亲身边。他离开并州的时候,那小子只有七八岁,现在也应长大成人了。
听儿子提起石虎,王氏又落下泪来:“阿虎年幼莽撞,用弹弓伤人,被人打杀了……”
石勒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这个顽劣的侄儿,但是听母亲如此说,也不由感伤,连忙道:“等我娶了正妻,生下孩儿,便引到娘亲膝下。定不让娘亲膝下空虚。”
听到儿子提起娶妻生子,王氏突然激动了起来:“我听人说,你先前有几个孩儿早夭?”
这也是石勒心病。早年无力娶妻,后来领兵,有了身份地位,石勒才纳了几个妾。但是所出的孩儿竟然没有一个能活下来。长叹一声,他点了点头:“战事纷乱,仓促不得娶妻。不过等到兖州安定后,我必会娶一个世家女子,好好孝敬娘亲……”
王氏却像听到了什么可怕事情,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臂:“这,这是佛祖责罚啊!匐勒,一定要听娘的,莫再与佛子为敌了!”
这话一出,石勒心中咯噔一声:“娘亲糊涂了,哪有什么佛子?!”
王氏却不听这一套:“若不是佛子救武乡,我与族人怕早就死了个干净!你却还要兴兵,与佛子为敌!这岂不是背信忘义?还是速速投了并州,拜于佛子足下吧!”
这怎么可能?!没有人比石勒自己更清楚,他已经成了晋国死敌。光是司马郡王,就杀了不知多少,还三番四次与并州兵马交锋。如若放弃现在的根基,投降并州,最有可能的,就是被对方一刀了事。他现在能站的,也唯有汉国这边了。
但是娘亲为何会这么说?石勒的面色阴沉了下来:“这是谁同你说的?是不是有人挑拨,让你劝我归降?”
王氏顿时怒容满面:“你还想让佛子劝你归降?他不罚你,就是天大的幸事了!只有偿还了罪孽,方能解脱。莫要泥途深陷了!”
这不是并州那些官吏告诉娘亲的?石勒却不敢掉以轻心,思索片刻才道:“娘亲你刚来大营,一定累了,先歇息两日。孩儿晚些再来陪你。”
说着,他吩咐帐里侍婢伺候,自己则走出了营帐。停了片刻,石勒突然对身边仆从道:“寻到老夫人的,是什么人?”
那仆从连忙道:“就是当年派入上党的那些。也是花了不少心思,才护送老夫人出了并州。”
“老夫人身边还跟有其他人吗?”石勒追问。
“并未见到生人。”那仆从答道。
看来母亲真的没受人指使。然而石勒并未觉出高兴。余光扫向身边亲信,只见不少人面上都露出复杂神色。
这就让人头痛了。
自石勒率领“十八骑”举兵以来,手下心腹就是包括匈奴、月氏、天竺、乌桓在内的杂胡。而这些人,大部分人都崇信佛教。更要命的是,之前为了避除疫病,他放任医官传扬并州的避疫之法,稳定军心。也是从那时起,并州的佛子,就成了人所共知的存在。
亏得诸胡中有许多未曾真正到过并州,而他手下也不止只有胡人,才勉强保住了平衡。然而邺城这一仗下来,王弥降部和那些流民役夫被彻底打散,跟随自己回到兖州的,十有八九是心腹的诸胡。这些人中,又有多少会因母亲的话,想起他们此战惨败给了何人?
再怎么严明军纪,堵住悠悠众口,也没法阻挡生他养他的娘亲啊!可是长此以往,若是人人都开始惧怕并州那佛子,仗还怎么打?岂不动了他的根基?!
“老夫人初来兖州,让人好好伺候着,莫让她外出操劳。把内院的女人都送过去,陪老夫人解闷。”石勒当机立断,做出了决定。
母亲他会好好供养,但是就别出现在外人面前了。唉,要是能早些接她回来就好了,何至于让她信了这些花言巧语。
又看了一眼侍立两侧的亲信,石勒不再言语,大步走出营帐。
然而这番苦心,起到的用处并没有想象中的大。几日后,军中传出了风声。邺城之所以大败,正是因为大将军冒犯了佛子,致使天降神兵,夜破大营。而且这也不是第一次在并州兵马面前大败而归了。当年大将军攻入邺城,也是被佛子的轻骑驱赶。在冀州,更是被杀到百不存一,狼狈出逃。
这还不算最可怕的,甚至有人说,兖州的大旱,也是不敬佛祖才会出现。否则邺城怎么能种出庄稼?据说并州的收成更好,跟丰年无异呢!
面对这一浪又一浪的流言,石勒根本找不出应对之法。对战并州,他的确未曾胜过一仗。这本就是他的软肋,况且军中流传的不少事情,据说是从老夫人那里传出的。此事是真是假,无法定论,但是法不责众,更不能火上浇油。
若是能胜一仗就好了。只要一仗,定能扭转乾坤!
正在石勒焦头烂额的时候,汉国传来了军令。并州有攻打平阳的意图,命令石勒率兵去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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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情未曾退去,各地夏收也无保障。如今豫州、兖州四处都是嗷嗷待哺的饥民,就算夺回,也只徒增负累。但是石勒新败,匈奴还要固守雍州、秦州,四下空虚,何尝不是兴兵的时机?”司兵的参谋席上,张宾侃侃而谈。
在座诸将,那个没有点战略眼光?令狐盛已经捻须道:“张参军可是指……平阳?”
“正是!”张宾也不卖关子,让手下掾属揭开舆图,“如今洛阳已定,离石亦安。若是我军兵分三路,直取司州,极有把握攻克两郡!且不说平阳地处并州侧腹,只是河东盐池,就让人不得不取!”
舆图上方,平阳和河东都画上了鲜红标记。这下,众将纷纷议论起来。河东盐池的重要性,在座谁人不知?可以说之前匈奴伪汉能兴兵数万,粮草无缺,九成是靠贩盐所得。按道理说,河东的兵力应当也不会少,但是偏巧雍州也有盐池,河东就不再是唯一依仗。占了长安,匈奴主力西去,想要固守雍、秦二州。这个平阳旧都,防守也就懈怠不少,加之大旱,更是出奇空虚。
“末将愿领兵前往!”一旁李骏已经高声道。
奕将军如今出镇邺城,不一定能赶回来参加大战。这次攻打平阳,很有可能要用留守晋阳的兵马。他手下屯兵训练也有一载,加之刺史府全力支持,攻下平阳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若是真让他参与此战,绝对能立下大功!
听李骏开口,令狐况坐不住了。也不管叔父就在身边,高声道:“末将也愿领兵!”
年轻人已经争上了,倒是令狐盛老成持重,思索片刻,问道:“河东乃匈奴盐仓,又有不少世家良田。怕是会派兵来援。雍州的敌军也就罢了,若是石勒奉命前来助阵呢?”
他深知这石贼兵马强悍,狡猾多端。就算在邺城败了一局,也未必能伤其根本。只看数次从奕延手下脱逃的,就知他是个极为难缠的人物。若是有这样一个强敌相助,说不定会给战局带来变化。
张宾却微微一笑:“这个,令狐将军不必多虑。主公早有安排。”
此话一出,众人心中皆是一凛。看来主公考虑甚详,对于两郡是势在必得啊!
“若是如此,末将愿领兵从离石突进。”令狐盛当机立断,抱拳道。
见众将跃跃欲试的模样,张宾唇角挂上了浅笑。这次攻打平阳、河东自然是早有谋划,邺城之战本就是其中一环。至于石勒那贼子,也是时候做个了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