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坞码头上人来人往,行船送走了几拨,怀钧依旧没看到桑岱的影子。
“他不来了吧。”晏伽靠在竹棚下面乘凉,懒散地开口,“他本就散漫惯了,怕是不愿意被人拘束,随他去吧。”
“他答应我了的,师父。”怀钧的声音难得有些不知所措,“竟然言而无信……”
晏伽:“不急,我陪你等等。”
徐氏的船已经停在了渡口,费轻舟和展煜、萧千树等人也在一旁侯船,顺便与徐晚丘作别,毕竟这些天众人也算相谈甚欢,未免有英雄相惜之感。
“徐宗主不喝酒?那真是可惜了。”费轻舟摇摇头,“我还说让晏仙师给我弄些帝女酿,改日在云锦城设下酒宴呢。”
“帝女酿价贵,越陵山都是每逢年节才拿出来喝。”晏伽不悦道,“用你们的石头来换,否则免谈。”
顾年遐一直在旁闭目养神,这会儿却突然睁眼,目光扫过人群,对晏伽说:“有人过来了。”
若不是有什么不对劲的气味,顾年遐断不会这样说。晏伽把玩着手中短刀,微微抬了抬眼,看到有三两商贩打扮的人朝船坞这边走来,略有些眼熟。
“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晏伽问。
顾年遐很确信地点头:“刺冥城中,我们遇到的那伙盗墓贼,我记得这个气味。”
“好乖的鼻子。”晏伽站起来,本想静观其变,却发现这些人似乎是冲着怀钧来的。
“仙师!”为首的一个男人很殷勤地迎上来,“您是越陵山那位仙师吧?我替那位桑岱兄弟来带个话,说他此刻在客栈中走不开,要您去一趟。”
怀钧冷眼看着他:“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认得我?”
“萍水相逢,都在一处落脚,难免交个朋友嘛。”男人从容得毫无破绽,“他说过您的穿着,这绿袍白剑,可不就是他要找的仙师吗?”
“他出了什么事?”怀钧仍是没动,“客栈到这里也没多远,他自己怎么不来?”
顾年遐已经悄悄露出了爪子,眯着眼靠近这些人,悄无声息。
“叫他自己来。”怀钧傲然道,“我不会去的。”
“我跟你们去。”晏伽笑着,走到了那些人面前,“他不方便。”
刺冥城遭遇这伙盗墓贼的时候,晏伽遮着脸,对方也认不出他,此刻都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忽然杀出的不速之客,虽然看上去笑眯眯的,但似乎比他们还不像好人。
怀钧迟疑了一瞬,还是开口道:“师父,我去吧。”
“对啊仙师,他说您不来他就走了。”那盗墓贼又说,“快些来吧。”
“师父,您先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怀钧显然耐不住了,“很快就……”
晏伽恨铁不成钢地往他后脑轻轻拍了一掌:“去你个祖师奶奶,没看出他们诓你的吗?站后边儿去,我今天非揍得他们说实话。”
“不行,等等,别跟他们走——!”
怀钧愣了一下,方才他听得分明,这竟然是桑岱的声音。
那位平日唯唯诺诺的不留行掌门忽然现身,御着剑连滚带爬地从屋檐上下来,扑到怀钧面前,像惊着的兔子一样:“他们骗你的!”
怀钧将桑岱扶起来,震惊不已:“你又从哪儿跳出来的?这些人同你认识?”
那伙盗墓贼愣了,晏伽也有些意外,他立刻就看出来桑岱和这些盗墓贼的关系非比寻常。
——何止认识,甚至可能曾经是一类人。
他并非没有怀疑过桑岱的掌门身份,若真是有人故弄玄虚,不可能骗得过他的眼睛,然而对方实在是天赋异禀,名姓、身份甚至样貌都可以伪装,唯独修为绝无作假的可能。先前他观察了许久,才放心将对方留在越陵山,林惟竹和苏获也暗中打探,发现这个人真的没什么企图,甚至与怀钧相处得不错。
没有趁自己不在越陵山的时候对怀钧做什么,便可以认定不是弦无双那边的人。
桑岱背对着怀钧,不敢回头,也不敢答他的话。怀钧觉得不对劲,抓住他的手,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你别问了……”桑岱颤声道,“反正他们骗你的,一个字都别信。”
那伙盗墓贼反过味儿来,忽然指着桑岱开始哈哈大笑,仿佛见到了什么绝世好笑的滑稽事,声音粗犷,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连正准备上船的徐晚丘都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喧闹所在:“怎么了?”
“他居然真敢来!”那些人癫狂大笑道,“他还真把自己当成仙道宗师了——你们看清没有,这真是那个没出息的脓包老五吗?!”
桑岱在哄笑声里变得不知所措起来:“你们、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个贼!”对面一句话轰然砸碎了他最后的侥幸,“那什么‘不留行’早就被咱们一窝端了,整个门派的人全死了,你就是个顶包的假货!”
桑岱呆住了,脑袋里一团乱撞,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中计了。
从一开始这些人就没想真把怀钧怎么样,也绝无可能得手,但那时候他只顾着慌乱,全然忘了怀钧怎么可能被这种人骗过。
哪怕真的信了,也不会去找他的。
那就唯有一种可能——这些昔日同僚们,本就是要扯下自己这层皮,让他重新回到阴沟里去,自此永无宁日。
怀钧抓着他的肩膀,把人翻了个面对着自己:“他们所说,是真的吗?”
桑岱不敢看他的双眼,只是抓紧了剑,还想垂死挣扎几句:“我不是假的……我是真的……老头子自己说要把山门交托给我,我就是掌门,不是假的……”
那贼首指着他,嘲讽道:“因为那个眼盲心瞎的老东西,不知道你也是个贼!”
“我不是!我早就不是了!”
“怎么不是?一日为贼,你一辈子就是个贼!”
怀钧充耳不闻,依旧是盯着桑岱:“是不是?”
桑岱已是憋屈到了极致,此刻他忽然觉得一身都轻了,什么也顾不上、什么都不怕了。
他猛地抬起头瞪着怀钧,绝望地吼出来:“是!我是个盗墓贼,不是什么掌门,你个蠢蛋被我骗了,知不知道?你师父、那些大仙师也被我骗了,你们所有人被我骗得团团转!”
晏伽反倒乐起来:“哎哟,可真有本事,我总算是也看走眼了一回。”
“假的?”展煜顿觉大事不妙,“那他岂不是什么都知道了?萧九,此人留不得,拿下!”
怀钧一向为人脾气倨傲,竟也没当即火冒三丈,只是微微抬手拦住了展煜:“等一下,展大哥,我还有话问问他。”
“没有什么可问的了。”桑岱后退几步,恶狠狠地瞪了那些盗墓贼一眼,话是对怀钧说的,眼睛却不敢看他,“左右我这几个月的掌门也做舒坦了,从今往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干了!”
“……互不相干?”怀钧咬牙切齿道,“你骗了我一路,现在说互不相干?”
桑岱看着他霎时变得阴云密布的脸色,忽然觉出了冷意:“你、你要做什么?”
一片混乱中,唯有顾年遐注意到刚才那几个不怀好意的盗墓贼已然悄悄遁入了人群。他撒开晏伽的手,不由分说便追了出去,腿脚快得甚至晏伽都没来得及拽住他。
“顾年遐!”晏伽此时也顾不得桑岱了,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展煜,也追了上去。
费轻舟靠在缆桩上,很是新鲜地看着眼前闹剧:“哟,晏仙师果真性情中人啊。”
展煜方才差点被晏伽推进水里,怒骂道:“我看这杀千刀的混账是被那魔族迷了心窍了!萧九,别管他们!”
徐晚丘则摇了摇头,对身旁的侍从说:“走吧,该放船了。”
顾年遐一路追到了城外的林子里,那几个凡人虽说跑不快,却始终与他隔着些距离,渐渐他也觉得不大对劲,便停了下来,警觉打量起四周。
他能觉出那些盗墓贼就在附近,方才这伙人与桑岱对峙时,他便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混沌气息,待对方趁机逃窜之后,他才确信了混沌就附着在其中几个人身上,晏伽教过他,绝不会认错。
顾年遐将魄寒剑出鞘了一半,厉声道:“出来!”
那股藏匿着的混沌之力被他一吓,仓惶蹿了出去,顾年遐马上感知到了那东西的所在,一甩袖子便化作白狼原身,撒开四条腿向前追去。
无数飞鸟和走兽被惊起四处逃窜,白色的猎影飞快掠过树丛,不多时就已经将那气息逼至一片山崖前。
顾年遐并没有多想,径直冲出了树林,迎面却看到数十个灵修正聚在山崖边,愁眉苦脸的,显然并没有预料到会有一头巨大的白狼迎面扑来。
顾年遐想变回去,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目睹那些灵修的神情从呆滞变得惊恐,接着不知是谁放声惨叫起来:“是北境狼族!他们来报复了,来报复了!!”
顾年遐根本不理会这些灵修,只是冷声道:“滚出来。”
他看得出来,混沌隐匿在这些人身上,但凡人之躯不可随意损伤,他总不能硬剖了对方仙身将混沌揪出来。但狼王的威慑足以让一切秽物胆寒,顾年遐周身凝出尖锐的冰凌,直直冲向了这群人。
“救命!”那些灵修几乎肝胆俱裂,急忙呼救,“这白狼疯了!当年他没能毁得了仙盟,如今又卷土重来了!”
“我无意纠缠你们,也不会伤害你们。”顾年遐说,“那些脏东西藏在你们身上,我一走,它们立刻就会动手了。”
“胡说八道!我们的修为已经没了,都是拜孙氏所赐,拜你们所赐!”其中一人壮着胆子骂道,“你这孽障又来趁人之危,简直丧尽天良!三年前那天雷没劈死你,你以为如今就能随意屠戮仙道了吗?!”
顾年遐没听懂对方说的话,但脑海中却涌起一阵刺痛。他眼前仿佛闪过了许多刀光剑影,怒吼的雷云积蓄头顶,狂风大作,吹在他脸侧,如同无边的狂怒之海。
“杀了他!”
“北境狼族和那个叛徒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我就说他们必不会真心围杀晏伽,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罢了!”
“天雷要落下来了!众神在上,降此神雷,将这恶狼劈得灰飞烟灭、永世不得再兴风作浪!”
喊杀声犹如昨日之事,顾年遐一瞬间心神大乱起来,那纯粹的冰魄渐渐被某种难以抑制的暴怒所侵染。他金色的双瞳慢慢爬上杀意,凛冽地望向前方,眼前所见已经不是那处山崖,而是越陵山的拜月顶之上。
漫天的灵修将他围住,剑气掩盖了长空。顾年遐看着一柄断剑孤零零丢在那里,上面隐约可见一个“德”字。
——不要!
【作者有话说】
年:警惕鸡腿诈骗
钧:警惕交友诈骗
仙道:警惕晏伽
阿晏:再撕得响些!芜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