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家同岑村是邻村,隔了一条河,抄近道走过来半个多时辰的路。昨日岑越三朝回门,到村已经晌午过一些了,之后关着门一家人热闹,岑村人扎堆磕牙都在说。
岑越都成了岑村,乃至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人物了。
是说不完的话题,逮哪个角度都能插一嘴,聊着聊着能拐到十万八千里,又能聊回来,说起来几天几夜那还真是样样不同。
单说克夫,以前说可怜见的,说晦气,说被克死的铁匠家、王壮家如今如何如何了。如今第三嫁,还是嫁给了镇上齐家,有钱有地的富户,以前光听媒婆说,传的好,还有嘴硬不信的,变着法子把岑越日子往坏处想,觉得齐家背地里磋磨岑越。
昨个儿见那是实打实的好——
“听他婶子说,还有三个伺候的,也不种田,天天顿顿有肉吃。”
“出门不走路,你没瞧还赶着车,坐车呢。”
“齐举人模样长得还挺好看的嘞。”
“你说是不是真应了媒婆说的,岑越命好,前头的没压住?”有人问起。
这哪能知道,不过现在瞧着齐举人好端端的,没准真是。昨日就有存心瞧热闹的,闲了功夫特意往隔壁村跑了一趟,说着岑越三朝回门的排场,是夸了又夸,铁匠家傍晚吃饭时听见了。
铁匠娘当即是破口大骂,将瞧热闹的赶了出去。
“我儿没了,姓岑的浪蹄子不安分,现在不好生生窝着还到处跑,这不就是打咱家的脸面,说这个给谁听给谁看?”
“好么,他日子过得好了,得了五十两怎么说也得赔一半。”
“我苦命的老二啊。”
铁匠娘哭了一通,铁了心要去岑家闹一闹。家里儿媳儿子先是拦着,就说人家齐家是举人,不好惹的,算了吧。铁匠娘说:“怕什么,我不指名道姓的骂他,哭一哭我儿还不成了!”
于是就有了今早那一声哭嚎。
岑铁牛一听声,脸唰的黑了,先看齐少扉。齐少扉正凑在岑越身边,撒娇精喊越越,说红薯胖胖的甜。岑越就挑了个个头胖乎乎的。
等听到声,这声熟悉,岑越就出了门。
那小寡妇唱坟的哭嚎声一下子就断了,岑越和铁匠娘正好对上,铁匠娘是一双枯瘦的眼死死地狠狠的瞪着岑越,像是要扒了岑越一层皮,嘴上还哭着还儿啊还我儿的命。
岑越心底叹气。
村里这种事真不好说,铁匠家死了儿子,小岑越也死了,外人不知道,只知道他嫁的好,想瞧热闹,想看着他倒霉。
岑越不欲与铁匠娘起争执,回头跟大哥说没事,让牛师傅装车该走就走。岑铁牛是铁青着脸没说话,岑大嫂眉宇忧愁,直叹气,咋好生生的又来了?
岑家一避,铁匠娘就腰板子直了,也忘了先前在家时说好的‘只哭一哭’这事,是几步到了岑家院子门口,指着岑越破口大骂,什么腌臜难听的都说。
“小浪蹄子你害死了我儿,现在还有脸了。”
“一个不成连着,是缺了男人不成的骚货。”
太难听了。
岑铁牛青筋起,还没咋样,那铁匠娘抬手作势要撕打岑越。这变故快,院子里齐少扉跑了出来,挡在越越跟前护着,挨了铁匠娘一爪子。
“越越不坏,越越最好了!”
“你是坏人坏人。”
梅香喊三少爷脸上流血了,岑越忙拉着阿扉胳膊去看,那铁匠娘害怕了,作势就滑到在岑家院子门口躺着诶呦诶呦的哭嚎。
不过谁都顾不上。
齐少扉脸上三道血痕,全是指甲印抓的,要是搁在岑越脸上那就是往眼睛去的,可见铁匠娘下手狠劲。
“梅香拿药。”岑越捧着阿扉脸颊,“疼不疼?”
肯定疼。
他家大崽怕疼怕药苦。
齐少扉眼泪汪汪说不疼,大声说越越不坏,越越不是坏人,没害人。岑越心里又酸又心疼,说好,一边跟梅香说:“你扶阿扉进去,脸上伤仔细,用热水滚过的帕子擦了,上药。”
“阿扉不走,阿扉保护越越。”齐少扉不愿走。
“你听不听我的话?”岑越急阿扉脸上伤,说了句又觉得话音太重,哄着柔和声说:“阿扉信我,没事的。”
齐少扉才点了点头,信越越,跟着梅香回院子。
岑越再看躺他家门口撒泼的铁匠娘,这次是冷了脸,跟赶来的大伯说:“请两村村长。”
围观村民愣住了,咋、咋还请村长了?还请两村的?
“我家齐少扉是举人,如今抱恙在家养病,要是好了寻常能捐个官当,如今伤着脸面,不见村长,那就见官。”
铁匠娘哭嚎有一套,不知道嚎什么,就是嗓门大,但这会,岑越声不高不低,说完,那地上声顿时哑巴了。
过去两年,铁匠家是岑家倒霉了过来笑几声闹一通,就是岑越亲娘下葬日子,也跑来看热闹嗑瓜子,岑铁牛俩兄弟一直忍一直让。
岑家本是寡母带俩儿,过去在村里最为不起眼最没地位,没啥说话的地位,加上铁匠家死了人,岑母觉得对不住人家,任打任骂,赔了银钱一次又一次。
咋还见官?!
围在人群里蹿出来几个媳妇儿儿子,那是铁匠家的,一边扶着地上婆母一边委屈哭着让村里人瞧瞧,说岑越嫁给举人有本事了,害死了人——
“我害死了谁有大人判,谁伤了齐少扉,也有大人判。”
“过去两年,他家闹过,今个捋清楚了,省的说我岑越和齐少扉欺负人。大哥你把过去赔给铁匠家的条子拿出来让大家看看,我们家卖田三次。铁匠家给聘金二两,出事后,家里原封不动还了二两银子。”
“铁匠头七,他家来闹,我家赔了三两。”
“王家来下聘,他家来闹,我家第二次卖田,赔了二两。”
“过去零零总总加起来,除了还他家的二两聘金,他家大大小小闹了十多次,我家赔钱赔了七两半。”
“说我害死铁匠,我是杀人还是放火?”
“要是你们这么说,那谁来偿我娘的命!谁来!”
岑母就是因为不受铁匠一家的撒泼,是气得落下了病根。
岑越说着说着眼眶泛红,声声质问。
都是穷苦人家,迎亲路上山体滑坡出了性命,岑家也不愿不想的,该赔的赔,伏低做小任打任骂,一直退、忍、让,但铁匠家要的是岑家一辈子没好日子过,但凡有一天两天好日子,那就得苦着,得累着,得一辈子在泥底起不来身。
岑越刚穿过来时,家里就差把三间泥瓦房扒了,让铁匠家痛快痛快高兴高兴。
铁匠娘哭嚎,意思七两半银钱算啥,你不是有五十两银子么,再给赔个几两算啥?算啥!
“梅香扶阿扉出,回镇上,报官。”岑越听这话是面色寒了,“让大人判,是你赔我家钱,你下牢狱,还是我赔你家的命。”
“走吧。”
梅香扶着三少爷出来,牛师傅早早套好了车,众人一看岑越说的不是假话,铁匠几个儿子儿媳都怕了,这真要见了官,那打伤了举人,得下牢的。
“娘,你快别说了!”
“别报官别报官,咱们好好说道。”
“我们不要你家赔钱了,不要了。”
“娘你快别哭了,我都说不来不来了。”
铁匠娘都傻了眼,还以为跟以前一样,闹一闹哭一哭,不说多少银子,现在岑越嫁的好,为了面上光,好歹给个一两半两的吧?
咋、咋这就真见官了!
马车被拦着,众人看着,又说铁匠家可怜的,可一看见齐举人脸上的伤,又觉得这铁匠娘出手太狠了,咋就往脸上招呼呢?
岑村村长先是赶到,岑大伯三言两句路上说了,这会一看小越咋和齐举人走,不由问:“咋的了?不是说请村长吗?”
“劳烦村长白跑一趟,我原先愿意私了,但他家不放过我,现下决定报官。”岑越报官俩字一说。
村长先抖了下,“报、报官?!”
时下百姓,一辈辈子哪里有见官大人的机会,听到都吓得要紧,说话声都没刚才那么大。村长脸色都变了,问齐举人是不是伤的严重。
岑越不言。
铁匠一家现在怕了,弱弱说了声就是伤了脸几道抓痕。岑越在旁说:“我家阿扉是举人,可做官,做官脸上不能带伤痕。”
村长一听,拍着大腿,磨牙看铁匠一家,“你以为是村里媳妇儿大娘打架呢,咋就往脸上去,还伤了举人老爷的脸,你们真是、真是——”
村民以前不知道厉害关系,只笑话岑越嫁给个傻子举人,都说是举人老爷举人老爷,可到底咋‘老爷’众人不晓得。现下岑越三言两语一说,众人才明白过来——
齐举人要是傻病好了,那齐家出银钱能给捐官。
至于咋捐,大伙不知道,只知道齐举人能做官的!要是伤了脸面留了疤,那就做不成了,这下确实严重。
“你们以为我吓唬你们的?以为齐家不敢见官?”岑越脸色平平,“以前两家结了仇,你们家几次闹,我家说什么了?我娘被骂的气晕过去,我哥挨着你们的打,我被骂,我们都忍,都让,卖田给你们赔钱……”
岑铁牛拿了条子出来,这都是过去两年赔铁匠家的凭证,由着村里认识字的长辈写的做的依据,一张张,多得是三两,少了半两,全都拿给众人看。
还有卖田的契据。
村长其实都知道,只是俩家私下了结,最初想赔钱了事——虽说铁匠不是岑越害死的,可到底一条人命,结果是铁匠家一次次要,铁牛家又一次次给,都两年了,如今岑越嫁到镇上,按理这事早没牵扯,没成想这家真是胆子壮了又来要钱。
还打伤了齐举人。
“铁牛是我们岑村的,他弟弟岑越嫁出去,按理不归村里管,齐家要告官,那就是齐家和铁匠家的事——”村长不想管了,铁匠娘是出了命的刻薄难缠。
就说王家,那铁牛家赔了银钱,王家咋不来一次次闹?
这没完没了了不是。
“可不敢见官啊,叔,我娘知道错了,你帮帮忙劝劝吧,真知道错了不敢了,下次再也不敢了。”铁匠大哥喊。
村长看岑越,岑越神色没变化,村长心里叹气,说:“谁还敢信你家说的话,都闹了多少次了哎。”
“真的,求求了我娘这么大岁数了下狱坐牢要没命的。”铁匠兄弟噗通跪地,连连磕头求着。
铁匠娘自打看到齐举人上马车,是吓得直哆嗦,脑子全是岑越说的上府县告官,三天后来抓她,身跟烂泥一样摊到在地上,这下是哭都哭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