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门边,冷云寒水,蒿棘成林。
几只灰毛驴子傻乎乎地晃着长耳,在河边闲走。城墙阴影里站着一个男人,满面胡茬,着一件破旧的大斜衽棉地袍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袋子。这古怪的人有一双豺狼一般审慎又机敏的眼,落魄的苍凉和不羁的野性在他身上浑为一体。
男人没有名字,与他打交道的人只知他有一个外号——“骡子”。传闻他也同这种耐苦坚韧的头口一般,做着在各天关间驮运货物的生意,是蓬莱中少有的能出关之人。也有传闻道他的东家是仙山卫,因为他总有门道弄到些非同寻常之物。但只有“骡子”知道他的雇主是谁。
他的老东家是琅玕卫。
说是老东家,却也不大对。准确说来,“骡子”的爹曾是琅玕卫麾下的一位武官,同琅玕卫是出生入死的过命交情。后来“骡子”也继承了爹的遗志,一直暗中在替琅玕卫办事。琅玕卫被昌意帝下令软禁后,是他暗地里为方府送些日常开销的货件,倒也没教方府断过顿。
当“骡子”尚且年轻时,琅玕卫便常大笑着拍他的肩,同他说一句话:“小弟呀,总有一天,我会要你做一桩大买卖的,教你将‘杵门子’赚个盆盈钵满。”
那时的他问:“什么大买卖,您要我送什么货?到什么地方?”
“我要你送一人到蓬莱天关之外!”琅玕卫豪快地哈哈大笑。“至于酬劳——方府上下,你有甚中意的,便统统拿去!”
而今他终于等到做这笔买卖的时候了。“骡子”在春生门边等候了十天半月,就是为了等这件“货品”独个前来。
果不其然,远方突而拨土扬尘,过不多时,一匹黑骊腾蹄而来。马上骑着一位缁衣青年,身负刀剑。那青年停在“骡子”跟前,下了马,满面是汗,脸色苍白着,然而尘土掩不住其眉目的朗秀。
“骡子”上前,低低地问道:“方公子?”
青年点点头:“是。”
“你爹同我打过招呼,让我送你暗渡溟海,远走蓬莱。”骡子说,“过段时日就是蓬莱三年一度的行戮之期,罪人们会被推于镇海门处问斩。春生门去镇海门甚远,此时守备最为松懈,这时高飞远举最好。”
两人张望四周,只见春生门蒿草丛生,城垣古旧而略显破败之态,远远地能望见几个黑衣仙山吏在墙下的阴影里吃酒划拳,眼神闲散无神,似几条渍鱼。
“骡子”又问他:“你下定决心要出蓬莱了么?”
出乎意料的是,“骡子”在那青年的脸上望见了迷惘之情。
“我……还未想好。”
“琅玕卫和你都说了些什么?”
缁衣青年低垂下眉眼,陷入沉思。方惊愚的回忆飞往不久前的那一刻,那时他尚在冷败凄静的方府里,与爹道别。爹却忽而唤他入室,拿出含光剑,道出了自己实为白帝遗孤的身份以及多年来方家的苦心经营,令他震惊不已。
临别时,琅玕卫对他道:“惊愚,你不必费心为方悯圣与我报仇。你身为白帝之子,有更紧要之事应履践。”
更紧要之事?那时的方惊愚垂下脑袋,一言不发。一直以来,他如索饵饿狼在蓬莱这片冻土上苟活,仇恨是他赖以生存的口粮。
琅玕卫接着叹道:“先帝昔年曾出走天关,但征程辄北于归墟,未能寻到解决蓬莱冻厄的法子。且为了止遏风雪,他耗斁民资,自溟海外运回奇石‘桃源石’,筑成四道天关,蓬莱连年积欠,民众因此而怨声载道,称他作暴君。但在下希望殿下能成就先帝未竟之事业,因此为您取名‘惊愚’。”
“您是天之骄子,注定要拯救蓬莱之人。”
琅玕卫的这句话便似一枚石子,狠狠投进方惊愚心湖,在他心上激起千层涟漪。直到现在,方惊愚依然久久不能平静。
昔日那魁梧的男人却仿佛变得苍老了,方惊愚望见他细密的白发与脸上的裥褶,岁月似慢毒,侵蚀了他的威武英姿。琅玕卫最后与他道:“春生门外有人等你,那是我信得过的一位弟兄,他会带你走出蓬莱。你愈在蓬莱逗留,危险便愈近一分。快离去罢,惊愚,你不仅属于蓬莱,你属于更敞阔的天地。”
什么更敞阔的天地?方惊愚忽而感到惊惶,他像在狂风中颠沛流离的轻羽,丧魂落魄地出了方府。他素来以为自己是井底之蛙,谁知不过一宵之间却变作了个令人艳羡的鸿鹄。仿佛他既生为白帝之子,便理应担负起救世之责,受众人期许。突然间,他迷惘起来,陡然不知方向了。
“……公子?”
“骡子”忽而开口唤道,将方惊愚自沉思中拉回。城根边群山閜砢,夕阳欲沉,蛩虫声响遍林坰,夜幕将至。
“行戮之期三年一度,错过今夜,恐怕便没了逃出蓬莱天关的机会了。出了天关,外面便是瀛洲。您下定决心了么?”
方惊愚垂眼,咬住了唇。他知道自己尚且太弱,尚无与仙山卫一战之力。而蓬莱之外的瀛洲、方壶、员峤、岱舆和归墟,哪一处都有仙山卫镇守,皆是虎狼之地。同时他也犹豫不决,虽说爹让他不必再将方家之事挂在心上,也不必为悯圣哥报仇,可他真能一走了之,将过往的一切抛诸脑后么?
他若是一艘船,蓬莱便是他的锚。这里是他的故土,他若走出天关,关于方家和兄长的记忆便会如烟云般消散。他自此也再不能守候蓬莱这片土地,遂方悯圣之愿。
太阳落到山的另一头去了,天渐渐擦黑,原本洒金抹脂似的晚霞也暗暗地被夜色浸染了。夜枭咕咕地鸣叫,天野下平添一股凄凉。“骡子”先前平静而散漫的神色忽而严肃起来,催促道:“公子!您要走,还是不走?”
兴许离开是最好的选择罢。这也是爹的心愿。
方惊愚张了张口,才要回答,眼角却瞥得一点光亮。
他兀然转过头去,却见原野茫茫,野草在风中翻涌着,似奔腾的波浪,复嶂重峦沉默地盘踞在夜色里。然而在那漆暗之处忽然亮起了一星灯火,飘飘揺摇。灯火向他飘近,起初只有一粒小小的光斑,后来变作三五盏、上百盏,仿佛一块金石被蓦然锤碎,由此而迸溅出的金屑。有许多人提着马灯、纸灯笼向他走来,方惊愚听见远方此起彼伏的呼喊:
“方捕头——”
“方大人,您在哪儿?”
他遥遥地望见人丛里的一个红衣少女,脸蛋儿被凛冽的寒风冻得彤红,像一只熟枣子。她在焦急地大喊:“扎嘴葫芦!你死去哪儿了!”她身边跟着一个乱发佝背的人,披着一件大芦花絮袄子,抖抖索索地提着脂皮灯笼寻人,一副很不情愿的模样。方惊愚认出来了,那是小椒和楚狂。
小椒又大叫:“方惊愚,你再不回来,我便将你家底吃空啦——”
她急得满面是汗,反倒是楚狂不紧不慢,在一旁哼哼唧唧,嘟哝道:“寻他作甚?那小子倒好,自个儿想跑,也不叫我一声。我也想出蓬莱天关呢。”方惊愚虽听不见他说的话,却见小椒气呼呼地踹了他一脚。
方惊愚这才发现此时天色已晚,月亮已影影绰绰地自云后冒出头来了。他今晨随着青衫老妇出门去后已过了许久,约莫是小椒见他出门前神色不对,又见他久久不归,心中担忧,便叫上街坊一齐来寻他了。
远远的,他还望见了许多熟识的面孔,那是他曾襄助过的蓬莱中的黔黎:门前扫雪的赵婶儿,卖橘屑蛤蜊的杜大爷,缝帕子的贾娘子,他曾接济过的樊书生,那些他叫得出名儿的、叫不出名儿的人都打着灯笼,脸上染着焦焦切切的神情,大声疾呼:“方捕头,你在哪里?”冷冽的寒风里,灯火连缀成一道银汉。
突然间,方惊愚的心头也似被这灯火点亮了似的,慢慢地亮起来,暖起来了。
他转过头去,对“骡子”说:
“我不走了。”
“为何?”“骡子”惊诧地问,低喝道,“公子,望您三思!过了今夜,守备只会愈发收严,到时再走,怕是插翅难飞了!”
方惊愚转过身来,星火犹如珠串,在他身后熠熠生辉。“这些灯火为我而来,我不能弃他们而去。我不能忘记兄长和他的心愿,蓬莱还需要守护它的仙山吏。”
“您不仅是一位仙山吏。琅玕卫大人信得过小的,曾向小的透露过些口风。您是龙裔,是蓬莱之明日!您将继志启程,成就先帝之事业!”
是啊,他确是白帝遗孤。但难道身份有所转变,他便也会因此改变自己的心志么?方惊愚并不这样想。他想矢志不渝,守护好蓬莱,守好这方留存着方家和兄长回忆的土地。
“我不是白帝姬挚。”方惊愚却道。他漆黑的眼里映入了光,似有皎皎星河在其中流淌。
他张开步子,走向那明媚如白昼的亮处。八十一年前,白帝曾将蓬莱弃于身后,悍然出征;可现如今,他却走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向他的故乡而去。他说:
“我是方惊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