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释毕恭毕敬补上一礼:“屈大侠,昔日在楚州,蒙大侠指点明途,恩同救命。能与大侠结下这场渊源,于晚辈等而言,实乃上天眷顾,平生幸事。”
屈不言脸色略显和缓,嘴里冷冷道:“你不用这么卖力拍马屁,当年我也不过是顺便。”
“无论如何,屈大侠一念善意,成就了昔日渊源。这渊源到如今——既能成死结,也能变生机。”子释满怀诚挚,“长生与我,晚辈等早已打定了主意,要把死结变作生机。是以峡北关外,长生会箭下留情;今日勒马崖前,大侠可全身而退。”
屈不言目光一沉,双眉敛起:“你什么意思?!”手中宝剑微扬,“屈某要来就来,要走便走,莫非你还以为,就凭这些破铜烂铁拦得住我?”
他这里话音刚落,那边倪俭突然“噌”一声长刀出鞘,拔出三寸。
之前长生和子归放下弓箭,倪俭却一直没有动。统领不动,端枪执箭的卫兵们自然也不动。不止他们,全部八千亲卫军整齐肃立,凝神戒备。这时统领一个指令,所有士兵齐齐亮出兵刃,霎时间一片白光耀眼,冲天杀气撼山动地。近处飞廉卫迅速移形换位,片刻工夫,因地制宜,列成龙蛇长阵,蓄势以待。
屈不言暗自心惊。同样是西戎军,如此阵势往前闯,比之当日横贯符定大军,不知艰难多少。左右均为绝境,毫无退路,哪怕再厉害的高手,杀死百人千人,杀到最后,也只有力竭而亡。
长生于此刻缓缓开口:“正是这些破铜烂铁,非要留下屈大侠,未必做不到。今日大侠孤身而来,天时地利人和尽失,已陷死地。符生本该趁此良机,消除隐患。”摇摇头,“然而晚辈却不愿意这样做。”
站在子释身后微微一笑,充满自信:“宁肯麻烦些,冒点儿风险。为的,正是要努力变死结为生机。”
等了一会儿,不见对方做声,子释换个话题,和颜悦色:“屈大侠此番可是从楚州来?”
屈不言哼一声:“你想知道什么?”
“不过想问问故人近况。”
“那可要叫你失望了。我虽然的确从楚州来,却是打玉屏峰直接过来的,没见着其他人。”
“当年若非屈大侠引荐,晚辈等怎能和白沙帮结下那么深的缘分……”
屈不言眉毛一挑:“你用不着拿话挤兑我——告诉你们也无妨,当初乌老三托我送许横江的儿子去“玉屏峰”学艺,屈某便在“沉香精舍”跟冷千山两口子喝了几年茶。直到今年三月,许泠若送信求我帮忙,才重新下山。四月十八离了峡北关,在回梦津养了几天伤,惦记冷家后山新摘的雨前雀舌,就又转了回去。今天这趟来,不过一时兴起罢了。”
那边倪俭在刚开始得知对方身份时已自狂激动一把,这会儿纵使十二分警惕,也不禁听得走神咋舌:嚯!屈不言!嚯!许横江!嚯!冷千山!嚯!许泠若!——哪一个都是江湖上响当当拿当铺里直接能换金子的名字!又想起对方之前和王爷的对话:逆水回流!嚯!绝迹江湖三十年据说早已失传的无上神功,原来殿下练的竟是这个!怪不得……
子释当然不知晓这些武林掌故,却敏锐的捕捉到对方话语中一缕心灰之意。微笑道:“原来屈大侠偏爱雨前茶。说起来,蜀州雨前炒青,越州雨前绣球,豫州雨前毛尖,包括这雍州的雨前银针,也都是不错的——未知大侠尝过没有?”
“你说的这些,倒是都尝过……就算尝过,那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子释其实想问他为什么会躲在山里喝茶喝了几年,看对方一脸惆怅,又怕问多了弄巧成拙,反而坏事,干脆陪着沉默。
屈不言想起有关雨前茶的若干往事。但是那些往事实在太过久远,如过耳山风,转瞬即逝。
还是最近几年的事情感慨多些。
他想起送许汀然上山之前,得知江北饥民暴动,西戎大势不妙,自己奋然挺身,东奔西走,希望联络各方暴动首领与义军合作。又千方百计说服冯祚衍,拿出信物信函,准备亲自翻越封兰关,往西京朝廷求援。谁知其间所见所闻种种遭遇,竟是处处软钉子硬石头,最终一事无成。不过半年多,待到西戎扭转局面,已经再无可为。
以屈不言孤傲的脾气,这算是做到了极致。某种程度上,也注定了失败的结局。愤懑之余,正好乌老三把许汀然托给他,索性一赌气留在玉屏峰。这一留,就是四年多。
许泠若写信求援,欲图雷霆一击,谋划周详,颇有胜算。屈大侠闲太久,不由得便动了心。峡北关外刺杀华荣太子,乍以为大功告成,万不料奇变突生,形势逆转,最终一败涂地。
之后白沙帮幸存成员全面潜伏,他不愿与冯祚衍等人厮混,伤势稍好,便上了玉屏峰。得知皇帝已死,太子投降的消息,冷家两口子劝他抛开俗务,世外逍遥。屈不言寻思前后,怎么也放不下那凭空冒出来的所谓华荣靖北王。终究不甘就此告别红尘,决意最后再做一件大事。
——这些过程,他当然不屑跟眼前几个后生晚辈细说。
不由得又记起当年遇见李子释与顾长生的情形来。自己下定决心入世奔波,两个小年轻人一欲“苟全性命于乱世”,一欲“将以有为也”。短短几年工夫,事情竟被他们做到这种地步,扬言要“变死结为生机”。倒是自己,心灰意冷了……
终于淡淡道:“白沙帮在峡北关一役遭受重创,如今肯定是都躲起来了。”
子释望着他:“依大侠之见,晚辈等与楚州各位英雄义士的渊源,有几处死结?几分生机?”
没等到回答,子释又道:“大侠想必清楚,这渊源直接决定楚州百姓往后过什么样的日子。天下九州,如今日子最难过的,唯有楚州。若能少一处死结,便少一分麻烦;多一处生机,便早一日安宁。可惜这里头,却不是晚辈等人一厢情愿说了算的……”
屈不言猛然冷笑:“你问我几分生机?这些年,西戎兵杀光了楚州的活人,连死人也不放过——我倒要问你,哪里来的生机?!”
子释听他话虽然说得狠厉,语调中却充满了悲凉。于是叹口气,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屈大侠,生机在于来者。”
屈不言不再说话。满场众人只好陪着他一起发呆。
也不知呆了多久,忽问长生:“上次你说你师傅,往北方极寒之地去了,说的就是西戎枚里?”
长生点点头,又摇摇头:“恐怕还要往北。听那意思,像是打算翻过阿固仑山脉,往杳无人迹的冰川之海去。”
等着他继续问,屈不言却换了话题:“你师傅把那“逆水回流”心法传给你,说过什么没有?”
长生疑惑,认真回想,道:“师傅临走,叫我硬背下来。只说等长大些,不怕水了,愿意练就练,并没有别的话……”
子释注意到屈大侠一脸无语,满肚子好奇的偷窥。没成想对方仰头看了会儿天,恰好转脸把目光投向了自己,赶忙垂下眼眸,做恭顺倾听状。那目光却如同实质般落到身上没有撤回,不禁在心里揣测他是什么表情。身后的人也似有所察觉,悄悄把身体微向前倾,紧贴着支撑自己。
屈不言忽道:“三弯九曲,逆水回流。既是九曲,便只有九重。那第十重……本是个多余,对练的人来说,没什么用。”
提剑转身,背影中透出无边落寞:“天下既有你们几个,要变死结为生机,屈某又何必插手徒劳?且拭目以待,倒看看你们究竟能弄出个什么模样罢!”
长生挥手,大军“哗啦”让出一条道来。
屈不言语声忽而凌厉:“李免!你若以为抛却这名字,便可以将往昔作为一笔勾销,那也太容易了!今日你所说的每一句话,这辈子都不要忘了才好。至于你,符生,从今往后,好自为之。你若敢胡作非为,屈某自有手段,替你师傅清理门户!”
袖子一甩,纵掠而起。也不走大军特地给他让出来的路,足尖轻点,借着卫兵们直指天空的如林刀枪,飘摇远去。
他这里刚转身,子释便已踮起脚跟睁大眼睛,等着欣赏绝顶高手如何退场。那几句严厉呵斥,只当长辈乱发脾气,打通两只耳朵顺出去。见对方果然用飞的不用走的,大呼过瘾。却不料一声过瘾在心里还没冒出头,随着屈不言振甩衣袖的动作,一股看不见的巨大力量冲击过来,如同铁锤落地般猛然砸中胸口。
这一下撞击来得太过意外突然,以致落到身体表面后,出现了短暂的麻木和空白。所有人,包括子释自己,都没能及时发觉。片刻之后,那力量才在胸腔内部扩散开来,仿佛掠过五脏六腑,终于传到骨骼血肉,整个人无端端弹起,再倒下,鲜血从嘴里喷涌而出,给挂着月白锦缎面的狐裘绣上一片春红。
长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瞪着眼睛将他抱在怀里,直到血花飞洒,方撕心裂肺般叫他的名字。
“子释——!”
他的样子好吓人。子释于是笑一笑,要他别着急。
长生这时候脑子才开始转动:“倪俭!给我把屈不言留下!!”
寒光闪过,倪统领刀锋出鞘。“嗖嗖”之声立即响起,一排排弓箭手连续不断发动攻势,无数白翎铁镞向前方飘逸的身影袭去。
子释大急:“让他走!长生,让他走!”
话出了口,自己却听不见。身体里边变得空荡荡的,整个人轻飘飘,居然感觉不到疼痛。子释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内伤么……高人果然是高人啊……
他以为这是高人发功后的必然现象(武侠小说看多了= =|||),旁边各位都有武功,因为自己太弱,才会这么丢脸。完全没留意,每说一个字,血就从嘴角涌出来,顺着脖子浸透了衣领。
长生抱着他,一边抖着手去捂他的嘴,一边颤着声音道:“子释,忍一会儿,一会儿,就不疼了……”他不敢轻率点穴——伤在屈不言这种人手里,谁知道藏了什么阴招暗式?再如何惶急,也不能无主。
“我不疼啊……真的,长生,没事……”听觉终于恢复,叮当打斗之声入耳,抓住他的胳膊,“叫他们住手,放……屈不言走!”喘口气,“放他走!留下了,也是个死人……你要用多少性命,换一个……死人?” 咧嘴笑,“咱们……把人家……搞得那么郁闷,总得……让他出出气……”
长生双臂托着不敢动,看他不再吐血,心头稍安。腾出空来,咬牙道:“他是故意的!最后那一下,绝对是故意的!都怪我,疏忽了,是我疏忽了……”
子归命令文章二人去后边虞芒将军的方阵找太医来,正站在一旁焦急看着。听见长生这句话,翻身上马,就要穿越大军,追杀屈不言。
“子归!”子释猛然站起来,不提防一口残留的淤血冲出嗓子,“咳!”
愣了愣,低头。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一大片淋漓血渍。txtxz.com
晕。不看了。抽出帕子擦一把,随手扔掉。染着猩红的白罗丝帕顺风飞进山谷,转眼消失。
“子归,不许乱来!长生,放他走!留下他,除了赔上许多精兵,毫无用处。故意的又怎样?他屈不言是什么人?哪会向不懂武功的人下毒手。不过要吓唬吓唬咱们,撒火消气,咱们怎能这点肚量都没有?——你放心,我死不了!”这一声斩钉截铁,满含不容置疑的强大信心。
长生跟着清醒过来,向倪俭点点头。命令传下去,士兵们停止攻击,原地伫立戒备。
屈不言还剑入鞘,负手而立。
围攻他的人或震倒在地,或兵刃折损,并无真正死伤,可见未下杀手。
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还站着不动的时候,忽然发现那背影正在渐渐变小,竟是无声无息间去得远了。
一阵吟诵之声随风而至:“我今落魄竟如斯,学剑不成学作诗。一曲花间从此醉,三生林下向来痴。当年憔悴何堪道,是日飘零亦可知。长恨晴天夕照晚,桑榆候尽落霞迟……”
最后一个“迟”字遥遥传来,名满江湖的屈大侠再不见身影。
长生、子释和子归都还记得这首诗。当年只闻前四句,不想今日听全了后一半。
子释在心里默念着最后两句:“长恨晴天夕照晚,桑榆候尽落霞迟”,越回味越酸楚。那该是怎样一种深情与执着,又是怎样一种沧桑与无奈?难过之余,忍不住悄悄八一卦:不知道,究竟……是谁害谁等,又是谁在等谁呢?……
感觉到身后倚靠的坚实怀抱,想:真好。不会“情天夕照晚”。不必“候尽落霞迟”。
明明是庆幸与感激的甜蜜,那一缕苦涩清香却在心头缭绕不散,渐渐沉重,压得胸口隐隐作痛。欲抬手去揉,身体居然不听使唤,根本无法动弹。唯有那疼痛一点点加重分量,逐渐鲜明放大,终于累积到最高点,之前空荡荡轻飘飘的错觉彻底消失,所有痛感神经瞬间复原。
顿时承受不住,眼前一片昏黑,向后便倒。
长生伸手接住,知道屈不言绝没有要害死他的意思,心里已经有了底,不再慌乱。托着身子轻轻平放在车里:“子释,不要动,不要想,就当是在睡觉……”
“嗯……哼……”
握住脉门小心探察伤势,一缕内息送进去,竟如泥牛入海,全无踪迹。
“长生……疼……”
子释心中笃定屈不言不会要自己的命,那疼痛于是愈发难以忍受。从身体到心灵,仿佛一下子全部变得脆弱不堪。起先那一种和绝顶高手叫板,坚韧如钢丝的意志荡然无存。连绵持续的疼痛与肉身融为一体,占据了整个灵魂。知道他就在身边,却看不清楚;知道他正在碰触自己,却感觉不到。他像孩子一样无助,呼唤着最渴望的名字,寻求安慰。
“长生……疼……我疼……长生……啊……”
“我知道,我知道。”长生低头轻轻的亲他,“一会儿就好,很快就不疼了,很快……”按捺住心中惊慌,换个方式,掌心贴在腹部,气流自丹田入,只觉内里如散沙陈絮,竟是经脉断绝,生机熄灭之象。再如何强自镇定,也不禁脸色大变,无法稳住双手。
那一个疼得神志迷糊,带着哭腔委屈抱怨:“他干什么……要故意……打我……他怎么……不打你?……”
“是我不好,我没发现他要打你……下次让他打我……要不等你好了,替他打回来……”勉强保持清醒的这个,因为意料之外的险情,也开始说胡话。
子归红着眼眶守了一会儿,转头擦泪。望见士兵们给后头太医的车子让路,打断长生:“袁先生来了。”
长生抬头:“针灸药物,都太慢,拖不起,顶多辅助。无论如何,要靠内力疗伤。”
见他眼中满是惶急,子归问:“内力疗伤,怕大哥受不住,是不是?”
长生神情茫然,答非所问:“让我想想,再想想……什么办法管用……”
子归迟疑道:“屈大侠……明知道大哥……为什么,下这么重的手?”
长生心思不属,喃喃应着:“下这么重的手……屈不言……哼……”
子归想起大哥劝阻自己那句话:“他屈不言是什么人?哪会向不懂武功的人下毒手”,似乎捕捉到某个蹊跷之处。把前后过程仔细回想一遍,忽道:“长生哥哥!”
长生很久没有被她这样当面叫过,一愣,回过神来。
子归望着他:“你记不记得,那时候,屈大侠跟你说练功的事,眼睛看的人……是大哥。”
九月十二,凯旋班师的靖北王大军抵达雍州南部第一个大郡合阳县,停留七天。
沿途地方官员等着迎接胜利返京的二皇子,早已等得心焦。朝廷跟蜀州胶着拉锯许久,到了靖北王手里,仅仅半年时间便大功告成。太子不幸阵亡,皇上命二皇子征蜀的诏书大家都是拜读了的,怎么说来着?“天姿奇伟,英明忠肃;文韬武略,识鉴清通……平靖内外,居功至显;临危受任,众望所归……”
皇上都说了,众望所归——大伙儿怎么能不归呢?听说越州宣抚、水师都督那些大佬们脑筋灵手脚快,已经张罗着上表请封二皇子为太子了。是以雍州境内大小官员早早打听盘算,谋划筹备,单等靖北王大军路过自己辖地时,借此近水楼台之机,积极表现,给未来天子留下美好印象。
地方上的这些反应,本是长生和下属们一手引导,如今不过水到渠成,预料之中,正要充分利用。因此,靖北王及其文臣武将们,以合阳县为起点,开始了新一轮伟大长征。
第一天,与合阳地方最高领导人知府郡尉亲切会谈,接见若干基层干部。
第二天,接见地方士绅名流,了解风土民情,听取各阶层民众对于朝廷近年举措的意见和建议。
第三天,实地考察几个样板工程、政绩工程,深入民间了解民生疾苦,并现场调节各种人民内部矛盾。
…… ……
靖北王有意让手下多多接触地方官民,了解民生政务,增长见闻,开阔胸襟。凡是抽得出身的,统统参加应酬活动。地方官员知道这些人将来就是天子亲信,中央重臣,无不用心奉承,着意结纳。事实上,长生看似每天露面周旋,真正本人出席参与的活动并不多,时间也不长。大量的工夫,都在陪子释。
第四天正午,照例倪俭护法,长生给子释疗伤。
子释早晨吃完饭说了会儿话,之后便一直在睡。长生抱他起来,感觉身子明显不由自主缩了缩,心脏便跟着抽一抽。虽然每次疗伤时几乎都昏沉不醒,还是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当日子归旁观者清,一句话点醒长生,随即把屈不言所说内容和逆水回流心法仔细印证,顿时豁然开朗。
屈大侠说:“第十重本是个多余,对练的人来说,没什么用。”
——对练的人没用,也就是说,对不练的人有用。
一门武功心法,对不练的人能有什么用?
长生自己练的时候,已经觉得奇怪,第十章不但没有接着第九章来,甚至独立于整个逆水回流心法体系之外。但他练完第九重,不过是最近半年的事情。这些日子又格外忙碌,顾不上考虑武功上的突破,便暂且搁置在一旁。屈不言的指点,虽然仅仅两句话,却好比捅破了窗户纸,满室洞然。他把口诀要领在心中翻来覆去琢磨,又身体力行试验,终于可以断定,这一部分,当属逆水回流心法的一个实际运用方案——不是用于退敌制胜,而是用于疗伤救人。难怪屈不言说“本是个多余”。当初创立这功夫的人,或者出于实际需要,或者别有仁厚胸怀,专门留下了这额外一章。
不禁又想:如此造福行善之事,为何不明明白白写出来?那屈不言也故弄玄虚,非要人挖空心思去猜。来不及抱怨更多,一旦想通,立即着手。
这段救人的法门,其主旨概言之只有八个字:“化有为无,无中生有。”简单说来,所谓“化有为无”,是要化去体内淤血浊气、毒素杂质等致命伤身不良之物;所谓“无中生有”,是要把纠结混乱、四分五裂的血脉经络重新打通理顺,融汇整合,恢复纯粹圆活、连绵不息的健康状态。
屈不言临走那一击,说白了,就是替子释“化有为无”,长生要做的,便是如何“无中生有”。
抱着他面向自己,盘坐在腿上。长生自然早已明白屈不言的用意,不但不能怪人家,还要满怀感激。问题是他生来体格纤瘦,体质亏虚,先天已然不足。自幼娇养之下,实在与强壮无缘。正赶上重病未愈,经脉细弱不堪,被屈不言“化有为无”一把,差点找不回来,惊得自己涔涔冷汗出了好几身。
重新打通理顺,说起来轻松,每一分每一寸,都推进得艰难无比。由此引发的经络痉挛和剧烈刺痛,令他伏在自己怀中不停颤抖。每每昏迷中痛醒,神志迷糊之际,会委屈到抽噎不止。无穷无尽的冷汗和泪水,浸湿了两个人的衣裳。
刚把手掌握住,还没开始运气,怀里的身躯便不自禁打个寒颤——这些天养成的习惯,身体已经记住了。
长生在耳边轻轻道:“子释,一会儿,就一会儿。”
“嗯。”居然醒了。
长生一喜,这是明显有所好转。可是……清醒着,只会更疼。
心里犹豫着。相比怕他受不了,倒更像是怕自己受不了。忽然感觉他把掌心贴紧些,脑袋横搁在肩膀上,对着耳朵说话。
“早晨倪俭说,你练的这门高深武功已经失传三十年,后来呢?”
“后来?后来你睡着了——哎!”
子释不跟他废话,直接照脖子狠狠来一口。
“都是些捕风捉影的夸夸其谈。倪俭那张大嘴,你还不知道?”
长生谨慎的控制着速度和力量,一面分心陪他聊天,一面悄悄调动内息,顺着经络缓缓往里送。
“不过,虽然是些传言,听他说完之后,我倒真受了不少启发。”
“是什么神奇的传言?说来听听。”
“据说这门功夫,号称“至情至性,亦死亦生”——回头想想,好像确实每次有所突破,无不是在情绪最糟糕的时候。从前虽然没练这个,基础法门都是一脉相承的。练了之后,尤为明显,总是在我最着急、最难过的时候,功力莫名其妙提升了……”
子释轻笑:“没听说过……照这么讲,岂非脾气越坏的人练得越好?”
长生嗔他:“就爱瞎抬杠。当然要发乎自然,合乎规律才行。”手上渐渐加紧,嘴里依旧悠闲,“除此之外,既能杀人,又能救人,还真是应了“至情至性,亦死亦生”八个字。照那第十章心法看,最初的救治之后,还有疗、修、养、生若干法门。咱们慢慢来,说不定,能把这些年留下的病根子都去了……”
想起第一次见到他,从火海血泊中出来,身上就带着伤。接下来生病、受伤;受伤、生病;再生病、再受伤……竟数不出有几天平安顺畅舒心快乐的日子。
只盼着以后……以后全部好起来。
不由叹道:“若能如此,真要好好感激屈大侠。”
感觉他身体慢慢变得僵硬,额头牢牢抵在自己肩上,知道疼得厉害。贴着耳侧后颈细吻安慰:“这办法,虽然暂时辛苦,却比吃什么药都好。”心知真正化掉病根,脱胎换骨,少则数月,多则数年。这般苦楚,在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还得继续受下去,满腔歉疚怜惜,无从收拣。
子释痛得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打着哆嗦开口:“我才不……感激屈不言……他就是、故意……故意要折腾咱们。哼……他自己、做了……陈年怨妇,见不得……人家恩爱……”
长生失笑:“不许这么诽谤前辈。”知他竭尽全力强撑,一句责备,说得百转愁肠。
子释正把屈不言腹诽到祖宗十八代,冷汗流进眼眶,恶狠狠蹭在长生衣服上:“谁……诽谤他?没听、倪俭说么?当年……齐名并称,共闯江湖的……两个人,为什么……单剩了他……聒噪三十年?”
原来早上子释吃完饭,有精神说话,倪统领正好把关于逆水回流及屈不言的江湖旧闻卖弄一番。道是三十年前两个年轻人横空出世,独步武林。其中使刀的那个,身怀逆水回流神功,可惜短短两三年,忽然凭空消失。另外使剑的这个,便是屈不言了。时间一长,退出舞台的早已被人遗忘,独剩屈大侠,至今为人津津乐道。
长生微叹:““清风无语扬尘剑,明月留情洗心刀”,当真令人神往。扬尘剑屈不言,三十年叱咤风云,威名不堕;洗心刀林下风,出道三年,昙花一现,不知所终。我竟然到今天,才知道师傅名讳。”转口,“两位前辈,哪至于像你胡猜的那样……”
子释不服气:“胡猜?我打赌……那诗……定是你师傅写的……屈不言、才……写不出来……哼……装模作样,念了……三十年,“桑榆候尽……落霞迟”,你师傅……真可怜……”
心想:原来这一个,才是真正极品闷骚男。追他的人得多辛苦啊……这下知道谁等谁了……
痛到筋疲力尽,在津津有味的八卦中昏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