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某日午后,傅大人领着宫廷掌案齐德元齐大师到兰台司实地勘察,讨论修缮扩建书库事宜。尹富文也被子释请来做参谋。
论建筑,齐德元是宗师;论书籍保存,却是尹老板经验丰富。考虑到未来有可能遭遇的劫难,还须兼有良好的保密防盗等功能。这方面身为理方司巡检郎的傅大人倒帮得上忙。三人都是本行专家,强强联手,又有皇帝大财主负责掏腰包,子释只管空口白话提要求。兰台司一干手下(除了暗自不平的王宗翰和因公主出征而伤心失意的元觺麟)全冒星星眼,翰林院几个兄弟部门羡慕得口水直流。
自从去年李子释升格成李大人,那四十八张雕版手迹就烙在了尹老板心上。《花丛艳历》书样是三兄妹身世大白之前送进宫的。本来说好活字套印诗句,待到付梓之时,不独尹富文自己,就连排字的工人都觉得手稿上的书法配着画面实在锦上添花,不忍舍弃。尹老板一时利欲熏心,瞒着子释,改用雕版刻了手迹。
等到听说子释要做官,皇帝口谕已经传到富文堂,指明要求字画保持原样不变。尹富文几次三番开不了口,又知道臣子上奏专用工整小楷,索性隐瞒到底。直到子释养病期间替他完稿,羞惭愧疚之余,渐渐没有脸皮上门。不久又听说了李大人和傅大人的传言,更加没胆子上门。好在因为兰台令的工作关系,两家下人来回跑得勤快,聊慰他满腹相思之苦。
三月里子释差人请他商量编印《花丛艳历》续册,尹老板知道事情彻底穿了帮,悬着的心反而放下来,集中精力认错赔不是。得知兰台司要建书库,立意将功补过,自然死心贴力帮忙。
几个人当中,需要子释招呼的只有齐德元。一路殷勤陪同,勘察完毕,衷心致谢:“齐大师这么忙,为了这点小事耽误工夫,真是过意不去……”
傅楚卿道:“齐大师最近不忙了。南山那边的新宫苑都停了。”
子释和尹富文均觉诧异。齐德元道:“傅大人说的是。宫里传来旨意,南山别苑暂停修建,工匠和民夫都放回家了。”说着,有点困惑的看向傅楚卿,“请问傅大人知道什么时候复工么?虽然停工不是坏事,大伙儿回家过日子,还不用服兵役,可这没个准信的吊着,心里边不踏实哪。在籍的工匠还好,那些民夫一放回去,没准就跑了……”
——朝廷四处征兵抓夫,没完没了,愈演愈烈,很多人为避兵役徭役,举家逃往西南深山野林。饶是理方司都卫司联合基层政府不断严抓狠打,也禁不住这股狂潮。
傅楚卿道:“跑了就跑了,到时候再抓新的。”邪兮兮一笑,“反正也不是秘密,齐大师是自己人,知道也无妨。皇上最近忙得很。一来么,忙着参欢喜禅,练锁精功。”说到这,心照不宣看了子释和尹富文二人一眼。
富文堂呈上去的《花丛艳历》续册,是一部寓教于乐的阴阳双修宝典,集审美与实用功能于一体。为了达到较高的学术水平,子释甚至不惜脸面登门请教对密宗禅学颇有研究的归元长老。幸亏长老乃一等一通达之人,倾囊相授,并不曾笑话他。在子释的预想中,希望这部书至少让皇帝陛下消停一年半载,别再拿春宫来烦自己。
对上傅大人眼神,尹老板陪笑。子释脸不变色听傅楚卿往下讲。
“二来么,泰王殿下引荐了一位炼丹的道长,据说这位道长所炼丹药,长生不老虽然未必,益寿延年却曾有目共睹。皇上很感兴趣,现在一天当中倒有半天琢磨这个。总管大人说,万岁爷只怕好长时日想不起来要出宫,干脆把南山别苑暂且停下,省点银子留着过年。”说完,又看了子释一眼。
论忠心耿耿,再没有人比得上内侍总管安宸。凡是皇上看重的人,都会得到安总管亲切关照,所以子释和安宸可说十分熟络。安总管似乎相当欣赏年轻的兰台令,迎进送出之际往往说几句体己话。
也就是三月初三鸾章苑宴会后不久,两人随口聊起南山宫苑形貌之胜,安宸道了句实话:“过于劳民伤财。”子释半开玩笑半认真:“多给皇上安排些室内娱乐,直接把南山别苑工程停下,等万岁爷想起来再说。”当时安宸楞了好一会儿,最后笑道:“什么事情,到了李大人这里,怎么就觉着一下子容易了呢?”
子释想,看样子,安总管竟然真的采纳自己建议,假传圣旨停了宫室修建。不论总管大人是出于什么立场和心思,事情本身已经功德无量。原来万岁爷正一边参禅一边炼丹呢,果然忙碌。永享声色,青春不老,皇帝的最高追求不外乎如此。只是,泰王殿下从前不是这么会拍马屁的人啊……
他向来懒得搭理这些,脑子省一点是一点,留着干正事。然而傅楚卿后头那个眼色却激起了某根敏锐神经——难道说,前方刚稳当一点儿,这帮窝里斗的就要上新戏?心中顿时生出一股压抑不住的烦恶厌倦,强忍着送走齐德元,打发走尹老板和傅大人,回来继续工作。
正好李章送饭进来(子释早上起得晚,午饭自然也吃得晚),一口也吃不下去,就这么在桌上搁了半天。等到回家前想起,不愿让人发现,倒了又实在可惜,刚犹豫片刻,恰被文章二人抓个正着,唠叨一路。
第二天下午,又到吃饭时分,李文李章一个铺碟安箸,一个端菜摆饭,那架势,不监督他吃完誓不罢休。子释一边觉着好笑,一边低头看今天的菜色,不禁惊讶的“咦”了一声。
李文站直身子,仿佛宣布什么重大捷报似的,喜孜孜道:“从今儿开始,鲁长庚师傅正式成为咱们府里的专用厨师了!”
八月初的一天,子释从兰台司回家,子周竟然还没有回来。最近兄弟俩比着赛的加班,子释有点担忧:莫非前方又有了新动向?
虽然傅大人再三保证公主殿下人身安全,但妹妹身在前线,他对时局的关心程度大幅提高,哪怕弟弟不说,也隔几天问一问。子归并不曾额外差人送信回来,做兄长的只能从战报中了解宏观情况,无法知晓具体细节。
宜宁公主上战场这件事,当初朝野轰动,广为传颂。不过肯把此事当真的,除了子释兄妹,就是皇帝陛下和广大西京群众了。若掐头去尾,朝里各位大人和上流社会的老爷们,多数将之看作一个噱头。等着公主殿下过足了瘾做足了样子,发现打仗不是那么好玩,一两个月工夫自然会回来。眼看三个月过去,杳无消息,这事便慢慢冷下来了。偶尔有子弟跟去峡北关的人家,暗自后悔着急。
吃过饭,子释照例往阁楼开晚班——随着书籍资料越来越多,原先的书房不够用,便将东宅后院阁楼辟出来做了大少爷的工作室。子周调到策府司后,日益忙碌,文章二人代替他给大少爷当帮手,夜夜领着府里一帮子经过训练的仆人抄书。
楼上楼下安安静静,只听见轻微的纸页翻动之声。
正当全体干得投入的时候,二少爷进来了。直奔上楼,“咣当”一声推开门:“大哥!”
子释正翻书,手一抖,差点掉地上。嗔道:“子周,多亏我没拿笔,否则这孤本就叫你毁了……”抬头看见弟弟脸色苍白,眼睛发红,嘴唇微微哆嗦,既似悲伤又似愤怒。心倏的往下沉: “怎么了?”撑着桌面站起来,“是不是子归……”
子周摇头。
不是子归。那就好。
重新坐下,对李文道:“阿文,给二少爷倒杯茶。”转向弟弟,“什么事,慢慢讲。”能叫如今的司文郎这样失态,虽然并非妹妹的事,恐怕也超乎想象的严重。
“大哥。”子周握着拳头,似乎在等心情平静一些才能开口。李文李章看这情形,准备退下去,却听二少爷道:“阿文阿章先别走。我怕,我怕大哥听了,会受不了……”
不等子释开口,李章已经道:“既然不是小姐的事——二少爷若怕大少爷受不了,不如不要说。”
子周一愣。半晌道:“说的也是……”转身就要开门出去。
这阿章,忠心过分了。子释瞪他一眼,叫住弟弟:“不许走,把话说完。他们两个也一块儿听。”一面支起下巴,想:会有什么事,让子周觉得,光叫我听一听就能受不了?
子周回身:“其实,不说出来,我……受不了。”略加停顿,理理思路,道,“大哥、阿文、阿章,你们都知道,去年入冬前,西戎人清理出最后一段雍蜀官道,兵临仙阆关下。但是定远将军也完成了仙阆关损毁部分的修复工程,并且加筑了更为稳固的防御工事。”
三位听众点点头。封兰关尚未失守之时,大批新丁遣往北方,为的就是赶在西戎人打通道路前边,完成防御工事修筑工程。三人知道是知道,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从这么远讲起。
“之后北边陆续传来好消息,虽无大胜,但对方屡次进攻未果,我方累计歼灭敌军无数。”子周语速越来越慢,“我今天才知道,歼灭的……哪里是什么敌军,都是——都是被西戎人驱赶着清理道路的普通百姓啊……”
他低着头,喃喃自语般继续:“数万百姓为西戎人清道开路,搬运崩塌的山石。当塞道的石头慢慢减少,那最后半里,已经在机弩火器射程之内。关内守将命令全体射杀,穿甲箭和霹雳弹飞蝗一般撒下去,很快尸体堆得比两边的乱石还高……西戎人不停的驱赶百姓上前,先清理尸体,再清理石头,往往尸体拖走多少,马上就填满多少……双方都像疯了一样,这边赶,那边杀,百姓进也是死,退也是死,哀嚎惨呼声传遍群山,回音直到关内数里都能听见……
“百姓死光了,西戎人又把投降的锦夏士兵送了上来。因为怕他们逃跑叛变,根本没有给像样的铠甲和兵器,比普通百姓好不了多少,一样送死。这些人,这些人……”
子周不知道该怎样做出评价。他以为自己无法对投降者寄予同情,话到嘴边才发现,更难面对的,原来是屠杀本身——这场敌我双方精诚合作成就的完美屠杀,洒下漫天遍野淋漓鲜血,模糊了心中界线。
沉默许久,最后轻轻道:“这样的战争,前后打了几个月。谁也不知道,那段两丈宽半里长的官道上,留下了多少无辜冤魂……”
忽然“啪”的一声,一本书被子释碰落地面。
声音不大,却吓得四个人同时一惊。子释弯腰去捡,带动桌上烛焰明暗飘摇,整个阁楼都似乎晃动起来,叫人心神不定。还是李文最先稳住,发觉大少爷弓着身子,指尖探了几下也没把书拾起来,两步冲过去,一手拿书,一手扶住少爷。子释抓着他胳膊缓缓坐正,长吁一口气:“想必,定远将军那里,把这些,都算作军功报了上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子周同样长吁一口气,才回答大哥的问题:“北边催要火器弓弩的折子一道紧着一道,京畿锐健营的库存早已调空。兵部张罗不过来,跟太师请示能不能从禁卫军或都卫司挪点儿。两边统领谁都不愿意,太师也不敢抽走京里的军械,就拖着没办。兵部有定远将军的人,为这事和都卫司方统领过不去。方统领与理方司外卫所的杜大人私交甚笃,早知道北边内情,双方越吵越凶,结果——就给抖了出来……”
外卫所在蜀州各重镇均布有眼线爪牙,自然知道仙阆关怎么打的胜仗。不过官场上的惯例,这种事彼此过得去就行,没必要特地到上司面前揭发邀功。就连宁愨,也没打算汇报给自己老爹。可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一抖出来,直叫宁书源气得跺脚掀桌,连带把儿子一顿好训。
子释靠在椅背上,只觉眼前一片猩红,许多早已忘却的场景几乎都被勾了出来。他一遍一遍对自己说:不要想这些,不要想这些……双手在脸上反复搓两把,将思绪调整过来:“这么说……现在危险的,反而是北边。仙阆关经营时日有限,远不如峡北关稳固。蜀北地形虽然同样险峻,到西京的距离却要短得多……”
“嗯。”子周点头,“我也这么想。打算……明天跟太师说说。”
子释愣愣的坐了好一会儿,道:“说说……又怎么样呢?”
“总比不说强。”子周挺直脊背,“大哥,今天我一直很难过。可是,我想来想去,再如何难过,也不可能……反对仙阆关守军的做法。这才是……最叫我难过的地方……”
子释抬头看着弟弟:年轻的面庞上显出一种带有狠绝意味的痛苦——那是历经心灵折磨之后终于做出抉择的表情。
他听见子周说:“大哥,你从前说过的许多话,我如今都懂了。眼下的朝廷,上至皇上太师,下至狱卒小吏,近至宗室亲王,远至前线将官,几乎皆蝇营狗苟于自身利益。即使端正廉洁如席大人,独善其身之外,自以为激浊扬清,于大局并无补裨。真正该做的事,没有人做。该做的事要动手做起来,更是倍加艰辛。但是,无论如何,没有人想当亡国奴。就为这一点,我愿意竭尽全力。哪怕——哪怕只是让最后的结局晚一些来临,对活着的人而言,何尝不是幸事?
“大哥,我知道,蜀州内的百姓是人,蜀州外的百姓也是人。可是现在,蜀州外已经成了西戎的百姓,蜀州内还是锦夏的百姓。西戎不把自己的百姓当人,怎能指望锦夏把西戎的百姓当人?我既身在蜀州之内,做着锦夏的臣子,蜀州外的百姓……顾不了……总得尽我所能,顾一顾蜀州内的百姓……”
从第二天开始,兄弟俩陷入空前忙碌。
和绝大部分麻木愚蠢的睁眼瞎不同,他们都看得见头顶密布的阴云,一天比一天浓黑厚重。子释争分夺秒,只求在某个时刻到来之前,尽可能多的完成手头工作。其余的,强迫自己什么也不想。
子周毫无保留,为太师出谋划策腾挪周转。他不要面子,不拉关系,不拍马屁,不搞虚头,一切以在现实条件下追求最佳成效为目标,常常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说出别人不敢说的话。就目的而言,从某种程度上讲,他所追求的根本利益和太师是一致的,因而至少暂时表现出来的状况,是司文郎大人高度忠于太师和皇上。
宁书源毕竟算得枭雄之流,至少可以共患难。随着局势渐渐危急,太师的胸襟度量也变大了。知道子周这种人能干又正直,最该好好利用,颇容忍他的直来直去特立独行。即使不一定采纳,有什么事往往也愿意听听这位年轻司文郎的意见。
兰台司书库建设已接近收尾阶段。子释除了监督施工,开始领着下属没日没夜的清点整理各类书籍图册,预备入库,那套不加班的理论早被他自己抛到了九霄云外。当然,凡是肯留下来加班的,除了免费供应美味宵夜,还另有额外津贴。
中秋节前夕,兰台令大人给下属发放节日补贴:每人两颗上等南珠,指甲盖大小,粉色底子带着彩虹晕圈。在场都是识货之人,这样一颗珠子少说也值几百两银子。况且大家拿的都一样,显然是整串上头拆下来的——除了宫里,哪儿还有这等货色?
王宗翰迟疑道:“子释,你……不是把皇上赏赐的东西拿来了吧?”
被问的人笑笑:“本想换成现银,一来惹眼,二来不合算,况且最近现银也不容易弄了,干脆这么直接分给大家。你们都知道怎么做最好,我放心。接下来还要继续辛苦大伙儿,这点酬劳不算什么。我是把兰台司当成自个儿书库了,你们说我痴也好,疯也好,我只想把这些书好好存下来……”
中秋这天,宫中大宴群臣。今年财政紧张,没钱弄太大的花样,又赶上连日阴雨,别说太阳月亮,连透亮点的天色都好久不见。幸亏赵琚参禅炼丹都到了紧要关头,也不惦记看灯赏月这些庸俗的娱乐活动了,最后内务府和礼部决定办场宴会了事。
子□托病不去,子周和傅楚卿都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只得去了。
是日,专用于宫中宴饮的璇玑殿内,御膳珍筵连席排开,金罍玉觞满倾流泻。君臣共饮,和乐融融。
皇帝下首右边是太师和几位元老,左边是泰王、定王、泰王世子及其他宗亲。百官于大殿两侧分部门按品级对坐。东边右相领秘书省、尚书省、中书省及礼户吏兵刑工六部官僚,西边左相领御史台及翰林院、国子监、内务府、钦天监等司部人员,另有理方司、内廷侍卫的头头脑脑们侍立于四周。上下和睦,济济一堂。
佳节盛宴,既非典礼亦非祭祀,要的是轻松愉快。况且皇帝陛下性喜游乐,宴席开始之后,各种歌舞杂戏便陆续上演助兴。其间更有云中道长献上费尽心血炼就的一瓶“九霄萃仙丹”,定王殿下呈上别出心裁排练的一支“百禽朝凤舞”,令万岁喜悦开怀,赞不绝口。
所有可能影响人心稳定的消息,都被截断在策府司,既不往上报,也不往外传。在座众人知道的装不知道,不知道的当不存在,跟着圣上一起放开怀抱,尽情欢乐。
宴会进行到后来,气氛渐渐轻松自在。群臣有的转战各席,拼酒斗杯;有的借机沟通交流,增进感情;有的则脱身出去,躲进侧殿透气歇息。各处宫娥内侍服务周到有礼,滴水不漏,只见热闹,不觉混乱。
子释搭眼一瞧,子周竟被叫到太师席上去了,与几位统领及秘书副丞、兵部尚书等陪着太师说话。这样子想早点开溜回去是不可能了。再一转头,恰好看见隔了两桌的席远怀,正望着自己欲言又止。
如今满朝上下,再没有比这个人更令自己郁闷的了。人生种种无奈都好说,唯独碰上刚正耿直远怀兄,一心一意要逼自己做圣人,实在束手无策,只得敬而远之。怕他冲动之下找过来说话,子释端起酒杯,遥遥相敬。低头抿一口,抬首扬眉,送过去一个带着温度和湿度的微笑。果然,席大人扭转头,忿然隐忍,再不看这边。
他这里光顾着戏弄席远怀,没留意对面礼部席上有双眼睛,正一样带着温度和湿度聚焦过来。
放下酒杯,忽然有些鄙夷前一刻的自己。在这烂泥塘大酱缸里待久了,人会不知不觉堕落。而李子释与别人的不同,不过是尚且可以清醒的堕落。顿时再也待不下去,只想马上离开,一头扎进家中阁楼,扎进那些发黄的故纸堆中,寻得短暂的安宁。
也不知发了多久的呆,听到旁边王宗翰叫自己。回过神来,只见他满脸担忧:“子释,你是不是不舒服?”
轻轻摇头。
王宗翰又看看他,拈了两片花生酥放他面前:“我记得你爱吃这个。宫里做的,味道自然不差……尝一口吧。”
子释苦笑。王宗翰不知道,打去年冬天风寒好了之后,自己就添了个无法启齿的新毛病:只要一吃花生,必定胃疼,从此家里便断了这东西。此刻瞅着面前又薄又脆的花生酥,明知道吃了就难受,手却不听使唤伸出去,恍恍惚惚捏起一片送到嘴边。刚咽下两口,上腹胃脘深处一阵抽痛,剩下半片“啪”的落回盘子里。
王宗翰一直瞧着他,见到这般模样,慌了手脚:“子释,怎么了?”
“不要紧……其实,唉,”子释勉强笑道,“大概过去吃多了,最近……一吃就胃疼。偏偏……看见了又忍不住……”
王宗翰搀住他:“怪我……”
“哪能怪王兄?是我自己嘴馋……真有好些日子没吃了,”呵呵两声,“没办法,就好这一口……胃疼虽然难受,你叫我看见了不吃……没准更难受……”
周围几人问要不要找太医,子释摇摇头。今天这样的日子,傅楚卿在大殿外忙保卫工作。子周隔得远,那边正热闹,也没法留意自己。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恰好身后小内侍过来,便道替自己找个清静地方歇息片刻。他经常出入宫廷,安宸这些手下都认得他。刚拐到侧殿,王宗翰却又追了上来:“我,我不放心,陪你一会儿。”
子释有心拒绝,无奈胃里绵绵不断的抽搐一阵狠过一阵,只好随他。没走几步,竟然头昏眼花,腰腿发软,心中顿时警觉。然而浑身无力,任由那领路的内侍和王宗翰扶着自己,也不知到了哪处隔间夹室,躺在了榻上。意识朦朦胧胧,却因为胃部清晰的疼痛牵扯着,始终保持了一丝清醒。把方才经过在心中过滤一遍,问题只可能出在王宗翰身上。他哪来如此色胆手段?这可真没想到……
隐约感觉那内侍出去了,王宗翰却没有一点动静。
奇怪。难道是自己多虑了?子释闭着眼,正疑惑间,听见一阵轻微脚步声响,有人进来了。来人似乎有些吃惊,“嗯”了一声,低喝道:“你怎么在这里?”
“张、张大人,大人亲口答应过……不会害他……”是王宗翰畏缩的声音。
“那当然。嘿嘿……我爱他还来不及,哪能害他?我知道你心里也喜欢他,可惜人家都不拿正眼瞧你,对不对?别说你,他连傅楚卿都没给过好脸色——谁知道姓傅的用了什么阴险招数将人霸在手里——明月还得彩云追哪!你就放心交给我吧。你这番替我牵线搭桥,你爹爹那里我自然会关照……”
听这声音有点印象。子释打开一线眼帘,来的果然是熟人:礼部侍郎张庭兰。此人乃秘书副丞张宪博之子,宁三少酒肉知交,算是赤诚的外戚党。肚子里颇有点墨水,刚被任命为本轮秋试科场提调,属于主考副主考之外最重要的职位。
——不,仅仅如此,他还没这个胆子打自己的主意。借着胃里烧灼的疼痛,打起精神,将平日不放在心上的一些信息翻找出来,静静思索:
“……皇帝一边参欢喜禅,一边炼不死丹。炼丹的道士是泰王引荐的,参禅的书是自己弄的。不过——听说定王殿下后来进贡了几个颇通双修之道的美女……说起来,虽然大家都是外戚党,除了自家儿子,太师也相当倚重能干的秘书副丞。傅楚卿曾提及宁家几位少爷和定王殿下年纪相当,私交不错。而向来消沉的泰王殿下最近积极不少,背后多半有人鼓动。今天给自己领路的小内侍也不知收了他张庭兰多少好处——这事儿安宸怕是知道的吧……”
两条线在脑海中逐渐成形:定王、小侯爷宁愨、傅楚卿、自己;泰王、秘书副丞张宪博、内侍总管安宸、张庭兰。——怪不得他敢对自己下手。是了,王宗翰父亲供职礼部,只怕落了什么把柄在他手里。苦笑。他还真找对人了,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这么凑巧攻中自己的死穴。
心中无限悲哀。没有别的,只是厌倦。这些人,中毒太深,已成权势名利瘾君子。身处这烂泥塘大酱缸里,你的心归于何处,别人看不见,也不关心。他们只看见你的脚站在哪里。忠毅伯襄武侯兄弟,先是钉上了“外戚党”的招牌,现在,毫无疑问,又添了“定王派”三字。
眯眼瞅瞅张庭兰:还是太浮躁了。三月三御前赛诗挑衅自己,就已经看出此人沉不住气,难当大任。于今两边斗得难解难分,为了一己私欲,不顾全局横生枝节,回头让他爹知道,还不得气死?
张庭兰连威逼带哄骗把王宗翰轰出去,乐颠颠走到榻前。
看了一会儿,低声倾诉衷肠:“丰不见腴,瘦不着骨,梅轻柳态,雪艳冰魂——桃李春风兰台令啊……李免,你知不知道,我想你想了整一年,才等到这机会……”目不转睛盯住那张皎洁素净的脸,十个指头直发痒。暗道美人软卧横陈,是先松冠带呢,还是先解衣襟?
子释盘算着:且用言辞吓他一吓,实在不行就只好动粗了。外头内侍虽然多半已被收买,但只要惊动卫兵……正准备睁眼,就听推门声响,有人疾步跨进来:“张大人!”
居然是安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