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连考三天,三日已过,主考官收好卷子就回了宫。
这些人答得有好有坏,钦差大臣需一一斟辨,谨慎考察。景霖身为丞相,当仁不当统管大局,坐在高位严盯死守。
这会试不出五日便有了结果。
“各位大臣辛苦了。”景霖站起身来,命人去誊写贡士名字,对众大臣笑道,“日日守在这,清汤寡水面瘦肌黄。今晚景某设宴,犒劳大家。”
这些人情世故本该是皇上安排的,结果在宫内待了五日,连御史大夫和太尉都来问候了下,那皇上却一次也没来探望。
苦心思索良久,待名单出来后,众大臣心中的弦也终于松下。景霖此番不参与会试选拔,只能旁观监督,是以看到大臣劳累,也无从为之排忧解难。
要是堂堂丞相下手选拔,那这会试可不得乱套?在场哪位臣子不得看丞相脸色。丞相说这个好,那这举人是不好也得好;丞相说这个不好,那那举人便是好也得不好。
如今尘埃落定,一切皆成定局。景霖此时邀大家共饮,一为庆祝,二为缓和上下属关系。
无论是哪一个原因占主要,那群大臣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哈哈哈,景相既然都如此说了,那我们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啊。”大臣们纷纷应下了。
景霖点点头,率先出门了。
宴会定在京城最大的酒楼。
景霖一早便吩咐下人定好雅间了,只管上酒上肉,他此刻只是坐在角落,浅酌美酒。
有他在,其余大臣难免尴尬,即便他已经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见这宴始终热闹不起来,景霖心下叹口气,终于起身。
“景某不胜酒力,先去外头走走。各位也别拘束,酒肉不够就吩咐小二上。”他浅浅笑着,补充道,“都是同僚,别见外。”
他才合上门,就听见里头的欢闹声大了些。侧耳听来,有人开始谈论他了。
“景相如今真是如日中天,皇帝都要让他三分了。”有人说道,“这宴怕不是鸿门宴。”
“怎么能够这么说,景相这不是看我们日日操心,想让我们舒坦舒坦么。你也别想多了。”
“你看他天天坐在上面,光看着我们审批,我焦头烂额,他悠闲自乐。看得我心……唉!”
“唉,丞相不能掺局啊。真要来帮你,恐怕你会更加焦头烂额吧。再说我们才刚批完,景相就带我们来放松了,怎么能对东家怎么说话呢。”
“可见景相还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啊,自那事到现在,也才短短三月。我看景相不仅没与皇上生分,反而更亲近了呢。”
这说的自然是百官弹劾一事。
景霖移了下眼,继续听着。
“那也是自然的嘛,景相为国鞠心,皇上赏识。再说自那场事后,你们哪个不比先前忙?没了景相,我们哪还有闲日子啊。”
景霖觉得听到此处就差不多了,就移步阁楼。
朝中有不少官员视他为敌,自然也有不少官员与他同心。这宴设在这,也不至于到吵闹的地步。更何况为他说话的人皆在理,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有些话由别人来替他说,总好过他自己为自己辩驳。越辨越假,还不如不辨。
吹了些许晚风,他抬头赏了会月。
今晚月色正好。
“皎皎月色,绵绵酒香。”身后有人有说有笑道,“不知这酒楼是否日日如今日,欢笑声不止呢?”
那人身旁的人回道:“遇汶,你也少喝些吧。我看下面似乎都是官员,等你醒醒酒,咱们还是快些离开。”
官员身上总是有些老成的气质,即便褪去了朝服,气质照样掩盖不住。
景霖闻言偏了下头,静静观察那人。
不过一会便认出这不是寻常公子宴会,而是朝中官员。这眼可尖得很。
他把视线从那人身上移开,又观察另一人。
这人他是眼熟的,江南浅浅见过一面。沈遇汶。
沈遇汶撒开林珏的手:“嗨呀,官员就官员呗。我们又没去惹他们,再说我俩可是先来的呢!”
林珏思索了下,回道:“我见这么多人一道而来,可能是会考审卷审完了?那明日就可揭榜了。”
沈遇汶笑道:“让我猜猜,你在榜上!”
“你还能预知?”林珏失笑,拍拍沈遇汶的背,“那我也猜,你在榜首。”
“哈哈哈阿珏你可真会打趣!”沈遇汶给自己扇了两股风,摆出一个自豪的姿势,他单眯着眼看林珏,“那我就借你吉言啦!你说话我向来是信一万分的。”
沈遇汶的确在榜上,也如他身边人所猜,身居榜首。景霖看过名单,自然知晓。
沈遇汶才华翩然,语意相当。景霖听说沈遇汶上榜了,还特意将卷子抽出来扫了两眼。
事分轻重缓急,沈遇汶那四难,是分别安置,列举了不同实况的不同举措。但无一例外,民为先。
——有民才有国,民生国恒生。斯认为以民为先,民为根本。
很少有人能有此觉悟。
凡应考者言,大多以为先救国再救民,就连宋云舟私下里对他说的规规矩矩的那番说辞里也是,必要之时,安内必先攘外。
仅仅是这一句如定海神针的话,景霖就不由得为之动容。
当年他进会试时,台上所提的问便是“如若皇上微服私访,该先探何处”。那年那日,景霖提笔欲写“乡野”。
要探自然要从最底层探,大官安安分分,小官可为虎作伥。他的母亲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可皇上九五之尊,怎么能轻易踏足乡野?景霖忍了一会才重新着了墨,写下“街道”二字,提议皇上不应远离皇都,京城万地百姓,寻一街道私访,既保障圣上之安危,又探察百姓之苦劳。
随后再洋洋洒洒写下了数条举措,有些细枝末节处都考虑到了。只是在其中掺了点私心,浅浅提到了句“若有蹊跷,可再私访别处,寻百姓共恼之事”。
当时他虽心有不甘,可要挽转这个世道,必然要先进朝为官,再谈其他。他只好等。
满怀期待地揭了榜,看到自己名次。他当时还是兴奋的,会试后便是殿试,等见到皇上那一刻,他便可以将自己所有谏言倾述。
可天不顺人意。他听到皇上出题那一刹那,脑袋嗡嗡作响,浑身想跌进了冰窟窿,脚下锁着千斤锤,他连呼吸都难以做到。
皇上问的是:宫中哪朵花最美。
后//庭花。
景霖内心想答,此时此刻,什么花都不如商女所唱的后//庭花美。
不过他心下是这么想,面上肯定不会这么说。他心忧忧,却还对皇上抱有几丝希冀。
倘若他为官,他能把皇上拉回来呢?倘若他管事,他能把小人都料理了呢?倘若他,他能够改变这个世道呢?
“今晚月色宜人。”林珏抬头赏月,感叹道,“不如我们也别先走了,等他们离开了,我们再走也不迟。”
沈遇汶松开林珏的手,跳下楼梯:“此时美景不可辜负!那你等等我,我再去取些瓜子美酒来,有了天中月,咱们也来欣赏欣赏水中月!”
景霖的思绪即刻拉回。他把头偏了回来,单手撑着下巴继续沐风。
没有倘若。
即便他在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又如何,凡事不还是得听从皇上的?谁不敢顺从皇帝,那就是藐视龙颜,以下犯上。
有这个皇帝在一日,这个“倘若”便永不存在。
一声轻灵的声音从景霖身后传来。
——“大人?”
景霖回过身,上下打量了下林珏,莞尔一笑:“公子何事?”
林珏似是十分谨慎,他等沈遇汶走后才发现这阁楼竟然还有一人在。林珏看景霖着装,不似小小人物。夜间暗,但那月光洒下来,这人玄衣下却隐隐泛着金光。他便知那是绣娘巧工,将金丝缠进了衣服里。
见到生人也并未慌乱,一派地从容自在。似乎是已经习惯被人仰视恭维的姿态。
再算上楼下官员开宴。林珏隐约猜出,面前这人也是朝中官员。
“啊。”林珏抱拳作了一辑,低着头道,“方才小生醉酒,说了些不得体的话,还望大人宽宏大量,不与小生计较。”
“是一道而来的举人吧。”景霖并没有放低姿态,他本也不打算伪扮成哪家贵人公子。
不管林珏这人他认不认识,能与沈遇汶同行,学识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此次会试贡士共有四百五十号人,而林珏应当也在其中。
能进殿试,届时肯定会认得他,此时无论要不要瞒,都没有意义。
“小生林珏。”林珏自我介绍道。
林珏……
景霖摆摆手,让林珏不用如此紧张。
“那便恭喜你了。”景霖回道,“位居前三甲,是个不错的名次。”
突如其来的道喜惊得林珏猛地抬起了眼,他的心好像一下就停在那里了,周围喧嚣全都听不见。他眼睫微微颤着,似乎还没有缓过来。
“大,大人所言——”
“红榜明日便出,我只不过提前几个时辰告诉你。”景霖眉眼弯弯,不由分说地打断,“你若有心,回去便整理整理吧,再过几日就会来接你入宫了。”
林珏咬了咬唇,平复下来后,又问:“那方才与我同来的小生。哦,他叫沈遇汶。大人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显然还是在紧张,声线都颤颤的。
景霖不由得一笑:“他啊,不急。等人来了让他自己来问吧。”
林珏见沈遇汶还没上来,心下一紧,尽量把景霖拖住:“遇汶才识丰富,对上他,小生自愧不如。如果连小生都能在榜上,而遇汶不在的话,那想必是审错了。”
“不用担心。”景霖点到为止。
他不知道林珏和沈遇汶的关系,要是亲近些也就罢了,要是他们只是表面的,那提前告知,难免会让二人生隙,不如不告。
林珏的眼神却骗不了人,听到景霖这四个字出来,眼都亮了。他左右摇晃了下,最终还是记得要向景霖行礼。
“多谢大人!”
景霖心情舒畅了不少,和那群官员说话,还不如在这和这群小生聊天。他们眼中那点独特的耀眼的光。景霖可从不在官员眼中瞧见过。
“你的眼很尖。”景霖说道,“一眼就能看出我是朝中官员。判断得也很好,有考虑以后要去哪吗?”
林珏眨了下眼,道:“殿试未过,小生不敢奢求。但如若为官,无论身居何位,小生必倾注全心。”
景霖闻言,心下却想:不知楚嘉禾会不会喜欢这孩子?
不过那是后话,具体还要看殿试如何。景霖事先并没有看林珏的答卷,不清楚林珏心思。现在说这些的确有些早了。
远处树林阴影,传来几声窸窣。
——“噗呲!噗呲噗呲!”
景霖猛地看过去。
那人穿着夜行衣,两脚站在树枝上卖力地朝他挥手。
月偏移,他似乎看见那人在傻呵呵地冲他笑。
他又飞快地把头转回来,对林珏说道:“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林珏还在等着景霖的询问,却不想得来了这么一句话。疑惑地抬起眼,见周围也没有什么东西,更疑惑了。
这是怎么了,遇汶都还没上来呢。
景霖三步并作两步,直接翻了个身从阁楼处跳下。吓得林珏惊呼一声:“大人!”
“没事。”景霖匆忙间安抚道,“这么点高度摔不死。你只管好好赏月便是。”
林珏魂都快吓没了一半,哪还有什么闲心赏月啊。他急忙扒在栏杆上望,却没再看见景霖的踪影。
沈遇汶这才端着瓜子蹦蹦跶跶跳来:“怎么啦?这么魂不守舍的,我不就下去拿了个吃食嘛。”
林珏吓了一跳,移了两下眼,闭嘴笑道:“没什么,我就想看看这楼有多高。对了,你来的时候注意到什么了吗?”
沈遇汶嗑着瓜子,摇头:“我该注意到什么?啊!”
林珏紧张道:“什么?”
沈遇汶懊恼道:“方才端酒上来时,和别人打了下招呼。然后就忘记拿上来了。”
林珏:……
“哦。”
“你怎么这么一惊一乍的?有事情?”沈遇汶凑近点身,想从林珏眼里瞧出些什么。
林珏接着转身的姿势移开了目光,抬头继续望着弯弯月亮。
“我的心突然呯呯跳,说不定是有好事要发生了。”
“哈?还有如此奇效。”沈遇汶闻言要贴近林珏的胸膛,认真道,“让我问问,是什么好事?”
大人突然离开,说不定是有要紧事。林珏心想,此刻他定不能暴露大人行踪。
最好也不要说出自己同大人见过面。
“这我怎么知晓?”林珏抵住沈遇汶咋呼咋呼的脑袋,回道,“这又不是我能管的!”
沈遇汶缩回脑袋,嘿嘿地把瓜子凑到二人跟前:“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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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灵感取自这句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