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没过多久,京中关于傅家男妾风流浪荡的闲话已经甚嚣尘上,傅家的老管家见势不对,且宋郁夜夜没有半分收敛的样子,只能将信传去给了傅家二老,希望他们能够约束一下宋郁的德行。
彼时,傅离咎的鬼气已经愈发磅礴,甚至连白日里都能完整地显出形来。
那一身鬼气就好像是从宋郁身上汲取的一般,取而代之的,是宋郁这个未亡人日渐乏力,肤无血色,那被夜夜浸润的身子宛如池塘里承了雨露的荷花,娇滴滴地绽开花瓣来。
他知道众人的目光,也知道外头的风言风语,但他却没有解释什么。
直到那天午后落了雨,院里头潮热又静谧,宋郁刚被傅离咎折磨了一轮,额间渗着汗,他没有去拉散落的衣衫,身子无力地垂靠在榻间,管家过来了,隔着门说老爷与夫人到了。
“到了?”宋郁闻言一怔,才抬起头来有些回神,“到哪了?”
“就在前院的厅上坐着,等着少夫人您去敬茶。”门外,管家悠悠开口道,“老爷夫人这回可是为了少夫人的事,特意来的。”
宋郁手指微微攥紧,知道这日总算是临到了。傅离咎就是想借着外头的流言蜚语和自己爹娘的手,将他赶出傅府,只有看到他颠沛流离,看到他朝不保夕,傅离咎才会高兴。
厉鬼的报复心就是这么强,欠一还十,只有恨,没有爱。
门内,傅离咎的身影又显现了出来。
“夫君,”宋郁撑起身子,哑声喊道,“夫君还是要让我过去吗?”
傅离咎冷淡看着他没有说话,宋郁微微攥紧了指尖,最终还是撑手站了起来。
不过十几天的功夫,宋郁身形就瘦了一大圈,他的身上,衣衫遮不住的地方,多的是淤痕吻意,他重新更换了衣衫,用丫鬟的脂粉遮住了眼底青黑,只觉得今日便是自己留在傅府中的最后一日。
然而待到宋郁缓缓走到前院的时候,却看见二老正带着一个道士坐在厅中。
宋郁的脚步猛然一震。
仆婢们看见他过来了,都窃窃私语起来。
“郁儿。”二老见状招招手,示意他走近些。
被宋郁侍奉孝顺多年,二老也是将宋郁当作半个亲子对待的,不久前傅离咎去世,他们从南阳旧宅千里迢迢赶过来,也曾担心宋郁会因为丧夫而一时想不开,甚至还曾小住府中一段时间,几次宽慰宋郁。
却没想到再次听到宋郁的消息,却是管家那一封陈述少夫人种种荒唐行为的书信寄到老家,他们不信宋郁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犹疑再三之后,还是决定带一个道士过来,瞧个仔细。
半空中,傅离咎的面色微微一变。
傅离咎本想借爹娘之手赶宋郁出府,却没想到爹娘深信宋郁,信到这个地步。
而厅堂中,傅夫人已然搭上了宋郁的手。
“好孩子,娘不觉得你会真的做出有辱傅府门风的事情,”傅夫人轻声道,“咱让道长看一看,究竟是哪里不对,好吗?”
宋郁猛然一怔。
连他自己都以为傅家爹娘是过来寻他兴师问罪的,却没想到他们宁可信鬼神,都不信是他出格浪荡。
“宋郁!”傅离咎不禁大为恼怒,“你那副真面目,怎么对得起我爹娘对你的良苦用心?”
即便这些时日宋郁夜夜风流,确实是傅离咎在作祟,但先前宋郁装得一片深情,背地里做点小倌、买戏子的事,却与傅离咎的鬼气毫无干系。
若道士真查出个好歹来,傅离咎只当宋郁必然会将之前所有风流事都推卸到自己身上,更借机将自己除掉。
他见状更加恼火,甚至有了要扑上来撕咬宋郁的冲动。
眼见道士走过来,傅离咎身为厉鬼也只能往后避去,身上鬼气愈发兴盛,他不甘地冲着宋郁大喊了一声。
“宋郁!你若敢胡言乱语,我便是魂飞魄散,也决不放过你!”
而宋郁回过神来,忽然扭头看了不远处的傅离咎一眼,看见傅离咎正在嘶吼发疯,身上的淤痕正泛着绵密的痛,那是傅离咎所带来的。
“道长,你瞧瞧这孩子近日性情大变,可是有什么东西在作祟?”一旁,傅夫人还在问道。
道士不紧不慢地看着宋郁,微微眯起了眼。“确实,厉鬼缠身。”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都变了脸色。
宋郁闻言,猛然回过头来,没有说话。一边是他死去的亡夫,一边则是盼望事情能水落石出的傅府仆婢。他站在这中间,只有他一人能听见傅离咎的嘶吼与不甘。
道士走了上来,摸了摸胡子幽幽道:“此厉鬼乃怨气所化,凶狠至极,不过奇怪的是寻常残魂,哪来的这么大的怨气啊?更生得一副色鬼做派,稀奇,真稀奇。”
“道长,可有办法救救我家郁儿啊?”傅夫人闻言顿时落泪,“我已经没有了一个儿子,绝不能再多失去一个孩子……”
“夫人别急,”道长宽慰道,他环顾四周,并未看到傅离咎的化形,便料想厉鬼是躲了起来。“用柳枝抽这位郁郎君的后背,在日头底下抽上七日,便能削减厉鬼之势,不过这中间,郎君恐怕要受不少苦楚。”
道士悠悠看向宋郁道:“贫道以为,其实郎君或许是知道厉鬼来历的,若不然,也不会任其怨气滋生兴盛到这个地步。若是郎君能说出一二,或许便不必受此痛苦。”
周围人的目光猛然看了过来。
“知道……来历?”傅夫人闻言一愣,“这是为何,道长,此话何意啊?”
宋郁身子一僵。
然而道长却并没有再多说下去。
宋郁回头,看见傅离咎仍旧站在幽暗处愤怒地直视他,只要他说出傅离咎便是缠身厉鬼之事,道长对症下药,他就能摆脱亡夫缠累,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傅家爹娘是明事理之人,必不愿自己儿子变成这般模样,也必会让道长出手除个干净。
但宋郁不知道怎的,没有开口。
明明他衣下全是这些时日傅离咎折辱自己的痕迹,明明他应当是向往不再掩饰,独自快活的生活的,但宋郁偏偏没有将傅离咎的存在捅出来。
角落里,原本嘶吼咆哮,怨气弥漫的傅离咎见到这幕忽然安静下来,四目相对间,一人一鬼看着彼此。
生者已死,唯留怨气,宋郁知道,在那嘶吼咆哮的只是丈夫的亡魂,可不知道为什么,宋郁听到这股带着不甘的嘶吼声,心却会漏跳一拍。
他是知道的,知道傅离咎只是想要留在自己的身边。
只是怨气太重,使得傅离咎的这股执念留在他的身边时,就成了一场怨气充盈的报复行为。
“……我不知道,”宋郁看向傅离咎的身影,忽然缓缓开口道,“什么厉鬼,从未听说过。母亲,这大抵是假道士吧。”
“你——”道士闻言,脸色猛然一变。
傅家爹娘见状连忙给道士赔礼道歉,言说会多给上一些银两,还请道士不要与病中之人计较。
“母亲,我不需要道士,”宋郁又开口道,“这一切是我全然自愿的,哪来的什么鬼神之事?定然只是道士骗财罢了。”
“将他绑起来,柳枝抽背,”道士顿时气得高声道,“此郎君早已被迷惑心智,勿听妄言,抽上七日,这厉鬼必定魂飞魄散!”
宋郁忽然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快步地就要离开,周围仆婢们见状,忙拦住了他。
“少夫人——”
“少夫人您就受一受这柳条之痛吧,要么您说出这厉鬼的来历,道长也定然会做主的!”管家劝说道。
“不。”
宋郁拒绝道。他好像一瞬回过神来,就想要往外跑,他猛地冲出仆婢的包围圈,想要回到自己的院子去。
然而他这些时日原本就没什么力气,这一下便被小厮们制住了,几人争相用绳子将他捆住,宋郁拼命挣扎,还是被半拖半拽着到了日头底下,道士的弟子见状取来柳条,一下抽在他的背上。
宋郁猛然闷哼一声,与此同时,他看见角落里傅离咎隐藏的身影也跟着淡了一分。
那柳枝抽背明明好像是软绵绵的做派,反而像是要抽进心魂里头一般,又是一下落下,宋郁低叫出声来,身体也像被烫了一瞬,火热热地发着痛意。他瞳孔一缩,看见傅离咎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那个角落。
“孩子,好孩子,”傅老爷猛然攥住他手,“你说啊,快说那鬼究竟是什么身份,你便不用受这苦楚了,听话!”
“……”宋郁却只是眼睛定定盯着那一处,猛然间像是意识到什么,他喃喃道,“不可以……”
“你说啊!”
“我……我不知道。”宋郁一字一句地吐出声道。
傅家爹娘面面相觑。
柳条一下下鞭笞着,宋郁被打得身子发抖,那日头从未这般毒过,好像要将他烤化,宋郁几乎坚持不住这样的痛楚,咬住了嘴唇,面色发白。
下一刻,长发扬起,傅离咎一身玄色衣衫,湿淋淋地出现在宋郁面前的半空处。
然而又是一声柳条落下的沉闷声,傅离咎的身影淡了一分,但他单脚立在宋郁的斜上方,好像是想挡住日头照向宋郁的光。
“为什么不说出来?”傅离咎仍是一脸冷意,却好像看不透宋郁了,身上的怨气时浓时淡,“为什么不说我就是那个折磨你的厉鬼?”
宋郁又被打得闷哼一声,瞧见傅离咎的出现,却微微扬起唇角来。
“你说啊!”傅离咎又一次咆哮道,心中烦闷的火像是要将他淹没。“宋郁,为什么不说!”
“阿郁不是同夫君……说过了吗?”庭院里,宋郁被绑在木架上,一身狼狈,他唇形微微动道,“阿郁想要夫君,一直留在身边……不管是什么样子,都可以啊……”
当那张惯会撒谎的嘴唇吐出半真半假的话来,在此刻即便是能看清人心的厉鬼,也看不清宋郁的想法了。
柳条一下下沉闷地落下,宋郁却好像笑了,那一下仿若是错觉般,宋郁笑得更高兴了,日头当空的院落里,一人一鬼在虚实之间彼此对望着,承受着一样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