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
手脚被绑, 艰难靠在驴车上的言长生此刻堪称狼狈。
发簪掉了,黑色长发凌乱散落;衣服破了,露出雪白清癯的锁骨;脸颊脏了, 衬得狐眼愈发清透如玉。
别人这样可能是山间流浪汉,或野生大嘴猴。
言长生这样, 反而像专门勾引过路人的貌美精怪。尤其是当他抬眸看来,唇角天生微翘, 神色慵懒从容,不正经得令人心脏砰砰直跳。
以往求学问道时, 言长生习惯用幻术遮掩几分面容,免得还没开口,对方就先微笑礼貌拒绝:不好意思, 我们这里没有你要的双修/合欢之法。
但此刻法力皆空,无法施展幻术。
言长生顿了顿,只好低头企图行礼:“壮士,我并非你想的那个意思。”
云清:“我什么也没想。”
言长生:“......”
云清漠然:“你想什么了?”
言长生:“……”
你再装试试呢?
一股莫名冷风吹来。
他身上破烂的衣衫被风一吹, 轻飘飘滑了滑,更显得半脱不脱。瓷白侧颈被月光一照,如映暖玉,莹润生光。
此人身上, 未曾有半点法力痕迹。
除却一张妖气横生的脸,仿若凡人。
云清凝眸。
片刻, 他忽然脱下厚实外衫, 一把罩在言长生身上, 而后转身, 冰冷望向远方天幕——
剑客清爽如草木的味道瞬息笼罩鼻端。
呲啦一声,他飞快斩断了他身上的麻绳。
言长生一顿。
与此同时。
天色忽然迅速变暗, 周围冷风更甚,阵阵阴寒黑雾朝他们袭来。山民们常年生活在此,立马察觉到不对,惊恐抱作一团。
“是山君麾下的伥鬼!”
“伥鬼来了,我们都要死了!”
“呜呜呜我还没见我娘子最后一面……”
话音刚落。
遮天蔽日的无数伥鬼自半空出现,倏忽而至,几秒便围住众人。它们青白枯涸的脸上双眼空洞,浑浑噩噩垂头,显然毫无神智。
“死……”
“都…死......”
言长生皱眉,披上厚实外衫,抬头看去。
月光被完全掩盖。
刚才还颇有意境的山间小道,此刻昏暗阴寒。空中鬼影憧憧,领头的鬼魂双颊凹陷,但眼底黑气冒出,神智犹在。
它看了眼崎岖山道上被砸出的深坑,片刻,哑声开口:“此处乃归山君占领之地。”
“来者何人,竟敢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无人回答它。
山民们早已吓得下跪磕头,口中连连求饶。领头鬼皱眉,目光掠过他们,径直看向中间二人。
鬼魂也是有审美的。
所以它的视线下意识先落在言长生身上,停顿一瞬,眼中顿时浮现惊艳邪肆之色。
言长生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
下一秒。
高大背影忽然出现在视野。
剑客抬眸,神情漠然地遮住俊美狐妖,漆黑双瞳直直对上伥鬼。
伥鬼一顿。
仗着自己吞吃过许多神魂,它冷笑降落下来,高高在上道:“吾乃归山君座下陈八,阁下何人,还请报上名来。”
遮天蔽日的阴气不断冒出,言长生环顾四周,心下微微发沉。
他此刻法力皆失,云清又是人类之躯,若真斗起来,恐怕对他们不利。
谁知下一秒。
神色漠然的剑客一言不发,抬眸,拔剑就杀。
——无名野鬼,不配知晓他的名讳。
他此刻记忆全无,浑身法力也被天道抽走九成九,余下的却依旧能支撑他撩起杀阵,遵循身体最为深刻的记忆,毫不留情一挥。
寒光如冰的剑光骤然爆发。
赤红亮起,原本被鬼影笼罩的此方界空倏然一清,几息之间,仿佛阳光下迅速消融的积雪,生生斩灭了千百鬼魂!
头顶夜幕涤荡。
清辉月光洒落,山民看着脚边陈八散落的残肢,和它被搅烂眼珠的空洞双眼,呆了。
言长生也呆了。
但不是因为这个。
而是因为……刚才那瞬间,他竟从云清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属于石像师尊的气息。
与师尊相伴数年。
他绝不会认错。
冷月如钩。
几秒后。
言长生忽然上前,一把撑住暂时抽干法力的云清,皱眉看去,声音关切担忧。
“你怎么样了,师兄?”
——这剑客身上有师尊的气息,年纪看上去又比自己大,那必定就是自己的师兄了!
师尊来历神秘,有另外的弟子,也很正常。
“......”
云清侧头,声音冰冷:“你说什么?”
言长生一点不憷,兴高采烈地叫他:“师兄,是我啊,我名言长生,也是无名师尊的弟子。”
“你方才使的剑招,是不是叫做月上流火?”
云清一顿,没有否认。
言长生见状,更加高兴:“这也是师尊给我讲过的剑招,不过我那时还小,更喜欢用扇子臭美,师尊便不讲剑招,亲自用神魂给我捏了把玉扇。”
“那玉扇还被我放在了青丘住处,不舍得带出来呢。”
言长生又念了好几个剑经片段,皆为云清刻在肌肉反应中的招式,男人一顿,罕见地沉默了。
他此刻脑中毫无记忆。
所以并不确定,此人所言是否为真。
然而月光下,言长生穿着他的外衫,笑盈盈地弯眼。
他本是极妖气的俊美长相,此刻却有种见到熟悉玩伴的安心,醒来后略微迷茫的心也不自觉一松。
言长生看着云清,轻轻吐出口气,笑了:“能碰巧遇见师兄,真好。”
“……”
相遇数年,石像师尊表面声音冷淡,实则耐心教导,助言长生良多。
初出游历,他羡慕乡野小狐被父母抱着举高,是师尊给他捏了个秋千放在洞府,上面还有一个大号狐狸布偶;
母亲病重,他无法相见,是师尊不知从何寻来珍贵神药,令青鸟叼放于言家床头,及时救回一命;
半妖体质只有八尾,几乎无法成仙,是师尊沉寂半年,推算出穿梭界空、牵线结缘的升仙方法,淡声告诉他,你终会登仙道、得长生。
师尊对他很好。
所以,在看见同门同源的师兄时,言长生骤然放松。
所以,即便醒来后法力全失,言长生也对师尊毫无负面情绪。
这一路结识许多朋友,见过许多世界,看过许多爱情。
言长生不贪心,自觉这些也够。
眼下,若能恢复法力最好,若不能……那他就再四处打听试试。
四目相对。
云清忽然开口:“我名云清。”
除了这个和身体里的剑招,他什么都不记得。
言长生点头,顺着他叫:“云清师兄好。”
悦耳尾音消散在空中,云清看着他说话时跟着开合的圆润唇珠,半晌,移开目光。
身后传来脚步声。
二人一顿,不再对视,转头看去。就见方才瘫倒在地的山民们正含泪跪在他们面前,感激万分地磕头。
“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道长勿怪,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
人界自然存在修道者。有的专心修炼,以待成仙,有的攻掠杀伐,频频与妖族打架。战火波及时,受到伤害最多的却还是百姓。
言长生让他们起来,那些山民想起之前对他的所作所为,哪敢放肆。
其中一个山民小心翼翼道:“不知两位道长可有地方落脚?”
言长生想了想离开青丘时的场景,摇头:“暂时还没有。”
一旁,失忆的云清一言不发,但显然也没有反驳。
那山民眼睛一亮,连忙热情道:“那道长不如今晚留宿我家,我家只有我与我娘子二人,够你们住下了!”
其他山民闻言,反应过来,纷纷也毛遂自荐——伥鬼已死,如此多的数量,山君随时都会发现,到那时,他们整个村都会被那只虎妖迁怒。
若能找机会留下言长生与云清,说不定,他们还能逃过一死。
言长生本想将山民们送到村口就作罢。
但他此刻没了法力,身体也逐渐感到饥饿,不由得侧过头,问身边的云清:“师兄,你说呢?”
云清看出他的疲惫,垂眸:“可以。”
顿了顿。
男人收起长剑,忽然侧头,面无表情道:“你看上去很累。”
“需要我背你吗?”
……
言长生睡着了。
崇山峻岭,四周树荫浓郁茂密,深夜偶尔有蝉声响起,清脆响亮。
云清走在山路上,只觉得背上趴了张暖融融的被子,被子毫无戒心地完全舒展着,放松又柔软。
一开始言长生还时不时与云清聊天。
到后来,月上枝头,他慵懒勾人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了,俊美的眉眼静静靠在云清肩上,在月光下陷入沉睡。
山民不敢出声。
云清沉默地跟着他们,一步一步往前走,心中思索言长生刚才的话。
无名师尊,石像传道。
再加上那些剑招,不像是妖怪能编出来的谎话。
难道他的直觉真的猜错,此人不是善于隐匿的妖魔,而是货真价实的人类?
“道长,到了。”
面前村落灯光星点,隐隐欢笑声藏在房中,质朴静谧。
云清抬眸,正要往村口走去。
下一秒。
有什么毛茸茸的温热东西,忽然无声蓬蓬炸开,倏然碰了碰他手臂。
云清脚步一顿,下意识伸手去摸。
柔软触感传来。
他摸到了一条……蓬蓬的狐狸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