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和十九年,中原大雪。
漫天雪白飞絮,落在宫廷屋檐上,积起厚重一层。积得多了,那檐椽处还会滚落几堆。
一席马车载着风雪,路过空无人烟的街道,稳当地停在了府宅门外。
小婢女搬来台阶放在马车边上,说了句:“主公,到家啦。”
门帘被掀开,里头的人像是被寒风吹醒,朦朦胧胧的,不自觉往身后瑟缩了一下。但他很快清醒过来了,随手扔了暖炉,他没扶婢女的手,而是抬头看了眼府宅名字。
景府。
马车里是暖和的,景霖出来时带过了几丝温意,小婢女的脸感受到了,心里也暖和了不少。景霖见状,就又进了马车,把那暖炉拿出来,放到婢女手上:“这个就快不暖了,明日我上朝记得备个新的。”
小婢女紧紧抓住,心道明明还是暖着的,主公这金枝玉叶,看不上……倒也正常。婢女微微前身,语意中也带了笑意:“是。”
景霖进了府内,先是去卧房褪了紫色朝服。将朝服挂在架子上,景霖冷笑了声。
这丞相当的真是,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日日这么早起去上朝,顶着那么大风雪,结果狗屁皇上正事不谈,吹嘘自己的屁话倒是不少。最后那皇上还似是贴心地说今日雪下得额外狠,破例休假一日,叫他们全部回府去。
脑袋转都不用转,景霖一听就知道皇上这是想和他那貌美的后宫佳丽三千休假去。那他们过去早朝是作什么的呢?当个陪衬呐。那些个没脑子的小官说不定还打心底的感动着呢,皇帝真是个好皇帝,竟然这么关心他们。
笑死了。
景霖换上暗红缕金水纹鹤氅,又拿件白狐裘披在外面。他站在窗前,细细捻了一指雪。
要是不去猜景霖心中所想,这人站在那里,真真是美得像幅画。他五官立挺,眉间细挑,官帽脱下,那细碎的发丝就比较调皮地绕到他脸前去了。
景霖手上是化了的雪,他也不在意,往窗外折了一根梅花枝,给自己盘了下。枝头的雪抖落进他发丝,有种不染尘世的高洁。
“主公!”可惜总会有人来破坏这岁月静好,管家是个年纪稍大的老叔,就这么几步路,他跑得倒是着急,气喘吁吁地作辑,“奴才,奴才……”
景霖收回手,往管家那处一撇,声音不浓不淡,如一派清泉,映照着他头上那簇腊梅:“慢慢讲,我就在这。”
刘管家直起腰来,呼了好大一口气,才端正了姿态。他观景霖表情,尴尬说道:“夫人又在闹了。”
景霖的嘴角本来还留着对这昏君的嘲笑的,方听“夫人”二字,又立马打下来了。
“让他闹。”景霖眼里闪过一丝无语,偏过头去,“不过是个冲喜的,没必要管他。”
景霖有个夫人,还是正妻。但是个男的。
外界传言,景相体弱多病,前几年还被宫外的寒风吹倒了,特地请了宫内有名的太医把脉,这不把倒是不要紧,一把才知,景霖身上阴气过重,寻常药方恐怕起不得什么用。
久病无果,景霖无奈,只能求助于神佛,专门找了个风水先生算命,寻了个八字相合的乞丐,草草娶回来冲个喜。风水先生还特意说,景霖此生只能娶这一个,若是要再塞一个,怕是要冲破这相融的八字了。
算来,那冲喜夫人来这已有几月了。
刘管家支支吾吾,道:“那个,夫人今日爬树,然后……”
景霖蹙着眉:“摔了?顶个大雪爬树,他傻呢?”
刘管家怕的抹去额尖的冷汗,有点不敢往下说了。而景霖等了一会不见下文,就转过身来抬脚,准备去夫人的院子。
“哈喽!惊喜吗?”宋云舟突然从景霖床榻下窜出,笑着对景霖做了个搞笑的鬼脸,“夫君呀~”
景霖直接冷下了脸。
刘管家闭上眼睛,不忍直视地回道:“夫人看到主公院内梅花开得正艳,就一个人跑来了,老奴如今是来抓他的。”
景霖攥紧了拳,缓了一会又松下了。他叹了口气,对刘管家说道:“剩下的我来,刘霄,出去管别的事。”
刘霄一听就知道,出门时要记得把奴婢们也带走,主公与夫人有话要说。连忙应了声就退走了。
景霖这才蹲下身,与床榻下那个傻乎乎的“夫人”四目相对。忽地,他笑了一声:“来干嘛,又咒我死呢?”
宋云舟前头是景霖的鞋尖,他想爬出来,但他往哪挪,景霖的脚就在哪里挡着他。宋云舟就敛脸笑道:“夫君,你让我出来再说好不好?”
“不好。”景霖笑容又收回去了,居高临下地盯着宋云舟,“在内就不需要叫我‘夫君’了,怪恶心的。”
宋云舟点点头,从善如流的改了嘴,声音也不自觉凉下来了点:“大反派,我只是想给你个惊喜的,咱们有话总得好好说吧。”
景霖看到宋云舟这回终于正常了,可喜可贺,松了脚,让宋云舟圆润地爬出来了。
宋云舟起来拍拍手,对自己的落魄样完全不在意,他走到桌子前自顾自倒了杯热酒,吃尽了才看热闹地问景霖:“今日这么早回来?我想想,被百官弹劾了?不对,好像也不到时间啊。”
景霖单手撑着脑袋:“就这么想看我吃焉呢,用你家乡的话说,‘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不盼着我好,你这不会事的乞丐真是不顾命。”
景霖对这个“夫人”是没半点好感的,任谁才刚见就被指着鼻子骂“你必死”都会不舒服,尤其是被新婚夫人指着骂。
几个月前,他被皇上单独留下,皇上看他为国为民鞠躬尽瘁,高兴地要给他赐婚。吓得景霖连忙找太医和风水先生演了场戏,又在路边挑了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乞丐,没过两日就办了场巨大的喜事。
奴婢们把奄奄一息的乞丐打扮好了,放在婚房内。
景霖对外面演足了戏,回到婚房。老实说他有点好奇捡的乞丐到底长什么样,光顾着应付皇上,倒是没考虑这乞丐的心情。
那日,景霖身着红衣,将秤杆举到新娘盖头下方,准备挑起。
谁料乞丐生龙活虎,自己一手抓住秤杆,一手撩开红盖头。看着他竟笑着说出了话:“好美的人儿!”
景霖本打算微笑回应的,却见乞丐突然大惊失色,一脚弹出老远:“卧槽你长得有点像那个大反派,天哪,你必死无疑啊!”
景霖并不明白“反派”为何物,也不太能确定这货方才是不是在骂他,于是耐起性子问他:“你在说什么?”
宋云舟也毫不顾忌,直接说出自己的秘密。他原是新世纪良好青年,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云云,哪知只是去图书馆抽出本史书看,就看到淮国乱世奸臣景霖的生平事迹,这奸臣意图谋反,只能说最后幸好被质押住了,而奸臣的结局嘛,株连九族,秋后问斩!
而他还没回味过来,再眨眼,就要嫁人了。宋云舟活这么大还没娶人呢,就直接被娶了,这也是够懵逼的。再一看周围场景,嘶,有些奇怪哈。于是他好奇问着身边奴婢小月,自己是谁,要嫁给谁。
这一问,吓煞他也!他穿书了!要死不死穿的还是淮国,自己是个路边要死的乞丐,如今还要嫁给当朝丞相。
尸体都凉透了,透透的。
宋云舟能与景霖讲这些,也不为别的。既然都穿进来了,他也知道这并不是梦,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不能用常理来解释的。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宋云舟只想好生劝景霖别再想着谋反了,这是要株连九族的啊!这才穿过来就数着日子等死,他不要啊!
景霖完全不知道宋云舟在鬼叫什么,他耐住性子听完最后一句话,终于理清这乞丐的大概意思了。
——他谋反必败,人必亡。
景霖嗤笑一声,事情还未做成便有了断论,他会死?那那群百官的眼睛就真是瞎了,那个昏君有什么好拥护的,除了显摆自己什么都不管,废物一个。
在这位置待了多年,景霖也明白了。要是把国交给那狗皇帝管,这国会比他还早亡。
于是景霖就扔下秤杆走了,再也没管宋云舟死活。再说他一日基本待在宫内,府内如何他也并不想分心管。
几个月,宋云舟几句话,他很快就能忘,就当是傻子说傻话吧。
只是景霖心中还有根刺:自己这谋反之心从未向外袒露过,宋云舟这小乞丐是怎么知道的。
莫不是哪家派来的卧底。
景霖这么想着,把酒壶抢过,不给宋云舟喝,支起二郎腿悠哉问道:“刘霄说你是来折梅的,梅在外头呢,我屋里可什么也没有。”
这言下之意,二人都十分了然了。宋云舟来这真是折梅?恐怕折梅是假,来他屋里找什么才是真吧。
宋云舟手指在桌上点来点去。他的手生的十分好看,肤如凝脂,指尖泛红,不知是被冻得还是天生长这样。
景霖注意到了,也没问,只是边等待宋云舟的下文,边把玩手中杯子。
他将杯子随手往后一抛,杯子飞了出去,准确地撞在撑窗的叉竿。“砰”地一声,鼓了道寒风进来,吹到景霖的后背,宋云舟的脸颊。
这道声音昭示着景霖耐心将尽,宋云舟撇了下嘴,屋内暖和,他耸了下鼻尖,回道:“好吧我承认,我就是奔着你屋子来的。你屋子更暖和,我在外头玩,快要冻死了。”
景霖一愣,这才注意到宋云舟的衣着。
宋云舟只简单穿着单衣,头发也没好好束,耸拉了大半遮在脖子后面。看起来好像也就比刚捡到他时稍微好点,起码人和衣服是干净的。
乍一看还有些可怜样。
宋云舟好像也知道自己看起来有点可怜,于是露出一副委屈样。
“真的,我感觉我要感——惹上风寒了。”
看那模样,倒像是下人都在欺负他。而他还不得多嘴,因为自己这个薄情寡义的夫君已经默许下人这么做了。
景霖真想削他:“这年头真是什么笑话都能碰上。”
他一个丞相府,要什么没有。就算只是收了个冲喜的人,名头上好歹顶着“正妻”的身份,府外还有几千只眼睛盯着,他还会克扣了宋云舟?
这人穿得这么少,八成是起床懒得梳妆簪发,又一个劲地想来他屋里做些什么,连外衣都没来得及穿。
自己不穿,惹上风寒,怪谁?
宋云舟听景霖拆穿了他,还顺带嘲讽他,立马就不装了——还装个屁啊,亏他还特意摸了几大把雪冻着手,白演啦!自讨苦吃。
“你屋里倒是什么都没有。”窗子恰好合上了,宋云舟不冷了,就站起来自己活动了一下,伸几个懒腰,“平日不带文书回来的吗?大反派,没必要这么防着我吧,我足不出户,也阻止不了什么啊。”
果然。景霖心道。
“你要我的文书作甚?”景霖好整似暇地问道,“给你背后的人吗?”
宋云舟闻言,立马往自己身后看:“背后,我背后哪有人?”
景霖:……
“哦哦。”宋云舟这才反应过来,没办法,他实际上是有些怕鬼的,有的时候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鬼。知道景霖想表达什么意思,他才真诚回道,“你也知道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这边很多东西我都不是特别了解,这不是想多学习一下嘛。”
景霖“嗬”了一声,这弯子他绕了好久了,宋云舟不说,那就干脆他说好了。
“我府里那么大个书屋你不去,偏偏来我这卧房学。是你傻还是我傻?”景霖也站起来,直视宋云舟,伸出两根手指,“两种可能,你要把我消息透露给你主子;你要阻止我的计划。”
虽说是个乞丐,可景霖却没宋云舟高,以至于说话时,景霖必须微微仰头,气势上就要减半了。
宋云舟要佩服死这个聪明人了,一个反派怎么能长得那么好看又那么有脑子,骗也骗不成。到头来自己还被冤枉,摊上这样的夫君他真的很失望。
“我早就说了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你为什么老是不相信我呢?”宋云舟嘟囔道,“我在这里无牵无挂,身边最熟悉的人除了你就是你的下人。你说我这么做到底是为了谁?我说你会死你不信,我说什么你都不信。”
景霖心跳漏了一拍,眼前人突然不再活蹦乱跳地和他开玩笑,他还有点不太习惯了。
屋外的雪下得更猛了,宋云舟打了个喷嚏,拿起扇子对火炉扇了几下,火光益盛,他的身影看起来很是孤单。
几个月了,宋云舟不停地对他强调,他是现代人,他不属于这个世界。可是这些话,宋云舟只对他一个人说过。景霖对刘管家试探过,刘霄的反应很奇怪,说宋云舟从来没说过这种话,会不会是夫人脑子出问题了。
况且这几个月自己确实没放宋云舟出去过,府内守卫森严,他也没能找出所谓“背后之人”。
那么自己就是多虑了,宋云舟就是个傻子,只不过傻的症状有些特殊一点。说不定他就是看自己不讨兴,这才误打误撞拆穿他对头上那位真正的心思。
“我……”景霖正要张口。
“哈!”宋云舟努力了这么久,终于趁景霖不注意把火引到景霖的朝服上了,朝服很快烧烂了一个角。宋云舟幸灾乐祸,拍手叫好,“夫君啊,明日你不用去上朝啦,来陪陪臣妾吧!”
景霖:……
景霖内心想了很多要骂的话,最终却只看着烧烂的朝服,眼里闪过一丝不可思议,“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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