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睿看起来略瘦了点,身上那股纨绔子弟的死样不见了,倒显出几分沉稳的商人气势。
他和温然就这样互相瞪着,直到电梯门快要自动关闭,顾昀迟伸手挡了一下,对温睿说:“不坐就出来。”
温睿感到荒谬:“搞没搞错,是你们半天不进来好吧?”
顾昀迟没搭理他了,和温然一起进了电梯。
已经知道温然还活着,但温睿还是看了他半晌,才说:“臭小孩儿,你怎么不干脆装死装一辈子得了。”
“我也想,但是不小心被发现了。”温然回答。再叫哥好像有些奇怪,他只能尊称对方一声,“温总你好。”
“好个屁。”
温然就问:“不好吗,温总今天来看什么病?”
“再咒我试试。”温睿横他一眼,又停顿一下,才说,“你前妈过段时间要转监狱,今天被带来做体检,我顺便探个监。”
愣了愣,温然下意识转头看顾昀迟,顾昀迟面色冷淡,似乎觉得晦气,道:“早知道走专用电梯。”
叮——电梯门再次打开,温睿哼了声:“我到了。”
这层是心内科,电梯门正对着护士台。护士台前,两位女狱警一左一右地站在身穿蓝色囚服的omega身边。
温睿迈出去,omega听到声音,转过身来。
温然站在电梯里,一动不动地看着陈舒茴,她剪了短发,瘦了,皱纹更深了,但背依然挺得很直,就像过去穿着漂亮套装或礼服的样子。
与温然四目相对的瞬间,陈舒茴的身形猝然一顿,有些失神地微蹙起眉眯了眯眼,确认真切看清后,她的脸上开始浮现出惊愕而难以置信的表情。
电梯门缓缓合上,切断视线与空间。
温然低下头,安静几秒,问顾昀迟:“她会被关多久?”
“一辈子。”
无法形容当下的心情,并非害怕或痛快,是复杂难言的,温然握了握拳,抬头看顾昀迟:“我有话想问她。”
在体检之前,温然加入了这次探监。
三个人坐在一间观察室里,等狱警带陈舒茴过来。
顾昀迟在看通讯器里的军部文件,温睿是个闲不住嘴的,问:“怎么样,以后是留在首都还是回那个什么s市。”
温然手揣在兜里捣鼓了两下:“要回去,我这次只是来首都看看。”
“也算是衣锦还乡了。”温睿瞥着他,“活着也不早告诉我,我还能给你打点钱。”
“我不放心你,你是个大嘴巴,会说出去的。”
“我什么时候大嘴巴了?!”
温然把下巴埋进外套衣领里,笑了下。不一会儿门打开,陈舒茴走进来,被狱警带到桌对面就坐,手铐和桌面碰撞发出清脆响声。
她看似已经接受了温然还活着的事实,扯着嘴角露出一个笑:“真是大场面,你们三个一起来看我。”
温睿率先开口:“是啊,来鼓励你继续好好改造。”
陈舒茴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是盯着温然,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李述。”温然神色平静。
“和你妈妈姓了,挺好的。”语气称不上嘲讽,更多是感慨,陈舒茴说,“没想到最后是你得到了一切,命运还真是奇妙。”
温然看着她,问:“一切吗。”
“总比以前要多,不是吗,这样看来人生很公平。”陈舒茴晃晃腕上的手铐,释然的,“比如我现在是这个样子,在接受我该有的惩罚。”
“我妈妈的事和你有关系吗?”
“没有,我也是七年前才知道她已经死了,我没想过害她。”
温然点点头:“我知道了。”
通讯器忽然嘀嘀作响,顾昀迟起身,对温然说:“接个电话。”接着走出观察室。
陈舒茴看了眼顾昀迟的背影:“其实后来我一直在怀疑,是不是你早就和顾昀迟坦白了身份,所以他才会由着你越靠越近。”
“你坐牢的时候光在那儿以己度人了是吧。”温睿听不下去了,“他要是和顾昀迟坦白了,还至于天天受你摆布?”
“说不定他是顾家反过来放在温家的棋子呢。”陈舒茴重新看向温然,“我听说顾昀迟在你们从渔村回来之后,就开始查你的真实身份了。虽然顾培闻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会让你的所有资料看起来没有问题,但顾昀迟那样的人,只要有了怀疑,怎么可能轻易打消。”
她的话说到末尾,温然已经僵在那里,神情变得有些茫然:“顾昀迟很早就调查过我?”
“是啊,所以也不怪我会这样想吧,一定是你和他透露了什么,他才会查你的身份,不是吗?”陈舒茴自嘲地笑笑,“他大概和顾培闻一样,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看着我们演戏而已。”
温然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回过头,怔怔看着紧闭的房门。
“司令,您找我?”顾昀迟走到观察室外,在长廊上走出一段距离后接起电话。
“昀迟,我想问问你关于李述的事。”裴衍的声音听起来严肃而不确定,“之前我对他也不太了解,只知道他是温家从外面接回来顶替小儿子的,那李述自己的父母呢,你知道是谁吗?”
“他的母亲叫李轻晚,曾经是首都乐团的小提琴手,父亲还不确定。”
“还没有查出父亲是谁吗?”
“对比过DNA,没有找到符合的。”
裴衍沉默良久,道:“我那天见到他,总觉得眼熟,今天回办公室,看见桌子玻璃下面的照片……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我和你提到过的,南部战区陆军特别行动队的指挥官,宁锦骞。”
顾昀迟缓缓扣紧通讯器:“记得。”
“你当时没有看清那张照片,所以可能没印象,但我今天仔细对比和回忆了一下,李述和锦骞……很像,不是长得像,而是给我的一种感觉,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的误判,毕竟锦骞已经牺牲了很多年。”裴衍低声道,“我看过锦骞的遗书,内容很简单,他说自己已经把一部分财产留给了重要的人,也给对方留了遗书,无需军部转交,另一部分财产就由军部捐献给学校或医院。”
“他当时是未婚状态,我也不清楚他是不是有交往的对象,但按照李述的年纪,他恰好是在锦骞牺牲后出生的。”裴衍叹了口气,“殉职军人的基因数据一般都会被保密封锁,我现在和军医院说一声,把锦骞的数据调出来,你再提供一下李述的DNA,做个检测吧。”
咔哒——远处传来开门声,清脆地响在安静的走廊,顾昀迟抬眼看去,温然正从观察室里走出来,远远地、惶然地看着他。
“好。”顾昀迟说,挂断电话。
温然只走了几步就停住脚,他望着顾昀迟,试图找到思绪或答案。
似乎是有了一点点思路——小渔村。温然想到顾昀迟发烧那晚他们的谈话,想到许愿树,在他为不属于自己的错误流泪道歉又拼命隐瞒时,顾昀迟原来已经从细枝末节中察觉到可疑。
所以后来,他发情期神志不清地找顾昀迟帮忙,第二天送他回家,顾昀迟说:下次说对不起之前想清楚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错,需不需要自己来道歉。
再后来,顾昀迟冒雨为他送来模型,在那间小客卧里,告诉他:等哪天你决定要挣开了,可以告诉我,我会帮你。
因为我在乎。我要知道答案。
在我这里你是自由的。
不用考虑别的,都会解决,你只需要勾一个选项就可以。
确定还要回去么。我指的不是今晚。
……
是否对顾昀迟而言,‘温然’从很早开始就不再是温家的小儿子,而是他,只是他。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顾昀迟眼中是彻头彻尾的骗子,却没料到对方早就看穿。那些他听不明白弄不懂的话,原来都饱含深意,是顾昀迟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发出的施救信号。
看穿却并未拆穿,顾昀迟一点点引导着他交付信任主动开口,只是早被负罪感压垮的自己深陷虚无的业障不自知,看不见顾昀迟朝他伸出的手,只差一点,差一步,最终还是错过。
前尘往事早已终结在七年前的那场爆炸中,愧疚、罪恶、歉意,温然已经放下和忘怀很久,这些年无数次在梦里困扰他折磨他的,从来都只有一件事而已。
可到了这一刻却仍未弄清答案,而是多出一个更令他迷茫的选项——七年前顾昀迟对他好,是不是因为知道他其实无辜,所以想要拉他一把,想要救他。
身后响起手铐的哗啦声,陈舒茴被狱警带着走向长廊另一头,温睿对她说‘再见’。
温然头也未回,站立着与顾昀迟对视许久,终于迈动脚步要走向他,也鼓起勇气决定要问到答案。
“李述。”陈舒茴忽然叫住他。
温然转过身,陈舒茴微抬着下巴,仍是高傲又不服输的样子,说:“还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换掉你的避孕药,并不是我的本意,是顾崇泽说要争取多一些筹码,所以我才这么做的。”
方才渐渐归位的一点思绪猛然又被冲散,化为一团混沌。短暂怔愣过后,温然的胸口开始剧烈起伏,呼吸变得重而快,张着嘴,喉咙像被掐住,只能发出气音:“你……”
“明知道你的身体留不住孩子,但还是要让你怀孕,这件事是顾崇泽的主意,和我没有关……”
“你不要说了……!”温然打断她,几乎破音,双腿快站不住,用尽力气朝陈舒茴喊,“不要说了!”
一瞬间寂静无声,温然红着眼仓皇回身望向顾昀迟,走廊灯光明亮异常,落在顾昀迟脸上,冻结成青灰色。alpha的面容明明完好无损,却仿佛满是裂痕,正有巨大的、压抑着的震惊与悲恸要沿着缝隙蔓延而出。
温然动了动腿,想去到顾昀迟身边,不等迈出半步,鼻腔里滚动熟悉的热流,他低下头,看见淡绿色塑胶地板上正落下几滴鲜红刺目的圆。
吧嗒吧嗒,越来越多,越来越快,温然缓缓抬起头,温热的鼻血顺着他的唇和下巴往下流,他后知后觉地用手去捂。
耳朵里只剩嗡嗡耳鸣和沉重的呼吸,连温睿的喊声都听不见了,身体失去重心,晕沉着天旋地转,温然往后踉跄一步,看到顾昀迟朝自己跑过来。
好像是第一次见到顾昀迟露出这样慌乱的神色,温然的脑海中走马灯一般闪现过七年前自己逃脱绑架后的场景,满目红色警灯,警笛声中顾昀迟也是这样来到他面前,那时太黑太乱,他没能看清顾昀迟的脸。
今天看清了,但也只是瞬间。眼前一切被拉成慢动作,上方亮白色的走廊灯光从视野中划过,拖出模糊长影,像一条没有尽头的发光的河。
温然落进一个怀抱,血腥味中闻到熟悉的信息素。
所有光线开始变暗变淡,渐渐都看不见了。
一只微凉的手颤抖着托住他的右脸,温然想拍拍顾昀迟的手背,安慰他没事的我可能只是要死了,但已经没有力气和意识,那只沾满血的手只抬起一半,最终沉沉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