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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自幽囹圄

天纵骄狂 群青微尘 8677 2024-11-08 10:33:04

苍山负雪,一轮明月在其间吞吐。风雪大作,两匹快马在摧折白草中穿行,撕开夜幕。

缁衣青年冒风而行,遥遥大喝:“‘阎摩罗王’,站住!”

黑骊足力极佳,他们二人间的距离渐渐拉近。方惊愚隐约望见那人的身影,负着熔银似的月光,宛若缥缈神祇。

方惊愚心中一颤。那便是蓬莱最大的要犯,“阎魔罗王”。

乞儿往后瞥了一眼,发觉方惊愚追得紧,自己不一会儿便会被追上,于是便拿起披在身上的毡布,将头脸包住,忽一牵嚼子,拨转马头,端起彤弓,对准方惊愚。

见“阎摩罗王”举弓朝向自己,方惊愚的心仿佛漏跳了一下。在仙山吏之间流传着一句话——阎王鸣镝,避无可避。他是见过那人在自己与陈小二激烈交锋时仍能准确无误命中的深湛箭法的,登时汗湿重衣。

突然间,“阎摩罗王”一拨弓弦,一道霹雳似的弦声瞬间于耳边炸响。

方惊愚猛地拔剑,往身前一格。

然而预想中的痛楚并未传来,方惊愚睁眼一望,却见阎摩罗王已背向自己快马而行,一溜烟逃了。原来方才不过是他虚拨弓弦,根本未发箭。

“……这刁滑鬼!”缁衣青年咬牙切齿,纵马跟上。

乞儿驱着马,风呼啸着刮过他的耳畔,像有千百怨魂在呼喊他的名姓。

他是有名姓的。“阎摩罗王”是举世皆晓的恶鬼,却有个鲜有人知的人名——楚狂。

“楚狂”这名儿倒也不是爹娘予的,而是他师父将他从死人堆里拖出来后随意起的。

那时的天空灰白,一枚枚残旌飘舞,如招魂的鬼手。他和师父坐在尸山峁上,望着绵延不绝的断剑荒冢。师父抚摩着他的头顶,喟然道:“当今确是‘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昔有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你往后便叫‘楚狂’罢。”

他低头不语。

“怎么,不喜欢?”

“我不识字。”他抬头看师父,眸子黑睃睃的,如一摊死水。“叫什么都无所谓。叫我‘臭泥巴’也行,‘粪蛋儿’也可以。”

师父笑道:“怎会无所谓?你是命定之人,你的名字将来注定会响彻宇内!”

他又低下头,看在尸堆里蠕蠕爬动的蛆虫,师父说得不对,他才不是什么命定之人。他像尸蛆一样卑贱、遭人嫌恶。长至弱冠之龄,尚不知自己根由,因为他只是个疯子。

他只记得起自己是仙山玉鸡卫的囚奴,一条贱犬,受尽折辱,后来又被充兵。他曾被箭矢扎中了脑门,从此在他眼里,天不再是天,地不再是地,他也再不为人。

兴许是因为脑门中了一箭,刺断了不知哪根脑筋,他的心志从此异于常人,能身披数创如若不觉痛楚,可为开三尺弓而拉断手筋。皮开肉绽、骨断筋折更是常事。往后师父虽授他武艺,可却唤不起他的人心。自此他浑噩度日,宛若走兽。

因他箭法超群,矢无虚发,令敌人闻风丧胆,一个名号悄然流传开来——杀人盈野的“阎摩罗王”。

这名号一出,处处传喧,并在他叛出边军后愈演愈烈。大半时候,楚狂也记不清自己是否做过传言里的那些惨无人道之事。他平生只欲就两事,一是向昔日的主子玉鸡卫寻仇,二是完成师父的遗愿,带一人跨越蓬莱天关,前往仙山之外。然而先皇白帝下令封锁蓬莱天关,凡越关之人皆会被下狱,仙山卫也因此而对他大肆追捕。

而如今他再度落入窘境。

在铜井村蛰伏几月养伤后,扮作乞儿的他尾随仙山吏方惊愚与陈小二两骑,并在两人交手时暗出一箭,断送了那杀人魔的性命。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多管闲事,兴许是善心大发,抑或是对那百年难遇的天才生出了兴趣。一个疯子时常是想不清自己为何要做某件事的。结果这一箭确然引起了那缁衣青年的注意,如今方惊愚正策马疾奔,对他穷追不舍。

此时,更深夜静,方惊愚紧随“阎摩罗王”之后纵马狂奔。所幸缁衣青年对这黑骊谙熟,追了二里路,还能堪堪咬住“阎摩罗王”的尾巴。

只是这逃犯狡狯,驱马赶向铜井村左近的阳山村。村径逼狭,只容一马通行。村舍前有不少盛水瓶罐,“阎摩罗王”引弓射碎。瓷片裂了一地,马不肯行。

方惊愚当机立断,拨转马头,绕过村房,从另一条村径抄去。一路追至河边,胧月溶溶,冰面半泮,一匹白青毛正驻足不前,“阎摩罗王”似是在犹豫是否要涉水。河冰泮散,此时渡河甚是危险。且那白青毛不过是他才从仙山吏手里夺来的马,尚未磨合,怎有心胆涉险一跃?

“既然无路可逃,不如随我回蓬莱府。”缁衣青年从树影里走出,冷冷地开口,“‘阎摩罗王’。”

“阎摩罗王”猛然抬头。月光如银霜一般落下来,方惊愚这才第一回看清他的身形,虽包着头脸,身姿却矫健而年轻,有一种锋棱毕显的气魄。

“谁说无路可逃了?”“阎摩罗王”开口了,嗓音压得很沉。“没有路,我便踏一条出来!”

“阎摩罗王”忽一拍白青毛,那马竟乖顺地长嘶,沿河岸奔行,俟至水浅处扬蹄一跃,踏上河冰。原来先前在吉顺客栈的马厩时,他便给这马儿饲了上好精料,又加了些细盐,还净了蹄叉、梳了毛,倒是将这马儿伺候得甚好,无形中在他们间添了些热昵。“阎摩罗王”打着轻轻的唿哨,引着马踏上厚冰。方惊愚看得心头火起,白青毛对这厮还真是热络非常!

方惊愚猛地自怀里取出筚篥,用力一吹。声音凄厉如鬼号,两匹马受了惊,白青毛失足踏空。方惊愚觑稳时机,急跃而出,宛若豺狼。

浮冰浸在河里,横亘着几道伤疤似的裂隙。方惊愚踩着浮冰,猛冲上去。白青毛还未行远,他腿脚发力,高高跃起,捉住了“阎摩罗王”包在头上的毡布,将那人拽落马下。

“阎摩罗王”一惊,一手护住裹面毡布,另一手用彤弓背去打方惊愚,却被缁衣青年用力握住。那手腕如钢铁,丝毫不动。两人滚落冰面,碎冰四溅,像惊起了满河繁星。

“拿住你了!”方惊愚厉声道。

然而“阎摩罗王”却不愿束手待毙。他猛一抬腿,伸足踹向青年裆中。方惊愚一震,慌忙伸手扣住他膝头。“阎摩罗王”又乘机一旋弓梢,刺向青年眼睛。方惊愚险险避过,同他拳脚上拆了数招,看出这厮是个无耻之徒,专攻人下三路与要害。

河面震动,雪尘纷飞,冰块在他们脚底咯吱作响。方惊愚头上却发了一层薄汗,他冷声道:

“我以为我追到了一位阎罗天子,却不想是只奸诈卑葸的油耗子。”

“阎摩罗王”在冰面上打了几滚,与他拉开距离,爬起来,闷声不响。

“你的招法低贱之至,是下九流的路数。你既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便堂堂正正些,拿出本事来与人决一胜负!”

“阎摩罗王”看着他,忽而低沉地笑了:“可是大人,我本就是下九流之辈,堂堂正正根本不可能。”

“嗯,我看出来了,所以方才说的话是愚弄你的,只是为了延宕时机。”缁衣青年的神色忽从方才的义愤填膺转回冷冷淡淡的模样。“我也向你偷师了一招,对付下九流之人,确得用下三滥的法子。”

突然间,冰面咯吱作响,发出可怖的开裂声,冰层下宛有雷动。“阎摩罗王”慌忙看去,只见河面上已蔓开根络似的细纹。裂纹汇聚到一处,那是方惊愚插在冰面上的长刀。

这厮趁同自己废话的时机,将冰面用刀划了个乌七八糟。

这回轮到楚狂切齿痛恨了,他哈哈大笑,眼里迸出狂烈的光。“你小子……还真是天赋异禀!”

冰层开裂,他跌入水中。然而一只手忽地伸来,抓住他前襟。方惊愚将他从水里拽出,声音清冷:

“多谢夸奖。”

接着,缁衣青年铺头盖面地赏了“阎摩罗王”一拳。

“阎摩罗王”亦不是善与之辈,反咬一口,也给方惊愚脸上盖一枚拳印。然而楚狂毕竟长于引弓,短在拳脚,交手几合便败退连连。

两人滚到冰面上厮打,方惊愚将他拶倒在冰上,低吼道,“告诉我,你真是‘阎摩罗王’么?”

“阎摩罗王”冷笑道:“你追我时咬得这般紧,尚不知我是谁么?”

方惊愚从腰后抽出那支镌着赤箭花的羽箭,镞头擦过“阎魔罗王”的脸颊,重重刺入冰面。“这是你的箭么?”

“是。”

“你那时为何出现在那里?”

“路过。”

“你认得陈小二么?”

“不认得。”

“那你为何要救我?你既是无恶不作的‘阎摩罗王’,为何要在那自称‘山魈’的杀人魔手下救我性命?”

“我不是在救你。我只是觉得……”“阎摩罗王”哑着嗓子,道,“这样好玩儿。”

方惊愚哑口无言,楚狂接着道:

“我行过那里,出于顽心放了一箭,不想那人长了眼,竟拿脑门去接箭,不幸一命呜呼。”

他又狡恶一笑,“捕头大人,这就是我的口词了,你问完了么?”

这话像一点火苗,兀然蹿入方惊愚的心。此人不是因慈愍而救他性命,不过是借机杀人取乐!方惊愚攥拳,低喝道:“休要胡说八道!”言讫发力一击。“阎摩罗王”闪身避过,却被仍被擦中胸腹,痛苦呻吟。

手上忽而传来一点湿腻感,缁衣青年松拳,却见掌心一片猩红。

“你受伤了?”方惊愚抬眼望向“阎摩罗王”,却见其衫子里露出一段被血浸红的绢布。他忽而想起那独眼男人说过,“阎摩罗王”一年前于箕尾大漠销声匿迹。那时他虽以箭取头项一目,却也在与仙山卫周旋时受了好些伤。如今看来,确是重伤。

“阎摩罗王”咬着牙关。这伤是他与仙山卫中排行第二位的玉鸡卫交锋时落下的,久久未好。先前开弓时伤口开裂,如今这一缠斗又教他伤重更甚。所幸血浸染了身上的青布衫子,教方惊愚看不出他就是曾在吉顺客栈与自己打过照面的乞儿。

然而方惊愚却瞧得出他的劣态,抽出刀剑,疾趋而上,“阎摩罗王”以弓背格挡。

两人滚作一堆,“阎摩罗王”忽而将手指往身上探去,方惊愚惊愕地看见他的五指插进了自己的伤口,握了一把血。

“是,伤了又怎样?”“阎摩罗王”龇牙咧嘴地冷笑。“即便只用一根小手指头儿,我也依然能按死你!”

“阎摩罗王”仿佛感觉不到痛,猛地将那自伤口里攥的那把血泼向方惊愚的两眼。缁衣青年一惊,偏头闪避。正在此时,“阎摩罗王”忽张口一咬,尖利的犬齿狠狠箝上了方惊愚的手腕。

方惊愚吃痛,即便隔着皮腕套,他也几乎被咬穿了腕节。那人齿上力道惊人,创口鲜血四溢,深可见骨。

真是条疯狗!

片刻厮打后,缁衣青年猛地翻身,负痛将刀架于他脖颈之上。

“束手就擒罢,‘阎摩罗王’。”方惊愚垂睫,面庞微微沁汗,如覆铅霜。

楚狂喘息着,慢慢松开他腕节,口角仍流着血沫:“官爷,我既救你一命,你没考虑过放我一马么?”

“救我性命,我有负于你。可你罪恶昭彰,更有负于天下。于情于理,都应加以牢槛之罪。”方惊愚冷声道。

“阎摩罗王”开始发笑,方惊愚一颤,他从毡布隙里看见了一只不屈的眼,如蛰伏的馁虎,哪怕深陷囚槛,爪牙仍未钝。

“要关我入笼?还早着呢,捕头大人。”

“阎摩罗王”恶狠狠地道。

方惊愚心中忽而一颤,就在此时,“阎摩罗王”突然伸手紧握刀锋,任血蛇在刃面上流淌,硬是从颈边挪开。缁衣青年倒抽一口气,拔剑刺向他,“阎摩罗王”却硬用手掌接了这一剑。他像猛虎,带着鲜血嘶吼出声,忽一仰颈,用力以头砸向方惊愚的额头。

然而这次却是“阎摩罗王”失了算,方惊愚头缠一额带,看似是缁布缝就,里头却藏了一圈精铁。此时一撞之下,“阎摩罗王”只觉自个儿是以卵击石,脑袋里钻进一团蜂子似的嗡嗡作响。

这小子真是个铁头娃!楚狂头上剧痛,反往后跌去。然而方惊愚却捉住了他前襟,这回倒自己将脑袋狠狠磕了上去。

一声撞响后,两人同时眼迸金星,头昏目眩。

待松开手时,“阎摩罗王”头上流血,身子像棉花一般软下来,已然不省人事。

方惊愚气喘吁吁,手脚颤抖。他真逮住了一个传说中的魔头么?他拔出钉在“阎摩罗王”手上的利剑,从黑骊鞍钩上取下牛皮鞭,在“阎摩罗王”手上打了个死死的铐结。

他将那人搀起,却先摸了一手的血,殷红妖冶,像热烈绽放的赤箭花。方惊愚蹙眉,此人伤得很重,却同自己周旋了这般久,且不发一声,显是个硬骨头。

白青毛已从河里蹚出,在岸边甩着水。方惊愚将它擦净,拾起彤弓,将“阎摩罗王”放到马背上。犹豫半晌,他的手伸向了那张裹着头脸的毡布。

“阎摩罗王”究竟是何人?从声音听来,他似才二十挂边,与自己年纪相仿。

然而在方惊愚解下毡布的前一刻,“阎摩罗王”兀然睁眼。

方惊愚看见了一只漆黑无光的瞳眸,其中像沉积着这世界里最深沉的黑暗。

“阎摩罗王”忽似收缩的弹弓筋一般跳起来,足尖一勾,乘方惊愚不备,勾住上弓片,自他手里夺来彤弓,又一踢马腹。白青毛欢嘶一声,竟扬蹄便走。

“站住,你这猾头!”方惊愚色变,高喝出声。

枝头的雪如棉絮,扑扑往下落。“阎摩罗王”在马背上坐起,朝方惊愚挤眉弄眼。他足尖一翘,彤弓打着旋儿飞到手边,娴熟地接住,用肘从櫜袋里夹出一箭。因两手被缚,拉不开弓,他便一手持着弓把,用牙拉开了弦。

“我凭什么要站住?请你送我去吃牢饭么?”他含糊不清地道,因拉弦太过用力,弓弦划破口腔里的血肉,一股铁锈味自嘴里蔓延开来。刹那间,箭铓如流星,激射向方惊愚心口。

一股震髓敲骨的剧颤感自心口蔓延至周身。方惊愚低头,却见一箭刺破自己胸口。缁衣底下藏着护心镜,然而那铁片亦被这一箭击碎,四分五裂。他慌忙解开领旂,镞头恰恰在穿出铁镜微末,胸膛只破了点儿皮。

方惊愚跌坐在地,久久惊神未定。

“官爷,慢走勿送!”

楚狂笑道,顾盼神飞。他驱马疾行,如一支箭射向黑暗,顷刻便没了踪影。

————

天风惨惨,月影幽沉。

方惊愚在冰河边孤仃仃地坐着,像一块石头。黑骊亲昵地贴着他,轻轻转着耳。

方才的缠斗仿佛一场梦魇,在他心底挥之不去。他回想着今日来所遭逢的一切。在此地谋财害命的“山魈”是吉顺客栈的跑堂伙计,而他们原来要追捕的“阎摩罗王”却暗出一箭,替他解了困厄。他与“阎摩罗王”方刚在冰河边厮打一场,方惊愚张开手,掌心里还攥着一片湿热的血迹,炽艳如花。

方惊愚是方家的次子,家世也曾煊赫,可如今他已与方家断绝干系,从宅院中搬出,自立门户。他做了仙山吏,虽被人戏称作“捕头”,却禄禀微薄,衣仅蔽寒,食止充腹。“阎摩罗王”是他要来捕的第一条大鱼,玉印卫向蓬莱四方派出无数哨探,唯有他们这支队伍寻到了其些微踪迹。

到头来,他还是让“阎摩罗王”逃了。而这蓬莱最大的要犯究竟是何人,他尚不知晓。

远方传来一阵急促蹄音,方惊愚自溪石边站起,手里攥着一支喷花杆,方才他放了旗花,向同伴示意他的所在之处。

两匹驳马出现在密林间,纵马之人是独眼男人和红衣少女。他们见了方惊愚,脸上显出几分热昵。红衣少女高叫道:

“扎嘴葫芦,你缺胳膊断腿了么?”

“安然无恙。”方惊愚简扼地道。

红衣少女小椒跳下马来,将他手脚捏了一遍,方才放心地松了口气。独眼男人问道:“咱们已让左近的仙山吏安顿好了铜井村里的事,却在村外见到了‘山魈’的尸首,他是因箭伤而死。惊愚,莫非是你见到了‘阎摩罗王’么?”

不愧是昔日蓬莱骑队的头项,对“阎摩罗王”的踪迹甚是敏锐。方惊愚点头:

“见到了,虽同他厮斗一场,却仍教他逃了。”

听了这话,两人神色皆有些沮颓。独眼男人下了马,拍拍方惊愚的肩,“罢了,不打紧,蓬莱十年都未捕得此人,你能自他手下全须全尾而还,倒是厉害得紧,不愧是方家的惊世之才。说来,你看清他的模样了么?”

方惊愚平静道:“我若是惊世之才,那他就是天纵的奇人了。我看他年纪同我相仿,却有一手神箭法,虽身负重伤,也能同我周旋许久。看着又不像人,倒像鬼。”

红衣少女冷哼:“他非但是鬼,还是鬼里的头头,要不怎么叫‘阎摩罗王’?”说到这里,她忽一拍掌,“啊呀,你说他受伤了?”

缁衣青年点了点头。小椒怒道:“笨葫芦,他伤重难行,你四体健全,那你怎么不乘胜追击?”

“没有舆图,追上去给他当箭靶子么?”方惊愚道,独眼男人会了他的意,从怀中取出一卷绢图,递给他。

方惊愚将舆图展开,心里却有些怅惘。他未去追阎摩罗王,实是略有犹豫。那人虽是恶贯满盈的大魔头,却也在陈小二手里救过自己一命。然而此时他需要公私分明,于是他定了定心神,将目光投向與图。

三个脑袋凑在了一起。男人指着绢图道,“左近峦崇壑深,‘阎摩罗王’能走的无非只两条道。一条广道,与蓬莱官道相接,平坦易行;另一条山径,树丛深密,但甚是颠簸。”

小椒叉腰道,“还用想么?傻子才会走广道。何况那里不远便是白草关,有大批仙山阍人驻守,若是走山径,不知有多安全!”

方惊愚却摇头,翻身上马。小椒急忙问道:“你去哪儿?走哪条路?”

“去广道。‘阎摩罗王’伤势重,定会涉险入关。”

方惊愚冷冷地一扬鞭。

“因为他虽非傻子,却是个狂徒。”

————

烟淡草衰,寒松林立。

“阎摩罗王”楚狂伏在白青毛背上,按着伤口,喘吁不止。

他颤抖着松开前襟,只见胸前包扎的绢布已然染红。一道伤口如巨大的蜈蚣,从左肩爬踞至右腹,当初在箕尾大漠交手时,玉鸡卫的这一招险些让他肚破肠流。

玉鸡卫在仙山卫中排名第二,是个可怖如鬼魔的老人,一双手刀枪不入,宛若钢铁,惯套留创不愈的天山金甲。此时楚狂身上痛,脑门上的箭疮也像火燎一般剧痛。梦魇如墨汁般渐渐将他视界染黑。他仿佛看到自己被成千上亿只手扯拽着,即将堕入黑暗里。

过往的可怖回忆幽囚着他。他仿佛感到有马鞭落在自己背上,一个声音奸诮道:“贱奴!”他低卑地匍匐着,疼痛与惊惧像熔浆般淌满他的全身。

楚狂摇了摇头,强打精神,将那噩梦甩开。他用毡布裹紧头脸,当务之急是入了白草关,再寻个地方混迹,隐姓埋名。他倒不自悔射了那引来仙山吏的一箭,因为有那昔日蓬莱骑队的头项在,暴露行踪不过是早晚的事。他已惯于漂泊江海,如无根之萍。

奔走许久,已是黎明时分。云层后仿佛烧起了火,天边现出一线金光。然而在踏上广道的那一刻,他忽听得一声怒喝:

“——来得正好,‘阎摩罗王’!”

回首一觑,他却见两匹快马正向自己疾驰而来,发出怒吼的却是那威风凛凛的独眼汉子,此时已弯弓搭箭,作待射之态。男人喊罢后,又转头问方惊愚道,“是此人么?我没喊错罢?”

方惊愚点了点头。“是他。”

前方那人影虽用毡布盖着脸,然而那白青毛确是方才其所乘之马。于是独眼男人转脸,又大吼一声:“‘阎摩罗王’!一年前你曾于箕尾大漠伤我一目,如今我来此报这一箭之仇!”

说话间,男人已执弣搭箭,嗖地一箭发出,直刺楚狂右眼。

那箭速如疾风,且其上所蕴力劲极大。然而楚狂动作更快,在回首的一刹已迅捷地抄起彤弓,从囊中抽出一箭,执弦而射。鸣镝之声凄厉,仿佛能掩盖八紘残雪声。两枚箭在空中相接,镞头相撞,齐齐如折翼沙鹑般坠地。

非但是独眼男人,方惊愚亦愕然。“阎摩罗王”竟在一刹间射中了来箭的镞头!

男人汗流浃踵,那熟悉的恐惧之情又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再自櫜袋里抽出两箭,张矢控弦,双箭齐发,分别刺向“阎摩罗王”双目。

然而阎摩罗王再次引弓,精确无误地射落两箭。

他射得极准,仿佛箭镞上粘了磁石,会奔去一切他欲要它去的地方。两人被这可怖的射艺惊得舌桥不下。若说中一箭兴许只是巧合,可连中三箭便只能称为鬼神。

楚狂桀桀狂笑,像个狰狞魔头:“小样儿!你这一箭怎还连本带利,翻倍成了三箭?我这么大个活靶子都射不中!”

眼看着离白草关仅有数里之遥,独眼男人亦略显失态,对方惊愚道:“看这强力善射之姿,这人着实不是西贝货,而是本尊。眼下咱们怕是赶不上他!他若射咱们的马,我们怎能再行?”

方惊愚凝神结想,片刻后道:“秦椒已抄近路去向白草关阍人报信了,那儿有不少仙山吏,咱们来个前后夹攻,釜里捉鱼。”秦椒便是那红衣少女小椒的大名。

缁衣青年抽出长刀,刃面似镜,映出他如霜的眉眼。“何况,‘阎摩罗王’此时迟迟未射我们的马,定是想着留箭闯关。若他无箭,便再不足为惧。毕竟弓手一旦无箭,便与口中之虱无异。”

独眼男人听得咋舌,方惊愚将对方的心摸揣得一清二楚,倒像比自家婆娘还熟昵一般。

此时方惊愚拍马而上,闯至“阎摩罗王”身边。

白青毛跑了一宿,已是十分疲累,比不上足力强健的黑骊。方惊愚与楚狂并肩而行,喝道:“停步!咱们第二回合的胜负还未见分晓呢!”

楚狂瞥了他一眼,翻白眼道:“怎么又是你?”

方惊愚冰冷地道:“真是可惜,此处为小吏辖地,只得由我来接驾。”

“臭雕瓠子,回家吃奶去罢!‘阎摩罗王’万马千军尚不惧,就凭你这一刀一剑,也想拦我?”

“我尚有一刀一剑,”方惊愚说,“可你的箭快没了。”

楚狂一惊,望向箭囊,果不其然,其中的羽箭寥寥无几。

方惊愚也不多话,驱马而上。刀剑并出,寒光凛冽繁密,如缤纷落英。楚狂没法子,用彤弓挡了两下,见弓臂险些被劈断,便只得堪堪拉开距离,弯弓射向方惊愚肩头。

然而此时有一箭从旁飞来,射断其箭杆。楚狂一惊,猛然转头,却见那独眼男人亦策马赶至自己身边,挽着弓,气喘吁吁。

楚狂咬牙,如今的他被两面围夹,且身上带伤,很是不利。他不长于近身接战,不能再久作纠缠。

忽然间,他心里生出一个诡计,将披在身上的毡布一扯,如鱼鳅一般纵马打旋,避着方惊愚的剑铓。当独眼男人将弓拽开时,他便故意钻一个刁钻之处,教那箭与方惊愚的钢刀打个擦儿。如此一来,箭射来时速度减慢,而他便能用毡布接下。

楚狂将那些刺在毡布上的箭美滋滋地拔出,收回自己的箭囊里。方惊愚看得无奈,这厮怕弹尽粮绝,竟来了一出“草船借箭”。

三匹马并肩而行,渐渐逼近。楚狂欲引弓射马,可看到那匹毛光水滑的黑骊,心里不忍,还是收了弓。

“捕头大人,其实我也不只是长于射箭。”他改了主意,道,“也挺擅长逃的。”

马蹄溅开雪尘,楚狂双腿一挤马肚,伺机要逃。方惊愚却冷喝一声,“还有地洞任你钻逃么?看看你的前方!”

楚狂打了个激灵,抬起头。他看到矗立于远方的白草关,霁云高敞,城楼气魄雄浑,悬门正豁喇喇放下来。瓮洞里架设弩机,羊马墙外骑卒蚁聚,黑压压一片。几彪车马飞出,为首的却是那曾在吉顺客栈里打过照面的、趾高气扬的红衣少女。

“两面夹攻,你要逃到哪儿去?”方惊愚冷酷地发问。“早些就范罢,下牢里的饭菜滋味倒还不错的。”

说话间,他已猛出一刀,刀光如皎月,劈向“阎摩罗王”肩颈。

楚狂闪避,却还是被浅浅划中,新伤叠着玉鸡卫留下的旧创,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似闪电般击穿心头。可还未及他呻吟,方惊愚又是一剑刺来,楚狂忽而头上箭疮一痛,不免得略有分神,结果便是未能架住此剑,剑锋刺进了他的肩头,鲜血四溢。

楚狂闷哼一声,一手却牵缰引住马衔铁。他如脱兔一般,蹿向广道旁的荫森密林中。

方惊愚往旁瞥去,以眼神示意以小椒为首的仙山吏。小椒大叫道:

“追!那肥鱼赏银千两,谁捉住了他,可保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骑卒们鱼贯而出,涌入密林,楚狂强忍痛楚,策马前行。过不多时,前方的路断了,一道深壑横亘眼前,冰瀑尚未断流,水声如雷鸣。

楚狂下了马,迅速地自鞬囊里取出钩爪,在冰面钉下。他在腰间系了一圈麻绳,踩着冰锥踊身一跳,缒入下方。

小椒和众仙山吏赶来时,只见得岸边留着一只钩爪,系在其上的绳索晃晃悠悠。有仙山吏抽剑上前,欲要磨断绳索,却被小椒制止。红衣少女一摆手,道:“将麻绳拉上来!”

众人拿惊诧的目光看着她,她跺脚道:“快拉呀,活鱼可比死鱼值钱!”

于是仙山吏们把着麻绳,奋力拉拽。绳子的另一端仍很沉,看来阎摩罗王仍未能逃脱。可当将那绳索扯上来一看,另一头却挂着一块大冰棱。阎摩罗王早已溜之大吉。

仙山吏们看向小椒,有人叹道:“秦椒,若不是你瞎指挥,咱们如今已能领五万石粟米,住七进大宅子了!”

少女面庞嫣红,有些赧然,却强打精神怒斥道:“看什么看,鱼儿脱钩也是常事!梦里痴吃蛮胀去罢!”

方惊愚走上来,在冰瀑边一望,神色依然是浅浅淡淡的:“分三路人马,一路在此地驻守,一路在冰瀑处搜寻,防那人藏身岩洞,还有一路去左近的二珠村察探。不管走哪一路,他最终都要入关的,这段时日查验需严密些。”

“万一他不入关,往别处去了呢?”

方惊愚说:“不可能,我虽只与他拆过几招,但依我看来,此人性子躁,好涉险,终究会想方设法入关。”

他闭目沉思,片刻后睁眼,目光掠过冰瀑,如一阵料峭寒风。

“‘阎摩罗王’会自投罗网。”

————

二珠村前白雪飘飖。

村口停着一架大骡车,车上铺满谷草,然而车板下却有一片夹层,里头挤着许多脏污的舆隶。

舆隶们多半着一件薄葛布衣,瑟索而不安地挤在一起,他们的手脚被锁链相连,漆黑的眼睛滴溜溜转着,如受惊的鹿。

他们是违背了仙山律令之人。蓬莱有规定,若是擅闯镇海门、欲渡溟海去往仙山之外的人皆会被捉住,打上奴隶的烙印。自此,他们便不再为人,而是贱虫。蓬莱人给他们取了个名儿,叫“走肉”。

驾车的是蓬莱仙山的质人,专事买卖奴仆一事,与寻常的监管货价的官不同,会随车押着奴隶。此时他正下车沽酒,几个凶神恶煞的仙山吏正围着车看守打转。

顶棚忽而轻轻响了一声,一线天光泄进来。有人拨开蓬草,从上方跌落至骡车底,引起舆隶们的连连惊叫。

“怎么回事?”大腹便便的质人提着酒壶冲回车边,抓了马箠,怒冲冲喝道。仙山吏们取下车轸,开了木板一瞧,只见有一人跌落在舆隶们的中央,血气浓厚,扑鼻而来。

“他……他突然跌下来的……”有舆隶结结巴巴道。

可还未等他说完,质人便扬鞭打来,两撇鼠须一抖一抖,怒喝道:“许你说话了么?闭上你的臭嘴!”

两个仙山吏上前,将那血淋淋的人影拖出车外。有人说:“近来白草关布防甚严,这人不会是个乘隙钻入车中的逃犯罢?”

“不,兴许只是个挣脱了镣铐的奴隶,在车中同别人大打出手,方才弄得一身狼藉。”质人嗬嗬笑着,上前一步,拨开那人的发丝。那人的颈后打了犬纹火印,四周有时夜纹样,那是奴隶的印记,看起来已被烙下许久。

“玉鸡卫大人的奴印……”质人喃喃道。

他费劲地弯身,揪起那人的额发,望清了其容颜。脸颊苍白着,眉眼隽朗而锋利,如崚嶒的行笔。拨开他的眼皮,质人望见了一只重瞳,透着血光,宛若红玉。

那青年昏迷不醒,血蛇在他身下蜿蜒爬行。

“是只好货,能卖大价钱。”质人的目光如虫螫般在那人脸上流连,喃喃道。

一旁的仙山吏磕巴道:“您莫非真看中了他么?可、可是……若他真是逃犯,被白草关阍人查出该怎么办?”

“怕什么,咱们有昌意帝金字牌在手,料他们也不敢检点车中人物!”质人站起身来,抚须而笑,“玉鸡卫大人不日便会亲临蓬莱,他老人家好莺花事业,尤爱脸蛋儿白净、身板结实的美色,眼下醉春园正忧闷如何为他治宴。此人既有他的奴印,便当物归原主,也恰能讨大人的欢心。何况,若送至武艺巅峰造极的玉鸡卫大人跟前,还愁此人能逃么?”

小雪簌簌飘落,像蝶子一般栖落那昏迷青年的面庞,柔和了其眉眼。

质人接过一旁厮役递来的香色绸帕子,擦了擦手,扭头走开,吩咐道。

“将他卖至醉春园罢,那儿正缺侍奉人的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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