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山林中鸟鸣四起,伴随惊慌扑棱翅膀的声音。军火仓库灯火通明,最大库房外的空地上,四十余具尸体横陈,七名身着纯黑作战服的白狮成员正在清点死亡人数。
西侧仓库传来脚步声,手拎狙击枪的alpha正拖着最后一具尸体走出来,挥手甩在地上,脚踩着尸体肩膀将其翻过身,露出还在汩汩冒血的眉心。
“四十五人,确认无误。”一名成员询问alpha,“队长,现在放烟幕弹指示具体位置吗?”
顾昀迟拉下面罩,快速扫了一圈:“卫行呢?”
话音刚落,耳麦中传来卫行微微喘气的声音:“6号仓库,有定时炸弹,未显示倒计时。”
“通知军队,车辆和直升机停止前进,立即撤退。”顾昀迟将狙击枪扔给队友,“所有人上车,最快速度离开。”
他说着所有人,自己却反身朝6号仓库跑,成员们一时忍不住纷纷喊:“队长!”
顾昀迟头也未回,飞速进入仓库。卫行正蹲在几箱弹药之间,顾昀迟快步过去,看到地上闪烁着红点的炸药包,没有计时屏,无法确认倒计时是多久,五分钟、三分钟……或是下一秒。
“定时开启的,所以一开始探测不出来。”卫行仔细观察引爆装置,“幸好一进来就屏蔽信号了,不然遥控器一按,大家都得完蛋。毕竟是军火库,真炸起来,死的可就不只是我们了。”
顾昀迟平静道:“这种话留着拆完再说。”
“搞不好下一秒就炸了呢,不多说点怎么行?”
现实中大多数爆炸物并没有线路选择,不存在剪对线就算拆弹成功的情况,更大的可能是无论剪掉哪根线都会引起爆炸。顾昀迟半跪在地,从卫行的战术包里取出液氮冷却枪递给他。
卫行接过冷却枪,对准了喷在起爆器上,零下两百度的超低温将其瞬间冷却,随后他取出工具,把已经无法正常运行的起爆器拆下。
“完事儿。”卫行又确认了一遍,彻底损坏起爆器,“我估计倒计时在两分钟左右,挺走运。话说我这次出来前刚重写了一封遗书,还以为这就要用上了。”
“怎么,很遗憾?”
“我说顾队,你这张嘴巴不要太毒。”卫行收拾好工具,“我还记得你军校四年都没写过遗书,上头逼着你写,你就拿几张白纸糊弄,结果三年前去北战区前突然就愿意写了。我一直想问你来着,怎么你是觉得北战区比咱们白狮队要更危险吗?好像不对吧。”
顾昀迟拍拍手套上的灰尘,语气淡淡:“想写就写了。”
两人起身穿过弹药箱,卫行正要说什么,顾昀迟忽停下脚步,抬手制止他。
嘶嘶——极其细微的声音从角落里冒出来,与此同时,佩在腰侧的有毒气体检测仪开始发出警报。
卫行吞咽了一下,察觉喉咙中的异常,转头看向顾昀迟,对方却已扣好护目镜戴上防毒面罩,转身向声音来源跑,一边命令他:“出去!”
军火库的管道很可能与山下连通,一旦毒气沿着管道通向城镇居民区,后果无法设想。卫行拉起面罩捂住口鼻,冲出仓库,在剧烈咳嗽中通知队友返回。
绕至仓库角落,顾昀迟找到阀门,但这只是气阀之一而非总阀门,立即在周围巡查一圈,很快发现一个没有完全归位的弹药箱,底部露出地室门一角。
推开弹药箱拉起地室门,浓重数倍的毒气迎面涌来,随身携带的设备防毒作用有限,大脑开始剧痛,顾昀迟屏住呼吸,踩着木梯利落地跳下去。
为阻挡外来者关闭总阀门,地窖中的气阀至少有十个,嘶嘶吐着毒气。喉咙中涌上腥甜的血味,顾昀迟按亮灯,手扶了一下墙壁稳住身形,确认总阀位置,迅速上前拧紧。
仓库外的卫行紧盯着表上的时间,二十五秒,三十九秒——他咬了咬牙,戴上面罩只身冲回去。
角落里的气阀已安静下来,拆弹时的心率都能保持平稳如常,此刻心脏却几乎提到嗓子眼——卫行沉沉喘着气,看到不远处地面,黑洞洞的一个出口,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扣在边沿。
他飞快冲过去,在未散的毒气中拉住那只手,将顾昀迟拽上来,扶着他往外走。
折返的队友也已到达,飞奔上前架住两人。到了室外空旷区,成员摘下顾昀迟的面罩,露出alpha泛着青白色的面容。
顾昀迟紧闭着眼,喉结动了动,低头吐出一口乌黑的血。
从温然消失在那场爆炸中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顾昀迟从未梦见过他。
军校课程繁重而紧凑,不给人以喘息空间,顾昀迟以再正常不过的状态,有序完成每一项训练,得到优秀的评级,获取荣誉的奖项,是所有人眼中优异拔尖前途无量的顾昀迟。
未曾流露消沉、低落,只是冷静的,沉着的,是这样的顾昀迟。
就连顾昀迟自己也这样以为了。
直到第九个月,一场易感期爆发,s级alpha信息素引发训练场内近80%学员的排斥反应,出现不同程度的头痛、眩晕和耳鸣,而顾昀迟被紧急送往军医院进行隔离。
关于医生是怎样使自己安定下来,不记得了,在闭上眼睛前,能想到的只是上一次易感期,omega不停哭着,告诉他‘我要走了’。
手心一片潮湿,不知是汗,还是九个月前温然的眼泪。
接着他陷入昏迷,又在深夜醒来,听见有人敲病房门。
他听到熟悉的声音,很轻地叫:“顾昀迟?”
顾昀迟缓缓看向房门,几秒后,门被小心地推开一道缝,露出温然的半张脸,又叫他:“顾昀迟?”
没得到回应,温然还是打开门走进来,一直走到隔壁病床旁,在床沿坐下,他身后是透明玻璃窗,夜晚的天幕深蓝,像一片海。
顾昀迟躺在病床上,一语未发,目不转睛的,紧紧盯着他。
“你怎么了。”温然坐在病床边,还是用那种声音、那种担忧的语气,睁着圆圆的眼睛,问他,“你不是已经好了吗,为什么又有易感期了?”
仍是没有说话,顾昀迟的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温然脸上,胸口急促起伏。
温然也没有再问了,坐了一会儿,低着头安静片刻,说:“我要走了。”
又是这句话,最不想听到的话。
只是喉咙发不出声音,四肢也无法动弹,顾昀迟唯有看着温然起身,看他走到门边,出去,又转回身将门拉上。温然的脸在阴影中看不清,轻声说着告别的话:“顾昀迟,我走了。”
门关上,咔哒一声,顾昀迟忽喘出一口气,动了动指尖,束缚感消失,同时也睁开眼睛。
他转头看着那扇门,一直到清晨,没有敲门声,也没有温然叫他的名字。
是九个月以来第一次梦见温然,也是经历的最后一次易感期,随着身体的恢复,因omega的死亡而早就淡得可以忽略不计的永久标记也彻底消失。
后来顾昀迟开始执行任务,受过许多次伤,只有这种时刻下,昏迷做梦的时候,温然才会来看他。
还是安静地坐在一旁注视着他,背后是深蓝色夜空,问他怎么受伤了,脸上露出难过和担心的神色,又很快说要走了,然后和他告别。
而顾昀迟被困在这样的梦中时,总是无法开口、行动,默默看着温然出现又消失,醒来后盯着病房门直至天亮。
偶尔场景不在病房中,梦里的温然好像不愿意讲话,穿校服背着旧旧的黄色书包,很孤单地站在树下,双手抓着书包带子,远远地、无声地看着他。
所以顾昀迟想,温然应该是怪他的。
嘀嘀,嘀嘀……
监护仪轻微而模糊的运行声中,顾昀迟睁开眼,盯着天花板看了会儿,他侧头去看病房门,等了十几秒,没有听到敲门声。
“你醒了?”
顾昀迟微微一怔,转头看向另一侧。
隔壁陪护床上,穿睡衣的温然正坐在床边,一只手揉着眼睛:“我刚刚不小心打瞌睡了。”
他身后仍是玻璃窗外浓绀色的夜幕,却高悬着一轮明亮圆月,不同于以往梦中的任何一次。
“医生说你已经脱离危险了。”温然似乎也和之前梦里有所不同,话变得多了点,又说,“他们说只要我待在这里不乱动,就可以陪着你。”
陪护床有点高,温然双腿微微悬空,两手搭在床沿,月光落在他肩上。他低着脑袋晃了两下腿,而后抬起头,一双眼睛睁圆了,露出顾昀迟在梦中看过许多次的忧虑神色,问:“你每次出任务都这么危险吗?”很轻地叹一口气,不知在向谁询问,“怎么办啊。”
见顾昀迟一直看着自己不说话,温然理解地安慰他:“你的嗓子可能暂时发不出声音,这是正常的,不要担心。”
因为卫行的喉咙就哑了。
在温然从军事新闻中得知军队已陆续回国时,第一次忍不住给顾昀迟发了消息,却一直未得到回复。等到第八天,也就是今晚,洗过澡后,温然决定给顾昀迟打电话,接通了却没听见顾昀迟的声音,只好自报家门:“你好,我是李述。”
“哦……哦哦……”电话那头传来非常奇怪的嘶哑声,断断续续,类似受干扰的电波,“我是卫行。”
“卫星?哪……哪一颗啊?”温然特意仔细看了遍屏幕上的号码,确认是打给了顾昀迟而不是宇宙空间站。
“我是昀迟的队友。”卫行像被掐了脖子的鸡,嘶鸣道,“昀迟出事了,抢救了八个多小时,刚送回病房,234军医院,速来——!”
连外套都来不及披,温然穿着睡衣踩拖鞋跑下楼打车,赶到军医院后无头苍蝇一般乱蹿,还是卫行先认出他,一把抓住带上楼。
“任务中遇到了毒气,昀迟哇哇吐血。”卫行一身病号服,手背上还戳着留置针,哑着嗓子道,“要不是直升机来得快,可能真的要死在那里了。”
特护病房区安静肃穆,一批来探望的军部人员刚离开,卫行带着温然进入病房。医护们还围在床边,温然木木地站在人群外,透过他们晃动的身体缝隙,看到氧气罩下顾昀迟苍白的脸。
之后卫行咿咿呀呀地不知和医生说了什么,温然被同意留在病房。
整个上半夜到凌晨,温然一直静静坐在陪护床上看着顾昀迟,不知不觉就犯了困,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再清醒时发现顾昀迟竟然醒了,只是始终不说话也不动。
“你觉得哪里不舒服吗?”顾昀迟这副沉默静止的样子终于令温然不禁开始担心,“我帮你叫医生吧。”
他脚尖点地就要起身——起身,走出病房,然后关上门离开,这是每个梦的结尾。
顾昀迟下意识抬起手,完成这个动作后他顿了一下,对梦中束缚感的消失而有些诧异,接着他发现自己好像还可以出声。
“……先别走。”他声音沙哑地开口,“多待一会儿。”
温然愣了愣,穿好拖鞋去顾昀迟床边,坐下,握住他的手塞回被子里,说:“我不走啊,我只是要按铃叫医生。”
“不用。”
“那你有不舒服的地方要告诉我。”
顾昀迟没答,只是看着他,一种近似凝视的眼神——温然没由来地感到有些难过,他看看窗外的月亮,又看看顾昀迟被月光笼着的脸,说:“其实以前我也会想你是不是有可能受伤了,不过我都不知道你的行踪,所以只是没有头绪地想一下。”
“但是这次,你不是跟我报……报备了吗,还说回来以后会发消息给我,我就每天都会定时看手机。”
“我来的时候你还在昏迷,我就想起上次程铎说你为了救人被炸成重伤。”温然揉了揉眼睛,“我觉得就像打游戏一样,人也是有血条的,就算伤好了,血条也不会恢复……”
他说得乱七八糟,但顾昀迟听懂了,一只曾遭受无妄之灾的可怜毛毛虫在因军人为完成任务时受伤并有可能短命而难过,说不定温然还会认为自己写的祈福牌没有效果,白写了。
顾昀迟伸出手,拉住温然的手腕,将他身体带下来一点,帮他擦掉眼泪,声音在氧气罩下显得沉而闷,说:“又哭。”
还想说今天梦里你的话怎么那么多,但怕心理正当脆弱的温然因此生气,故而忍住了。
温然有点尴尬地吸了一下鼻子,对着床看了几秒,转移话题:“你的病床好像比普通的要大一点。”
“想一起睡就直说。”
“什么?”温然此刻不得不怀疑顾昀迟的嘴是否受过什么庇佑,否则连卫行都哑成那样了,他却还能咬字清晰地说这种话——原来自己求平安的祈福牌到头来全都生效在了顾昀迟这张嘴上。温然申明道,“我只是客观评价一下。”
顾昀迟没说什么,一手将被子掀开一点,温然和他对视片刻,又看了一眼病房门,最终还是爬上床,拉开被子,侧躺着缩在顾昀迟身边。
两人的手在被窝下碰到一起,顾昀迟的指尖从温然的掌心下伸过去,皮肤摩擦微微发麻,温然犹豫一下,牵住他。
“今天怎么穿睡衣出来。”顾昀迟问,“冷不冷。”
“出租车开空调了,医院里也有暖气。”
“饿吗。”
“上半夜卫行帮我拿了一份饭,吃过了。”温然看着他的侧脸,“你受这么重的伤,怎么没有通知你爷爷?”
“向军部要求过。”顾昀迟说,“能救回来就不用通知,救不回来也来不及通知,直接发讣告。”
“好了。”温然很有礼貌地等他说完才进行打断,“我不想听你说这些话。”
顾昀迟侧头看了看他:“不是你自己要问的么。”
“没有想到这么不好听。”温然要求道,“以后不能说了。”
“知道了。”
温然安心了一点,头低下去,因为熬了夜,他很快就困了,眼皮耷拉起来,临睡前额头抵着顾昀迟的肩膀,模模糊糊地吐露心声:“好像回家一样。”
他有时会很想家,可明明他并没有家。于他而言,家只是所有美好记忆与状态的统称,就像那年小渔村里他和顾昀迟度过的夜晚,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照在只有他们两个睡着的床上——和今晚一样。
而今晚对顾昀迟来说也称得上是七年以来最好的晚上,清醒的温然对他说了很多话,神情也生动,并且在结尾时没有离开,而是躺在他身旁。
顾昀迟闭上眼,又做了一个梦。
梦见身体沉沉落在深海中,周围是深蓝色,他仰头向上看,遥远的水面照进一圈明亮的光,温然就在那片光里自在地游,像一尾小鱼。
快乐地游了很久,温然回过头看他,朝他伸出手。
作者有话说:
温然下次许愿:顾昀迟平安(注:四肢平安,五脏六腑平安,身体表面尤其脸部平安,除嘴巴可酌情变哑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