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伽……”
“……晏伽……”
“到……这里……”
“来我这里……”
——晏伽,醒来!
外面轰隆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被打翻的响动。晏伽猛然从榻上坐了起来,喘着粗气,感觉两手掌心已经沁满了汗。
顾年遐正拖着一台小泥炉走进寝殿,见状吓得耳朵抖了抖,问道:“你干什么啊?”
晏伽转头看着他,目光直勾勾了半晌,才想起来自己方才是到顾年遐的寝殿假寐了一会儿,差点就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好像听到有个诡异的声音在呼唤自己,如同索命的铁链般向他悄然靠近。
他来这里之前,前殿的闹剧暂且告一段落。凌绝宗的万留风万般游说之下,顾年遐并未给出任何理由,却拒绝得丝毫不留余地。
凌绝宗的人并没有死心,包围在外面的弟子也没撤走,摆明了就是要和顾氏杠到底。
晏伽醒了醒神,问道:“你不准备取出獬豸角?”
顾年遐坐到床边,挽起袖子开始挑出箩筐里的银炭,衣裳铃铛叮叮咚咚地响。他一边添炭,一边说道:“是,此事断然不能以獬豸角进行裁断。”
“为什么?”
晏伽往榻上斜斜一靠,饶有兴趣地等着顾年遐后面的解释。
顾年遐垂下眼:“因为那个所谓的家仆,在撒谎。”
晏伽道:“那不是正好?他在撒谎,你用獬豸角戳穿他,难道不是刚好洗清你的冤屈?”
顾年遐顿了顿,说道:“凌绝宗也好,那个家仆也好,似乎对我的动向一清二楚,却并不认得我本人,说明另有人向他们透露我的行踪。獬豸角将凡人穿心而过,对方必死无疑,可见凌绝宗并非真心追凶,也明知那个家仆在撒谎,那这么做的理由,唯有顺理成章地借獬豸角灭他的口,同时让外界以为是我族心虚,才毁尸灭迹。”
晏伽点点头,把玩着腰间的袍带,大致也对顾年遐的话有了个推测。
顾年遐道:“獬豸裁断,自然是公允无疑,但世人已经百年不知獬豸角,又如何会懂得其中道理?只要出去散布我们灭口三七坊唯一人证的消息,谁还会关心这个人究竟是怎么死的?”
“跟他们耗着,待烦了自己就会走的。”晏伽翻身从榻上下来,和顾年遐对面坐着,好奇拨弄了两下那台泥炉,“这是做什么,烤肉吃么?”
顾年遐嗯了一声,犹豫片刻,又说:“还有一事,千年前众神尚未陨落时,曾经向魔族降下神谕,不准随意屠戮人族性命,轻则天雷惩戒,重则神魂俱灭,所以凌绝宗安到我身上的罪名,从来就没有道理。”
但他若空口白牙去辩,当然没人相信,除非真的有哪个魔族杀了人,众目睽睽之下被天雷劈死。
晏伽看着低头有些沮丧的小狼崽子,心里升起某种别样的感触。他想了想,开口问顾年遐:“我问你,如果有一天你真到了千夫所指、百口莫辩之时,要如何做?”
顾年遐毫不犹豫:“没做过的事情,我当然不认。”
晏伽又问:“那倘若你不认,局面就无可解,你身边的人也会被牵连、被围攻,你又要如何?”
顾年遐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忽然严肃起来,他望着晏伽被面纱遮住的朦胧双眼,神情也逐渐变得认真:“我不会认,有人要定我的罪,便拿出确凿的证据来。如果有人伤及无辜,我就打到他服。”
并没有人教过他,但这些话似乎早就在他心里。顾年遐并没有多做思考,便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语罢,连他自己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晏伽愣了愣,失笑道:“你……算了,你还不懂什么叫人言可畏。话说你光弄炉子了,肉呢?”
顾年遐转过头,对着外面叫:“顾君轻,你摔摔打打的做什么?肉呢?”
顾君轻这才一瘸一拐地跑进来,肩上扛着半条猪腿,傻呵呵地笑:“刚才没站稳,摔了一下压到尾巴了。迩卓稍后就来,我们先吃。”
晏伽发觉顾年遐似乎有些心事,托着腮,心不在焉地往炉子上放肉,尾巴耷拉着,连翘都不翘一下。
“有酒么?”晏伽问顾君轻,“你们狼族不是有种自酿的酒,叫什么抱鲸曲?拿一坛来尝尝。”
顾君轻:“那可是百年才能酿出几坛的好酒,藏在地窖里,我们小辈平时碰都碰不到呢。而且就算有,凭什么给你喝?”
“凭我给你们家少主解了围。”晏伽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你还没跪下谢谢我呢。”
顾君轻脑袋转得慢,也没想起来刚才自己被推出去当肉盾的茬,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说得也是,算了,不和你计较。不过酒是真的没有,你还是指望顾年遐吧,等他继任族长的那一天,祭礼上要多少有多少,你来喝个够好了。”
顾年遐道:“你想得倒美,祭礼上的酒和祭品都是有定数的,少一样就等着查到头上挨罚吧。”
晏伽啧了一声:“兜都快比脸干净了,还穷讲究这个。酒和肉不就是让人吃的?哪有上完供还得还回去的道理。”
顾君轻也有点动摇了,馋虫引逗,咽了咽口水,说道:“年遐,我听说地窖里放着陈年的抱鲸曲,足有上百坛之多,我们偷偷拿上两坛,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顾年遐回头张望了一番,低声道:“迩卓没回来吧?”
顾君轻跟他心有灵犀地彼此一坏笑,同时起身,拽着晏伽就往外走。晏伽心知肚明,故作姿态推拒了两下:“使不得使不得。酒窖在哪里?”
顾年遐和顾君轻都深知顾迩卓绝对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并且还会坚决阻止他们的荒谬行径,顾君轻甚至想象得到,对方会怎样拧着眉毛训斥他们两个。
“毫无少主的样子!”顾君轻模仿顾迩卓的语气,“年遐,你可知擅自偷盗是大罪!”
顾年遐往晏伽身后一蹦,双手扒着对方的肩头:“是他要喝的。”
晏伽一挑眉:“你少祸水东引,我是客人,我怎么知道主人要带我去偷自家的酒?”
顾年遐笑着刚要说话,忽然一个不小心,衣袖上的铃铛勾住了晏伽的面纱,猝不及防地一扯——
晏伽僵住了,想伸手去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顾年遐攀在晏伽肩头,对方整张脸撞进他视线。下一刻,两边都沉默了,半晌没动弹。
只不过小狼耳朵给吓直了,耳廓的绒毛跟着一起抖来抖去,显然很紧张。
晏伽趁势发挥,阴恻恻道:“原本不打算暴露的,毕竟我也不想灭口无辜,现在倒是不得不如此了。”
顾君轻脸色煞白,抽出刀,一把扯过顾年遐,色厉内荏道:“你威胁谁啊!”
晏伽继续吓唬道:“一头小狼崽儿能卖五千金,两头讨价还价到一万两千金,正好,拿这笔钱做个生意,下半辈子吃穿不愁了。”
“卖他!”顾年遐将顾君轻往晏伽跟前一推,“他肉多,顶我两个!”
顾君轻:“??你!”
晏伽趁乱把斗笠捡了起来,扣回头上。他有些后怕,幸亏在场的没别人,狼族一多半人都认得自己,这些小辈却都没见过他,就算被看到脸也不是什么大事。
别说他死了三年,就是一百年,“晏伽”这名字都是个大麻烦。
“走吧。”晏伽掩上面纱,恢复了正经神色,“去偷酒喝。”
顾年遐正推着顾君轻有些婴儿肥的脸,余光瞥了一眼晏伽的背影,忽然觉得心底某个地方被针尖刺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想去捕捞那瞬间的感觉时,已经无迹可寻了。
对方的后背笔直、宽阔,但他没来由觉得有些瘦削。
“对了,有件事问问你们。”晏伽说,“三七坊灭门,越陵山没反应吗?怎么还轮到凌绝宗过来撒野了?”
毕竟西北一脉,向来势力最大、镇守一方的门派就是越陵山,出了这么大的惨案,越陵山现任掌门居然没有出手接管,这件事则更不对劲。
顾年遐理了理袖子,三两步跟上去,语气中颇有些讥讽:“越陵山?若按你们人族划分的地盘,这事儿是该归越陵山管,可既然都被别人打上门来了,就说明越陵山根本没打算插手此事。”
晏伽皱眉:“越陵山管都没管?他们驻守西北,如今干什么吃的?”
顾年遐道:“求仙问道、飞升化境,无非追求这个。现下越陵山紧闭山门,对所有事情都不闻不问,还撤回了驻守山下的弟子。我下山转悠一回就替他们收拾不少烂摊子,左不过是横行的邪祟作乱,却没人管。”
晏伽怔然,他醒过来之后收集了不少情报,却刻意避开了越陵山的消息。近乡情怯,本以为三年未见,故人故地不会有太大变化,没想到从顾年遐口中听到这话,一时难以消化。
顾君轻也道:“越陵山那群人嘛……平时不跟我们打交道,头几年还能看见满大街穿着玄鹿羽衫的灵修,后来就莫名其妙消失了,听说是他们的掌门突然宣布封山,再不收徒、也不对外往来了。”
晏伽闻言有些恍惚,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抚上了袖中那把短刀,记忆空溟,似乎总想要冲破牢笼。
顾年遐见晏伽忽然止步不前,心中又腾起那股熟悉感,而这次相伴生出的,还有某种莫名的哀戚流窜过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