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云卷堂的小学徒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小学徒对进来的两人疑惑地回道,“本堂不售珠宝,二位大人可是走错地方了?本堂是治病救人的医馆。”
刘霄听到景霖说出口的瞬间,才知道那信物是何物。
设定暗线时,远方的暗桩他和景霖都不便亲临。是以暗桩的人实际都不知道自己主家是何方神圣,只管办事。
若是主家要来寻他们,则以信物辨人。
此信物由主家亲自保管,刘霄和景霖又常年待在京城。刘霄又是拿信发信的人,他都没碰过所谓信物。
啊,要说碰的话,他还是碰过的……
“主公。”刘霄悄声对景霖说道,“你怎么把这么贵重的东西随手送给夫人了呢?!”
那方信物,正是块汉白玉佩。
以往这块玉佩是常佩戴在景霖腰间的,自打宋云舟进了府,景霖就取下来送给宋云舟了。
彼时景府出手阔绰,一块玉佩而已,就算价值倾城,可景府拿出来的东西哪样不价值倾城?
所有人都没有怀疑。
包括宋云舟本人。
以至于后来景霖问起时,宋云舟只说自己是弄丢了。其他人见怪不怪,也都不惊讶。
景霖没多解释,他隐约地猜到宋云舟是因何丢的了。如今那玉佩估计还躺在江南某家当铺里吧。
不过玉佩是信物的事情连景府里头的人都不知晓,就更别提外头的人了。
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件幸事。至少外头的人拿到了也没用。
景霖抿了下唇,不想回答刘霄。
他怎么送给宋云舟的……宋云舟死皮赖脸问他要的。
宋云舟总喜欢给自己打扮地跟花孔雀似的。早些时候看到府里有什么漂亮物件就喜欢往自己身上套,他为了让这货安分点,就扯下来送了。
反正宋云舟日日戴着,又不离府的。这信物变相看来还是在自己手上。
“我是来看病的。”景霖对小学徒们说,“抓点药。”
小学徒们瞧景霖脸色,也觉得有理。甭管什么珍宝了,将景霖扶进里屋。
“大人瞧来气血极虚,需要大补。”小学徒道,“大人稍等,坐堂医正忙着,不过我师傅快要回来了,等他来给大人把把脉。”小学徒极有眼色地泡上一杯热水递给景霖和刘霄。
刘霄问道:“要等多久?”
那队车马还在那等着呢。
小学徒为难道:“不知道,算着时辰是快了。若是大人觉得不稳妥,门口排队也是可以的。”小学徒觉得此话说出也不好,又急忙补充:“我不是要驳大人面子,只是看大人这般模样,还是多休息会比较好。”
景霖顿了下,问出:“堂里郎中,可有个是许济许大夫?”
小学徒眼睛亮了一下:“我师傅就是!大人还听过我师傅的名号吗?”
景霖喝了口水,道:“那等等也未尝不可。”
小学徒哎了一声,赶忙跑门前探脑袋去了。
抓药的师傅来回走了三趟,门边的人群也走了一波。
景霖单手撑在椅边,手指一敲一点算着时辰。他看过草药抽屉,从上一直认到下,正好看完最后一味药材时,小学徒终于从外面跑进来了。
“大人大人,我师傅来啦!”小学徒把药箱放置一旁,对二人笑道。
景霖没有过多动作,只是把腿放下来,挺直了背。
许济撩起帘子进了门,就见景霖看着他。
许济喉间滚了一轮,这位大人只消坐那,即便不出声,也不容忽视。许济慌忙间低下了一点头,看着自己黑白相间的山羊胡须。
小学徒走来扶住许济,关切道:“师傅,可是会诊会累了?我去给您倒杯水。”
许济张开嘴,正要应。就听见位上坐着的大人对他说话。
——“许太医。”
仅仅是这三个字,就把许济震得一激灵。
多少年了,别人都是喊他“许郎中”“许师傅”。“许太医”这个名字,是从未暴露过。
昔日种种回忆,似乎都随这三个字,统统冲进许济的脑海。
许济抹了把胡须,对景霖笑道:“大人真是说笑了,许某不过一赤脚大夫,担不上这么大的面子。”他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下景霖面色,扯开话题,“大人这病须得静养,不宜走动啊。老夫为您把把脉,抓个药?”
景霖敛了下神色,道:“我什么病该抓什么药我清楚。只是,太医是真不认得我了么?”
许济闻言,心中犹豫。
要说这长相,他是有点熟悉的;但要说这气质,那是打不着一点边的。
只是这都过了多少年了,人的相貌也会变。许济已经不太能记清从前人长何方模样了。
景霖理了下衣袍,站起身的瞬间,那些压迫感荡然无存,反而多生了些许温柔。紧接着,景霖行了个弟子礼。
许济吃了个大惊,不可置信道:“你,你是!”
“师傅。”
景霖叹了口气,“您是真不记得我了啊。”
小学徒端着水进来,张开的嘴巴就没闭下去。呆呆地站在原地。
同样震惊的还有刘霄,他都不知道景霖什么时候多出了个师傅。
“小景?!”随着景霖一声师傅,许济终于喊出了久违的名字。他瞬间忘记了方才那迫人的气势,向前走了几步,赶紧扶起景霖,撩起袖子就把脉。
景霖淡淡撇了眼,没阻止。
他甚至笑着打趣:“师傅,你真是老了。胡子都长那么长了。”
许济:……
嗯,没错了,就是小景。
“我不久前才听说你的近况,怎么把自己逼到这般境地?”许济示意小学徒把门锁紧,忧心道,“身子也差了不少。”
“被皇上一棍子打出来了。”景霖道,“陛下看我生厌,见不得我坐在那个位子。所以我被贬成里正了。只是没想到,师傅告老还乡,还的是云诏。”
景霖在许济这里学医是入仕之后的事情,那时他装病装的正欢,皇上见景霖老是不见好,就专门安排了许济去照拂他。
景霖自己懂得些医术,那会排了个太医来照顾自己,可不得一眼拆穿。他当时坐的位子还没那么高,也没那么稳。这一拆穿,自己就搭上一个“欺君”的罪名了。
他年才十九,心眼子倒是没现在那么多,索性哄着许济收自己为徒,教自己医术。一来自己可以学点,二来这病也可以一直瞒着。
再说那时候许济年岁离告老还乡也不远了,届时自己的“病”好没好都不干许济的事,没好也怪不得许济。
至于许济家乡在哪,景霖早就探好了。他在和许济谈话时就了解到许太医的性格,有了将人收为己用的心思。
许济一直为“他”行事,只是不知道“他”就是景霖罢了。
许济一听,无奈道:“那时候想着你我师徒之情也就一年,你走好你的阳关大道,再不会和师傅相见。临别时也就没和你说。”
景霖笑了下,敷衍地回应。
那是他安排的。
他暗中安排许济回云诏盯梢,许济临别匆匆,他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陛下怎能如此。”许济皱起眉头,“你这么好个孩子,陛下竟误解了你。”
景霖几年前也没如今沉稳,说话没那么端,怼人都怼出习惯了。是以方才他摆出那样的架势,许济认不出来。
但他很会演,要演回几年前的模样,对他来说没什么问题。
反正几年前对许济也是演的。
“是啊,可真寒心。”景霖道,“师傅你不知情,陛下差点就要了我的命。当时刀都架在弟子脖子上了,幸而楚大人替我说情。”
许济“哎呦”了一声,心中像是被石头狠狠砸中,揪心地问道:“陛下那个性子……小景,这一路而来辛苦了吧?”
景霖闪去了一丝神色,道:“那倒没有,这一路来的都挺顺畅的,可能陛下觉得我被贬到此地已是极致侮辱了吧。就是……”他适时地摆出个为难的神情。
“怎样?”
“弟子不小心闯祸了。”景霖说是这么说,但语气间丝毫没有忏悔,“在城门外被守卫拦着刁难,被撞出一身伤,就连文牒都被蓄意毁坏。就失手杀了他。”
许济微睁眼睛:“你好歹也是个官,如今就这般被人欺辱?!”
景霖摇了摇头:“今时不同往日啊。”
“刺史是楚党,但刺史为人良善,想是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许济道,“不过他底下的县令可就不好说了——小景,你要去哪任职?”
景霖这回过来就是要找大小官的性子和手段,云卷堂在这设了许久,医馆最不易关门,郎中出入大宅会诊是常有的事,更别提许济这个明面上是宫内的太医,私底下是他的暗桩的人了。
“丽豇。”景霖没把文牒拿出,继续道,“是徐明正。”
徐明正徐县令。
许济后吸口气:“他?!这位县令可是当地出了名的尖酸刻薄。”
“哦?”景霖喝了口水,那盖子去搅杯中浮起的茶叶,“不见得吧,要不然刺史也不会留他啊。”
许济:“怎么不见得?小景,你不知道。这位县令可会阳奉阴违了,遇上刺史大人是怎么正派怎么来,可一旦到了他自己的地盘,俨然换了副模样。我诊过的病人里,遇到的奄奄一息的十有八九是从这位县令府里扔出来的。”
“这样啊。”景霖轻轻吐出口气,“那弟子还是得养好身子,如今我这副模样,可经不住他这么嚯嚯。”
许济点了点头,和小学徒吩咐道:“快把我前些日子上山采的百年人参拿出来,再配上阿胶何首乌那些,大补的药教了你,你总会配了。都算在为师的账上。”
小学徒抿着嘴狠狠地应下,飞快跑出去了。
景霖放下杯子,从袖中掏出银元,笑道:“不用,怎会让师傅破费,还是算我的。”
许济感动一瞬,正要阻止。却见景霖又说:“再给我配几位药材吧。分开的。”
许济疑惑:“还要配些什么,你来的时候是没把药室里的药材搬来吗?”
“不是。”
景霖打理好行装,吩咐道,“我要砒霜那些。来的路上有斥候守着,我配不了药。”
许济瞪大眼睛,看景霖神情切换地如此自然,前一刻还在和他共诉衷肠,后一刻就开始冷冰冰命令起来了。
更让他寒颤的是,砒霜可是剧毒,专制毒药的药材!
景霖是想干什么?保命还是想害人?!
“许太医。”景霖深深地看了许济一眼,挑起眉道,“听不懂么?”
这语气,这不容置喙的语气!
许济瞪大眼睛,上下打量景霖。
“师傅。”景霖清冷地叫出来,却莫名掺了些情谊。他一手覆在许济苍老的手上,轻轻拍了拍。
似是毒蛇吐出的毒信子,听来让人发毛。
“和我待了一年了,那玉佩不觉得眼熟吗?”
“原来你竟是——!”许济震惊地跪了下来,要对景霖行礼。
景霖抬脚撑了下许济的膝,将人抬起。
他目视前方,俨然换了另一幅模样。
“这些你亲自去配,走你账上。”
许济立马道:“属下即刻准备,还望主上稍等片刻。”
景霖却笑道:“辛苦许大夫亲自给我送到府里了,我先行一步。要去解决点麻烦。”
许济方才和景霖聊了一通,知道这“麻烦”是什么,也知道自己这是不止要找药材的意思。
景霖出了门,看到门边还是长长一对人。他抬头望着天,刺眼的光照下来,迷得他眯了下眼。
“刘霄,过了多久了?”
刘霄算了一下,回道:“已有一炷香多了。”
不,是过了九日了。
景霖闭了下眼。
“连个县令都管不好,比上官远还没用。”
刘霄:……
一席玄衣踏然离去,街边唯剩药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