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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缺氧 Helicopter 4214 2024-10-18 11:02:28

黎旸一直觉得他怕黑,其实也不算是误解。

林子虞的确曾经患有幽闭恐惧症。

病因已经追究不清了,大概从记事起没多久,他对那些黑暗狭窄的空间就一直存着若有若无的恐惧,但一直不太明显,直到某一次父母外出,他一个人在家里玩,不小心把自己反锁在了储物间里,一锁就是一个下午,晚上保姆来家里做饭时发现不对劲,挨个打开家里的门找到他时,他已经晕厥过去不省人事了。

这个意外像是个导火索一样勾起了他心里的恐惧,林子虞的症状开始显露出来,好在从那以后,母亲就在家里的角角落落都装了壁灯,开关安在足够矮的地方,解决了环境问题,他的病也几乎没再复发过,除了偶尔几次特殊情况,比如停电。

家人也不是没有试图带林子虞去接受过治疗,但这种类型的恐惧症要想治愈,总是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他去看了几次医生以后就不愿意再继续了,母亲只好由着他,毕竟他的症状只在特定环境下发作,不至于给生活带来多少不便。

林子虞的童年时期可谓过得十分美满幸福,拥有着优渥的家境和爱他的父母,这点程度的心理问题在他的生命里也只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瑕疵而已,毕竟黑暗再可怕,也是可以被光线轻易驱赶走的东西。

在明亮耀眼的阳光下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少爷,甚至想像不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光也照不进去的阴霾。

可是一切美好完满的东西,往往只需要一个猝不及防的意外,就能被轻易且残酷地打碎。

父亲这个人,即便是对于失去记忆以前的林子虞,印象也是不甚完整的。因为工作原因,爸爸总是很忙,一个月里回家的次数总是寥寥可数,在家也是经常呆在书房。在他的印象里,从没有过一次和父亲一起出游的经历,但是父亲每次回来,都会给他带很多东西,大多数是书籍,也有小孩子喜欢的玩具,一般会被助理叔叔装在箱子里,抬进他的小储物间。

母亲经常反复地告诉他,爸爸很爱你,他只是太忙了。

林子虞始终对此深信不疑。

有时在家吃完饭,父亲会在客厅多呆一会,问问他的学习情况,考他几个问题。林子虞的学习成绩一直是班上最好的,问他的问题他也都能答得很好,偶尔也会有答不上来的时候,他事后常为此懊恼很久,最开始还偷偷躲在房间里掉过几次眼泪,接着就去把父亲送他的书翻出来卯足了劲地看,想学得更多一点,这样下次就能表现得更好了,也能让爸爸更高兴一些。

因为足够聪明和努力,林子虞十四岁还在上初二的时候,就已经提前把初三的课程学得差不多了,那年暑假前他提前参加了中考,接着跟着学校去外省赴一场生物竞赛。

中考之前妈妈说七月中旬爸爸会回来在家多呆一段时间,他特别高兴,竞赛时超常发挥拿到了前十的名次,接着又得知了自己的中考成绩过了重点线。回去前的那天晚上,林子虞把奖状叠好放进书包里,打算拿回去给父亲看,晚上甚至兴奋得睡不着。

然而迫不及待地赶回家里之后,看见的却是母亲六神无主满是泪水的脸。

父亲并没有回来。

家里的气氛变得惶惶不安,冷清萧瑟,即便母亲不愿意告诉他,但已经是个半大少年的林子虞还是从家里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嘴里听到了那个消息。

父亲入狱了。

事情发生得太过迅速,让人甚至连招架的力气都没有,命运就在瞬息之间夺走了他的一切。

法院前前后后审理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段日子好似煎熬了整整一个世纪,家里甚至连电视都不敢打开,每接起一个电话都是心惊胆战,林子虞眼睁睁看着母亲漂亮的脸像庭院里的虞美人一样一天天的飞快憔悴衰老下去,感到无与伦比的恐慌像深不见底的阴霾笼罩住他整个人,连呼吸都困难。

那段日子又好像过得很快,在他从巨大的打击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尘埃落定了,他参加完比赛拿回来的书包还没有再次打开,新得到的奖状还没来得及贴在书房的那面荣誉墙上,他和母亲就被迫搬离了那幢别墅。

剩下的时间都是在医院过的。

自从出事以来,母亲的身体就每况愈下,定罪的那天直接晕倒了过去,在医院躺了两天醒来以后,就下不了床了。

林子虞在医院里像个行尸走肉一样忙前忙后地照顾着,他以前很喜欢哭,这时候却连掉眼泪的时间都挤不出来,他竭力让自己的大脑被各种琐事占据,把刚刚发生在他生命里的意外当作一场噩梦,只要咬咬牙捱过去,就总有醒来的一天。

这样的想法一直持续到父亲在狱中自杀的消息传来的那天。

父亲的死讯仿佛一剂生命的催化剂,没过多久,病床上的母亲就再也撑不下去了。

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个。

直到此刻,他才感到黑暗在无意间早已没过头顶,噩梦好像再也醒不来了。

父母的丧事合在一起草草办完,为数不多留下来的亲戚们看他的视线多种多样,同情的、复杂的、不屑一顾的,最后几经争议和推诿,他被一个远房表叔带回了家。

表叔家在F市,离C市有两个多小时的航程,林子虞远离了从小长大的地方,住进了另一个陌生的房子和一个陌生的家庭。

都是别人的,他只是个借住的外人。

他跟表叔一家关系并不亲厚,甚至连面也根本没见过几次,对于对方愿意收留他这件事,林子虞十分感激,尽管表叔和表婶对他的态度算不上多么亲切和蔼,但至少也没在吃住上短了他,给他在二楼拐角处腾了一个小房间,虽然很窄,但晚上开着灯也还是能睡着的,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林子虞在医院的那段时间里,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之前在C市考上的高中不可能再去,他被表叔就近安排到了附近的一所初中里,教学质量比他原来上的学校差很多,但好在林子虞已经学完了初三的东西,只需要再等一年中考就可以。

刚到F市时,林子虞现在空空荡荡的悲哀里消沉了整整一个多月,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重新捡起书本,他慢慢发现拼命学习是唯一可以转移自己注意力的方法,于是便开始自学高中的课本。

早点考上高中,再早点上大学,就不用继续住在这里麻烦别人了。

表叔有个儿子叫林崇良,比他大五岁,高中刚毕业,大学还没开学,便成天呆在家里。他一开始去向表哥借高中课本,却被对方以一种奇异且鄙夷的眼神看了很久,然后冷嘲热讽了一通,把他赶了出来。

林子虞寄人篱下的这段时间一直活得像个透明人,竭力不给表叔一家添麻烦,想不通自己是做了什么讨人厌的事,才让这个素昧平生的表哥看自己这样不顺眼,但他讨了第一次没趣之后就没再去找过对方,自己拿着攒起的钱去书店买了新书。

但是麻烦并没有因此停止,林崇良之前大概是没注意到他在家里的存在,发现之后,就把刁难他当作了日常取乐,时常在他学习时使唤他去做些莫名其妙的事,然后就是挑莫名其妙的刺,最后以一通言语嘲讽作为结尾,才算心满意足。

林子虞最初忿忿过也委屈过,但他发现这种事他既无力阻止也无处倾诉,便只好默默承受再慢慢习惯,日子过得越发小心谨慎,如非必要尽量少出房间,免得讨别人的嫌。

好在十月长假过后,林崇良就要去外省上大学了,林子虞画了个日历,悄悄地数着日子,感觉压在心头的大石总算逐渐轻松起来。

离开学只剩三天的那个晚上,林子虞睡前看了看日历上画的圈,自从搬到这里来以后头一次感到心情松快,抱着床上的玩偶盖好被子睡了过去。

半夜里他却被惊醒了,有极其嘈杂的人声混着震耳欲聋的音乐从楼底下传来,林子虞在床上坐了好一会也没等到吵闹停止,他头昏脑胀的,实在忍不住,下了床想出去看看。

刚走到门口,他就有点迟疑地退了回来,把床上的玩偶又抱了起来,这才往外走去。

这个玩偶是他妈妈以前怕他一个人在家不敢睡觉,特地卖给他的,一只短尾巴绒毛小猪,已经用了好几年,但他一直舍不得丢,也是他为数不多从原来的家里带出来的东西。

林子虞抱着怀里的小猪,感觉有了点安全感,便走到二楼走廊边上往下看,发现客厅里亮着五颜六色的彩灯,一大群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人在楼下聚在一起喝酒,嘻嘻哈哈地大声谈笑,林崇良坐在正中间,大概这些人都是他叫来玩的。

楼下的人显然已经喝了不少,茶几和地毯上到处是空酒瓶,一边通红着脸一边拍桌子打牌,林子虞忍不住有点害怕,他想起上次他碰上林崇良醉酒晚归的时候,被对方没轻没重地扇了一巴掌,好几天才消下去肿。

他不敢久留,立刻转身就要回房间,手上却突然一松,手里的玩偶从栏杆边掉了下去,正好落在了客厅的一张沙发后面。

林子虞只犹豫了一秒,就飞快地冲下楼梯,想把他的东西捡回来。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一个烫着红头发的陌生青年正好靠坐在沙发边上,顺手捡了起来,放在手里捏了捏。

“还给我!”他急急地冲对方喊了一声。

“哦呦,”这人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大着舌头对坐在沙发上的林崇良道,“林哥,你这里怎么还有个小孩?你弟弟啊?”

“什么弟弟……”林崇良抬眼看过来,把手里的牌一撂,显然也喝大了,站起来都有些不太稳当,眯着眼睛边走过来边看他,恶声恶气道,“小崽子……大晚上跑下来找死吗?”

林子虞忍不住有点发抖,但还是坚持道:“能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吗?”

“你的?什么东西?”

林子虞指了指红发男人手里的玩偶:“这个。”

林崇良低头看了一眼,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把玩偶接到手里甩了甩:“你这小崽子还真他妈够可以的,多大年纪了还玩这种女孩子家家的东西?有没有点出息?你妈怎么教你的?”

林子虞眼睛一红,站在原地用力呼了一口气,重复道:“你能还给我吗?”

“还什么?”林崇良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这房子里的东西都是我的,有你什么事?啊?哥哥教你学好,你还不乐意了。”

“我不用你教,”林子虞压抑着不让声线颤抖,一字一句道,“你把东西还给我!”

“操,你他妈跟谁耍威风呢!”

“忘恩负义的小白眼狼,”这人说着说着激动起来,被酒精涨红的脸上浮现出扭曲的表情,“要不是被你那个贪污的老子牵连,我爸早他妈当上处长了,一家子害人精,操你妈的……”

林子虞抖得愈发厉害,几乎站不住,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口气堵在胸口,他把死攥着的拳头扬了起来,狠狠揍在了对方的脸上。

林崇良因为喝了酒反应迟钝,闪躲不及,竟然结结实实地被他打退了两步,哐啷一下撞在身后的茶几上。

“我操!”

林子虞转身就想跑,还没来得及迈出去一步,就被旁边的红头发拽住了,林崇良摇摇晃晃地站稳以后便扑上来,看他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一抬手就帼了他一巴掌。

这一下比上回重了太多,林子虞只觉得耳边一阵嗡鸣,接着就跪倒在了地上。

林崇良嘴里一边不干不净地骂着,一边又踢了他两脚,被身后还算清醒的人上前拦住了:“哎,林哥林哥,教训一顿就行,别把人打太狠,一会叔叔阿姨回来了怎么办?”

这人勉强停下手,拧着眉看他瘫在地上犹不解气,一把揪起他的后领子把他拎了起来。

林子虞耳鸣还没退去,脑海里还回荡着剧烈的痛感,一直到被人拖到了客厅角落里的酒柜边上,才艰难地半睁开了眼睛。

酒柜下层的门打开着,里面的东西已经一扫而空,只有几个空空的酒盒,林崇良一边自言自语道“今天非得给你尝点厉害”,一边粗暴地把他往柜子里塞。

林子虞浑身一震,开始剧烈挣扎起来,额头撞在了柜子顶上,对方看着他的激烈反应,反倒笑了起来,浓重的酒气扑在他脸上:“怕了?刚才打人的时候不是很威风吗?让哥哥来给你上堂课,下次记得对长辈尊敬点!”

然后就不顾林子虞的叫喊和挣扎,毫不留情地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往里用力一推,甩上了柜门。

最后一丝光亮从柜门缝隙里消失的瞬间,林子虞不管不顾地狠狠撞了上去,额头上传来剧烈的痛楚,然而眼前闭合的门却纹丝不动,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外面挡住了。

门上突然重重响了一声,林崇良在外面冲着柜子踹了一脚:“给我好好呆着吧弟弟!学乖了再放你出来!”

接着脚步声就渐渐远去,很快只能听到客厅里的乐声和那帮人放肆的笑声。

声音好像就在附近,又似乎隔了千万里一样遥远。

如水的阴翳渐渐在狭窄的空间里弥漫开,很快将他牢牢包裹吞没,林子虞想放声尖叫,却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地扼住了喉咙,连细微的呻吟都被死死卡在了嗓子里,只能发出微弱的气声。

冷汗从身上渗出来,混着眼泪滑落时悄无声息,他无法动弹,呼吸困难。

他即将被溺死在灭顶的黑暗里,没有人会来救他。

也没有人会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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