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轮椅上,静静看着夜空中一轮红色的月,还有漫天繁星。
小院很安静,甚至听不到任何虫鸣细语,这里像是完全与外界隔绝开了——与那个硝烟弥漫、丧尸横行的末日世界。
如果忽略头顶天空那层巨大透明的防护罩,这里和末日到来之前没有什么区别。
有脚步声接近。
“在看什么?”
男人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他道:“月亮。”
“又是听到了奇怪的声音么?”男人问他。
他能够觉察到对方的声音已经竭力放轻,似乎不愿意有任何刺激到他的因素发生。
他缓慢地摇了摇头,“今天还好。”又沉默了一下,道:“我们回去吧。”
很快。他被打横抱起。对方胸膛的温度传进他身体,伴着心脏沉稳的跳动。
他已经习惯了被抱来抱去,很自然地就抬手圈住男人脖颈。小院门口的警卫注视着他们,腰间的枪械在夜色中泛出冰冷的光。
他被放到床上。男人转身去医药柜前调配着今天要给他注射的药物。
他注视着男人背影,漆黑卷曲的长发散在脸颊边,睡衣松松垮垮挂在身上。
他时常感觉自己就像只散开的干瘪的水母,柔软、无力,水份每时每刻都在蒸发,需要被人类不断补充体i液才得以在这干涸龟裂的陆地上勉强存活。
药物调配好了。一共三管,被小心放在冷冻箱里。
男人提着它们放到了床边。
现在,要进行注射之前的准备了。
肌肉和神经需要尽量地放松,药效才能够更好地发挥。
末日里的药品都很珍贵,必须发挥最大的效用才不算浪费。
然而他已经失去了自主调节放松的能力。事实上,刚才他说了谎,尖锐的噪声和诡异的低语仍无时无刻不在挑动着他的神经。唯独他的爱人能够帮他寻得片刻安宁。男人总能很快将他带到那片温暖的波涛起伏的海里。让水流没过头顶,隔去噪音。他的四肢散乱漂浮着,又被温柔地握紧。
他短暂地重新活了过来,不再是一只干瘪的水母了。虽然他本该在末日到来那天就死去。
“眠眠。”男人低下头喊他的名字。
他吻他潮湿缠结的睫毛。吮去他眼角的泪水。
“老师……”
他喉咙哽咽着回应,眼里的泪珠有些控制不住地滚落。
他想起很久之前,末世还没有到来的时候,那时候是冬天,屋外还在飘雪,他们待在温暖的家里,浅黄色的灯光照耀,他被抱着坐在沙发的扶手上,身前是刚刚冒雪回到家的男人,他们做着与此时相同的事情。
那时他们是快乐的。他亦因快乐与温暖而落泪。
他的父母在他年幼的时候就已经因意外故去。他很早就已习惯了一个人吃饭、旅行、读书、生活,从来未曾想过自己能够与另一个人执手相牵,在雪夜里互相汲取对方身上的温度。
“别哭。”
男人低声哄他。
倘若此刻对方说这句话时候的语气传到外面,恐怕会让基地里所有人大跌眼镜吧。
他想着,泪水还是蓄在眼眶。他并不是个多么脆弱的人,事实上,在遇到男人之前,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哭过了。
但对方总是有让他落泪的本事。
他忽然用孱弱的手死死抱紧了他,像是绞紧的绳索或者藤蔓。但他的身体却又像一摊融化的水般柔软。他可以任由被肢解,也可以随意被切割。但他确信身上的男人并不会这样做。
因为……他爱着他。
爱。
很多年前的一个雨夜,他坐在一个人的客厅里,看着已经过世的母亲出演的电影。
电影里,美人鱼的长发散于海面,目光追逐着海平面上远去的船只。
女巫问她:“你为何想要变作人类?”
“因为爱。”
“可人类的爱,是令飞蛾殒身的烈焰,是伊甸园中的禁i果,是永世难脱的锁链。你只是一条小美人鱼,不该踩着刀尖奔赴牢笼。”
“不,我想感受烈焰的温度,即使我会像蜡烛般被烧融;我想品尝果实的甜美,不怕为之承受责难与罪孽;我挣开的是牢笼,奔赴的是自我与新生。这海底太冰冷,我已片刻都忍受不住。”
当巨浪拍击到礁石上的那一瞬间,他的唇被紧密地封住。
他尝到了果实甜美的汁液,肌肉和神经在一种近乎战栗的麻痹下得以放松。
男人熟练地一只手从床头拿过针剂,注入到他手臂的静脉之中。
药物浸润到他的血管和神经末梢,为他竖起修复与阻挡的屏障。
那些堆挤在窗边的幢幢鬼影与魑魅魍魉散开了。外界从所未有地安静。连同他自己,也安静了下来。只有身体还在微微痉挛颤抖。
“夷渊。”
他喊他的名字。
“嗯,我在这里。”对方说。
殷夷渊给他注射了剩下的第二针、第三针。然后抱起他去了浴室。他的身体绝不适宜过多的折腾,仔细清洗干净之后,就又被轻轻放回到了床上。
男人摸了摸他的头。
“睡吧。”
他有些不舍这片刻而珍贵的安宁。但是药物里含有镇静安宁的成分,让他的眼皮逐渐开始沉重。
爱人的气息就在身边,令他感觉很安全,终于,他被彻底地安抚了,陷入了沉眠。
*
梦中。鬼魅的。低柔的。黏腻如同蛇蜥的声音。
【看看啊,多么脆弱的城市。】
【看看啊,蝼蚁卑微地苟活。】
【到处是污浊而充斥肮脏的欲念,薄弱又动摇不定的意志。】
【洁白的灵魂,绝望的灵魂,美丽的灵魂。独一无二的灵魂。为何还要在这污浊的世上挣扎沉沦?】
【来吧。】
【来到星空之上。】
【吞下令人羡慕的永生之果,到达永恒幸福的极乐之国。】
【诵念我的名字,回应我。】
……
……
“确认,南美基地已经沦陷。”
“为什么南半球会忽然遭遇第二场陨石雨?”
“这是神的警告!是警告!”
“闭嘴!这些游民是怎么进来的,把他们拖出去!”
“你们——违逆神的旨意,妄想在神的审判下挣扎求存,但越是挣扎,越将承受神明加重的怒火,我们都会死!都会死!”
“天啊,他身上有炸弹——!”
纷杂慌乱的脚步声。
枪响。爆炸。通讯器里骤然断掉的信号。
药柜的针剂滚落在地上。玻璃破碎发出声响。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所有东西都在动?”
“地震,是地震!”
“不!!!空气过滤装置裂开了,得马上抢修——”
“没时间了,丧尸马上就会从缺口涌进来……快点疏散居民,快!!!”
*
密闭的房间。六面墙都是冰冷的钢铁,只有左手边有一扇铁门。
门上张贴着一张《基地观测值检查细则》。
“为保证基地安全,基地居民需要每日接受三次感染数值监控器检查。
数值70以上,可在基地自由行动。
数值50至70之间,必须接受基地监控与限制性防护措施,不可前往聚集性场所。
数值50以下,强制隔离。
数值20以下,直接抹杀。
任何试图隐瞒和修改观测值的行为,都将视为背叛人类基地,一经发现,判处死刑。”
他躺在床上,特制的感染数值监控器戴在他的手腕,始终保持开启状态。
监控器上显示的数字,是一个鲜红的“1”。
他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装着摄像头和机关枪口,大片的钢铁反射出金属的冷光。但他看的并不是它们。
而是星空。
就在他眼前,一轮红月挂在天边,漫天星辰正闪烁。
他过早地失去了父母。小时候,唯一会一直陪伴着他的,就只有这片美丽的、恒久的星空。
后来他考上了大学,成为了天文系一名学生。他可以和自己喜欢的星空长相伴了。
再后来,有人走进他一个人的世界,执起他的手。
他们在星空下拥抱、亲吻、寻觅快乐、融合孤
是谁?
谁陪着他?
他的肩膀忽然被大力摇晃。
男人低沉的、稳定有力地声音传进耳膜。
“谢眠,看着我!看着我!”
眼前景象变得模糊,如同烟雾般散去。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那张脸的轮廓线条冷冽优美,像覆着远山冰雪,又在凝视他的时候,消融了寒意,拥有了温度。
“夷渊。”他轻声开口。
而后,他才听到房间里尖锐的警报声。
视线越过殷夷渊的肩头,一排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
一个年轻的研究员在门口,对着他们大喊:“教授!这太危险了!他的观测值太低,随时有异变的风险,您是基地研究院所有研究员的领袖,不能这么靠近他!”
他认得这个人。对方是殷夷渊一位同事的儿子。
末世还没有到来的时候,他去旁听爱人讲座的时候就经常见到这个人。几百人的教室里,对方永远坐在第一排的座位,讲座结束前的提问时间里,手也永远高高举起。
现在,看衣服,大概是研究院的助手之一。
“出去,云昙。”
殷夷渊道。
云昙愣住了,“可是教授……”
“出去!”
冰冷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门口的声音终于安静了下来。
而冷冰冰的枪械仍然正对着他们。
然后,男人俯身,宽阔的背遮住了他的视野。
他的额头被轻吻了一下。
他能嗅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香气。冷冽、遥远,和自己身上药物苦涩与死亡腐朽的气味混杂起来,形成一种新的味道。
像是黑暗潮湿的墓地里,一丛洁白的花的味道。它让夜晚安息,让死人长眠。
“你说自己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星空。”殷夷渊抱着他,低声道,“答应我,不要再看了。”
他问:“是新的感染源吗?”
殷夷渊沉默了一下,道:“还没有完全确认。”
“你既然来和我说,就已经差不多确认了。”他靠着男人胸膛,声音轻飘飘的,像个温顺的幽灵,“你还记得……最初那场陨石雨落下之后,我说过什么吗。”
殷夷渊:“你说,这不仅是一场陨石雨,而是星空看向人类的开端。”
“嗯,”他安静道,“也是从那一天起,我听到了声音。”
“那些声音……真的很吵。我不能够理解,却也没办法拒绝。很快,我就无法分辨哪些是周围的声音,哪些又是从虚空里传来的声音了。我失去了对危险的感知,也丧失了控制身体平衡的能力。”
他侧过脸,看向房间那扇打开的铁门,“如果那天不是你死死抓住我,我已经从天文台摔了下去。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应该就不会再听到那些声音了。”
殷夷渊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
他道:“抱歉。我确实有时候会忍不住这样想。但事实上,我很高兴你当时拉了我回来。我的神经系统在那一次陨石雨里遭受了不可逆的损伤,这些年,你一直在寻找治疗我的办法,即使代价高昂。”
“不,”殷夷渊道,“对我来说,那些代价并不算什么。”
天花板上的摄像头忠实记录着他们的交谈,旁边的枪管已经默默收了回去。
对于人类基地来说,失去一名立于现存人类智慧顶端、给基地延续创造了无数奇迹的科学家,是无法承担的代价。
他笑了笑。
“可是,我的病似乎已经好不了了。”
殷夷渊:“会好起来的。”
他摇了摇头,却也不再反驳。
他静静地凝视爱人的脸庞几秒,忽然道:“其实我现在已经习惯那些声音了。我不再觉得它们吵闹。我甚至……好像能够听懂其中的一些了。”
“我想,我或许能够尝试和它们交谈。”
他斟酌着话语。
“我们……人类对它们的了解始终太少了。我们甚至还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要以怎样的方法去对抗。”
“你看那些病毒……一开始只是由陨石传播,于是,基因里对病毒没有抗性的人死去了,有抗性的人则活了下来。”
“之后,死去的人变成了新的感染源,病毒在他们的体内得到增强,活着的人被咬上就会感染。”
“再然后,土地、水源、空气、声波、磁场、辐射……病毒传播的方式越来越无孔不入,人类生存的空间越来越狭窄,就好像有一个未知的生物,或者说一群生物,正旁观着人类的灾难,看着他们如何狼狈地应对,然后操纵病毒进行针对性进化。这让我想起了,人类孩子小的时候,也总是很喜欢逗弄路边的蚂蚁窝——先是用树枝去捅,然后用水浇,然后火烧。直到再不见一只蚂蚁从洞里钻出,才会丧失兴趣,起身走远。”
“我说这些,并非认为人类在未知面前如同蝼蚁,事实上,在这场难以想象的灾难面前,每个还挣扎活着的人、曾经为人类延续而死去的人,都已足够伟大。”
他说到这,忽然支起身,去吻男人的唇。
殷夷渊僵了一下,手臂搂住他的背。
明明是他主动的一吻,但殷夷渊回应的力道却有些出乎意料地凶狠。
自他重病以来,殷夷渊对他始终小心翼翼。
可此刻,男人近乎惩罚性地碾过他的唇,又蛮横地闯进来尝他嘴里的味道,似乎平日里那些旁人难以窥测的情绪,都在忽然间爆发了。
他的睫毛沾上细碎的水珠,呼吸也变得急促。忽然意识到,对方或许察觉了什么——
他才刚刚产生这样的想法,就听到男人冷沉的声音。
“无论基地里谁用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劝说过你,无论你是否能听清楚它们的话,你都不能应答,不能交谈。绝对不能。”
他的唇被放开,伏在男人胸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问:“为什么?”
很多年前,在末世刚开始的时候,所有听到他胡言乱语的人都当他是个疯子。
但是现在,基地明明已经确认了“它们”的存在,为什么殷夷渊还是不肯相信他?
他喘着气,道:“我是基地里唯一能听到声音的人。只有我有可能与它们交谈。老师,你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学者,要承认这些颠覆科学常理的东西对你来说很难,但是……”
殷夷渊忽然打断了他:“你的观测值只有1,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他随时可能发生感染异化。
或许是明天,或许是下一秒。或许只需要一个开关,一根引线,一句回答。
“眠眠,”殷夷渊抱住他,“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恒常的东西,接受未知、修缮已知是我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做、并且始终在做的事情。”
“我唯一不能接受的事情,只有失去你。”
他怔了怔。
片刻,他感觉自己的眼中又蓄满了泪水,喉咙也有些哽咽。
“可你明明也知道……”这世间没有永恒的相伴。
自己的身体已经不能够支撑太久了,他们总会分别。
殷夷渊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出去走走吧。花园里的花开了,我刚才路过的时候看到。很漂亮。”
*
“基地全体观测数值仍在持续下降!”
“隔离中心已经满员了!不能再收人了!”
“外面死了多少人?”
“数不清了。街上都是血。”
“再这样继续下去的话,距离人类灭亡可能不到半个月……该死!”
吱呀一声,铁门忽然被打开。
走进来的是一个黑发黑眼的男人。对方有着一张温和英俊的脸,皮肤却极为苍白,仿佛从未见过阳光。
他当然认得这个人。
殷夷渊的下属。宁子谦。
半个月前,宁子谦带来了一份基地研究报告。报告里确认了“它们”的存在。宁子谦向他提出一个请求。
“X。”
宁子谦走到他面前。
“你考虑得怎样了?”
除了殷夷渊,基地所有人都称呼他为“X”。
一个基地赋予的代号。一枚危险不安定的炸弹。
他靠坐在床上,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探手到床边,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盒子来。
宁子谦看了一眼。
只是一个普通的塑料盒子。里面装满了白色的粉末。
“里面装着的,是上次你找我要的干燥剂?”宁子谦问道。
他“嗯”了一声。
装满干燥剂的盒子对他此时的身体来说已经有些太重了,但这盒子对他而言十分珍贵,以至指节用力地泛白,也不让盒子有任何摔落的可能。
他稳稳地拿住了,又轻轻放在自己的膝间。
“‘黑幕’已经拉起,唯一还能看到星空的地方只有天文台。那里已经被封锁了,不过今天晚上,我有办法带你进入。”宁子谦说。
他点头。然后打开了盒子。
宁子谦忽然问:“你在干燥剂里放了什么?”
一阵馥郁的香气从盒子里飘荡出来。他伸手进去乳白色的颗粒里摸索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将埋在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是一朵花。
一朵玫瑰花。
玫瑰的花瓣开放到了最为绚烂的时刻,又在干燥剂的作用下永远冻结。
他想起那天,殷夷渊推着轮椅带他出去。房间外是一片小小的花园。
隔离中心位于一个挖下来的深坑,花园周遭就是高高的围墙,上面站满了携枪的警卫,对他们的出现警惕抬枪。而殷夷渊仿佛不觉。
那天阳光正好。他们走到盛开的玫瑰丛边。
殷夷渊看着那朵盛开正艳的红玫瑰,忽然道。
“你们很像。”
他道:“很像……吗。”
这样脆弱的、美丽的花。在绿植被病毒感染纷纷枯萎凋零的末日,竟倔强地得以存活。
它开在丧尸横行的原野,也开在围墙高筑的基地。开在逝去之人的墓前,也开在幸存者的手边。
它将灰烬的世界点缀以亮色,在人们绝望的眼中带来生的摇曳。
那首末日前著名诗人写下的诗歌,时常在风里传唱——
“我是个绝望的人,是没有回声的话语。”
“丧失一切,又拥有一切。”
“最后的缆绳将我勒于崖边,你牵系着我的生命的希望。”
“我以沙哑的声音为你而歌——”
男人低沉的声音念诵诗歌最后一句。
“在我贫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玫瑰。”
夕阳沉坠,橙红的光芒照耀着尘世。
殷夷渊低下了头,在冰冷的枪械和黄昏的余晖中啄了啄他的唇,对他说。
“活下去。”
此刻。
他拿看着那朵永远不会凋零的玫瑰,小心放到床头,又从枕头下拿出一张小小的信卡,垫在玫瑰下方,然后解释道。
“留给他的。”
宁子谦当然知道“他”是谁。对此,一种隐秘的嫉妒升了起来,让他忍不住去偷看信卡上的内容。
信卡不大,内容也不多,只有短短一行。
宁子谦知道他手起不了劲,拿笔也困难,但这行字却仍清秀优美。虽然笔画之间多有停顿。
“永为你盛放。
——你的玫瑰。”
*
天文台在基地最高处。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你一个人进去吧。”
宁子谦道。
山上风大,不适合戴隐形眼镜,于是,男人一双浅红的眼瞳显露在风里。
“你只需要应答,然后交谈,过程中抓住机会询问。所有该问的问题你都已经清楚了,”宁子谦道,“最关键是,在被完全感染之前,怎么把消息传递回来。”
“耳麦戴好。你衣服所有口袋里都装有窃听器,颈后和手腕内也各植入一枚,无法出声的时候,你可以敲击。”
“你的时间可能只有很短,或许一分钟,或许一秒。无论如何,尽量传出消息。这或许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
唯一的希望。
也或许只是一场惶然的挣扎。一次不会被人记起的牺牲。
但这世间总要有人牺牲。
他点点头。
宁子谦按动了轮椅上的自动行进按钮,他便缓缓进到了天文台观测大厅内部,距离星空最近的地方。
观测大厅的圆顶已经打开,浩瀚星空铺面而来。
亿万年前的光,穿越宇宙和时间,就这样呈现在脆弱渺小的人类面前。
他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带动血管也在鼓鼓震颤。遭过不可逆破坏的神经有些畏惧地缠结起来,但马上又被更加凶猛的、无可阻挡的力量瞬间破开。
它们被迫绷直,又很快被侵染,蛇一样狂乱地扭动,想要挣脱躯体向天空伸展。
他开始剧烈喘息,摄入的氧气却仿佛穿肠的火焰。
他知道,自己的病发作了。
巨响、嗡鸣、凌乱的光与声。
他看到了——蜘蛛在爬动,乌鸦在鸣叫,树藤在蜿蜒,巨蛇喷吐出毒液,沾满了血液与焰火的陨石和岩浆在它们的身旁环绕盘旋。
只有那轮血红的弯月静静嵌在夜幕中心。
它照耀着他。
它等待着他。
他知道令自己摆脱痛苦的办法。
那鬼魅的低语入他梦中,温柔诱引。
诵念祂的名字,回应祂的声音——
“……以利亚。”
……
……
……
“人类,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神明的声音在他耳畔低语。
“你不是一直想要向人类世界传递消息吗?如何阻止甚至杀死神明的办法,我已经全都告诉你了。”
“只不过这里是虚空,只有心甘情愿接受我的力量,才有机会穿越维度,到达彼岸。”
“就像这样。”
神明伸出指尖,似乎想要抚摸那颗蓝色的星球。
他瞳孔收缩了一下,去拉对方的手,力量却不足以阻挠神明的继续动作。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的指尖停在星球上方,甚至没有碰触,只是一阵带起的气流所刮出的风——
那阵风穿越了时间和空间,去到了二十年前的地球。
一架正在飞跃大西洋的飞机折断于风中。
那时正是地球的日暮,洁白的裙摆被浪潮沾湿,飞散的骨灰掉入海底。
“哎呀。”恶劣的神明说,“你干嘛忽然拉我,搞得我都有些控制不住力道了。他们本来不用死的——大概。”
……
……
欲i望。
无穷无尽的欲i望。贪婪的、丑恶的、扭曲的、痴狂的。
世间所有生灵纷繁复杂的欲i望,正在不断涌进他的身体,挤占他的灵魂,让他感知,要他改变。
他蜷伏在地上。呜咽着。
神明的手按在他的后脑勺,源源不断地注入力量。
“你知道吗?当众神都在寻找虚空崩塌之时避难的支点,在地面散布灾厄,获得信仰的时候。”
“只有我,一眼就看见了你。”
“纯净的、洁白的、美丽的灵魂。竟然能诞生在全是低等生灵的污浊之地。多么不可思议。”
“那时我就知道,你理应成为我的容器,接受我的力量,为我散布信仰。”
“我一直都在期待着……被欲i望之力彻底侵蚀后的你。白纸被污黑浸染,纯洁却最终堕落,啜饮着沉沦的美酒与鲜血,你必将更美丽,无与伦比的美丽,这世间生灵有谁能不为你沉迷?”
地面蜷伏呜咽的人类忽然艰难撩起汗湿的眼睫,他雪白的身体,蜷曲的姿态,像某种羽化前扭动挣扎的昆虫幼体,漆黑的眼睛里倒映神明的身影。
“也包括您吗?”
神明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是,也包括我。”
……
……
他支着头,指尖在一颗灰色的行星上戳弄着。
就像人类幼崽正拿着树枝捅向蚂蚁窝一样。
这个星球上本来生存着一群以植物器官为食的蝶类动物。
因为指尖拨弄产生的狂风与带起的沙尘,所有地表上的生物都陷入灭顶之灾,绿植被灰尘覆盖,蝶翼葬在泥土中,原本美丽的星球变成了泥土的灰色。
他丧失了兴趣。拍拍手掌的灰尘。转过身。神明在他的身后。
“好玩吗?”神明问。
他回答:“很无聊。它们太吵了。”
“它们”,大概是指星球上那群蝴蝶。
神明:“我看你玩的时候倒觉得挺有趣的。”
“为什么?”
“因为你完全不像个人类了。”
“我应该像吗?”他反问。
他的身上穿着一件非常素净的白袍,肢体还是人形,模样和他人类的时候也无有不同。
可是,就是不一样了——没有人类会对一个星球上生灵的泯灭无动于衷,也没有人类会有这样勾魂夺魄的姿态。
他分明只是站着,衣袍松松垮垮,蜷曲的长发散落,漫不经心又懒散地瞥过来一眼,你就会感觉到好像有无数勾子抓进你的躯壳,从灵魂深处涌现出所有不可言说的冲动,阴暗潮湿的渴望。
他就像是欲i望本身。
而真正的欲望之主反而站在了一旁,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杰作,摩挲着下巴道。
“我以为,你会想要把自己伪装得和以前更像一点。”
“为什么?”
“因为你曾经的爱人是人类。你以前不是一直凝视着他吗?那位人类基地的白发领袖。你被我接到虚空之后,他在一夜之间白了头发,如果再见到你应该会很高兴吧?不过,我想他应该不会接受你现在的样子。”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怎么会?等虚空崩塌那一刻到来,所有神明都需要降临地球,那里是宇宙中唯一安全的支点。你会和我一起。”
“……”
“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容器,你的爱人是一位非常聪明的人类。虽然我仍不知道你是通过什么办法向他传递信息的,但他显然知道了我们的弱点——神明需要人类的信仰作为锚点,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不能将地球和人类毁灭,而他却掌握了毁灭地球的按钮。而他的精神力,也出乎意料地强大,甚至贯通了地球的时空,无法从根源消灭——怪不得阿勒忒娅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
“可惜的是,即使用毁灭地球作为威慑,遏制了灾难的继续,却也只是饮鸩止渴。”
“等到那一天到来,他要怎么阻拦我们?看看他正在做的事情——建立绝对独i裁,通过精神烙印将整个人类世界的信仰统一,不愿意提供任何降临的锚点?多么疯狂大胆的做法,他想将神明全部逼死在虚空。可是你知道的,他不会成功。”
“因为我们存在。”
“欲i望存在。”
“而背叛者也永远存在。”
……
……
【背叛者永远存在。】
蓝色的星球上,一艘银白的方舟逃离了引力的束缚,幸存者们站在舷窗前欢呼雀跃。
白云与尖塔围绕的神居之中,沉睡的神明被挖出心脏,容器低头一口一口吞噬着掌心的跳动的器官。他吃得满脸都是血污,形容比恶魔更可怖。沾血的白袍在地面铺展,如同一朵盛开的花朵。
支撑虚空的众神之王倒下,虚空的崩塌被提前了。
那一天。
地球在哀鸣。
众神也在哀鸣。
提前崩塌的虚空迫使祂们必须马上降临支点,而人类那位白发的独i裁者却用覆盖全球的精神烙印强行统一了人类信仰,以惨烈的燃烧生命的姿态,拒绝神灵的进入。
若非有背叛者离开地球,这张屏障几乎毫无漏洞。
即使如此,残破的屏障依旧拖延了致命的三分钟。
三分钟。
众神被虚空的力量撕扯拼命撞击着降临的通道,信仰的屏障被从漏洞外围开始撕破,两者疯狂角力,神明的骨骸如白雨纷飞,人类的生命也如被雨水沤烂的稻草一样纷纷枯萎。
蜘蛛坠落。树藤枯萎。乌鸦折翼。巨蛇断尾。
而他——祂的身体,承受了虚空崩塌最直接的撞击已经彻底破碎,仅有一只完好的眼睛,坠向地球。
祂看向地球。
昔日美丽的星球此刻已经破碎不堪,神明们强行打开的降临通道链接虚空,自高维吹来的风比神明指尖的轻抚更可怖,神明们越靠近,带来的风就愈盛,随着人类精神屏障的衰弱,被风吹起的流沙也从地球身上滑落,它从一个完整的球体,正在沦陷成宇宙的尘埃。
或许它曾是幸运的,在这古老虚空毁灭的焰火中成为唯一的支点;而它又是不幸的,因为承受神明降临的代价从一开始就已注定。
“值得吗?”
以利亚的声音响起。
“就算你费尽心思欺骗了我,吃掉了我的心脏,也改变不了地球毁灭的命运。”
“或者说,是你自己提前导致了地球的终局。”
【是么。】
“我一直觉得你的灵魂好看。污黑的、绝望的、美丽的灵魂。被欲i望浸染透了,反而什么都不在乎。我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生物,你就是以这样的姿态欺骗了我——你在乎的东西,我不明白。你隐藏得太好了。我见过人类的爱大多炙烈,你却像一潭死水。”
【我也会流泪。】
“是吗?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流泪的模样。”
【使我流泪的人,在地球上。】
“而现在地球已经不在。你永远不能再流泪了。你的爱又能剩下多少?”
“你吃了我的心,我确信我的心里没有爱。你的灵魂已经漆黑,对世间生灵没有任何怜悯,它们的情感和欲i望都只是你手中尘埃。你从未有爱意显露,或许,你根本就没有爱。”
“是了——你没有爱,你所存在的只有执念,所以我才觉察不出来。”
【你不懂人类的爱。】
“爱不过只是欲i望的一种,我怎么可能不懂?而你却早已不是人类。你被我的力量感染同化,又强行吞噬了我的心。你的灵魂早已面目全非,就算你的爱人活着,也绝认不出你来。”
【我不需要他认出来。】
祂坠落到了地球。
严格来说,这已不能说是地球。
而只是一片漂流在宇宙中的碎片。
这是人类精神屏障最终消散的地方。
在这一场与神明、与虚空的交战之中,有人用精神力留下了地球最后一块安然无恙的荒土。
而荒土之上,只有一支放在玻璃罐里的玫瑰。
“一支玫瑰?”
以利亚惊奇道,“人类既然能用精神力保下这块荒土,为什么不用这里来埋葬自己的尸骸?魂归故土,我记得这应该是人类的习俗吧?”
漆黑的眼睛孤独地躺在故土。
祂的躯壳和心脏,已在虚空中崩裂,散在四野。
祂还有意识,祂并未死去。祂能感受它们。也能控制它们——得抓紧时间。
“你干什么!?”以利亚忽然提高了声音,“你在分解自己血肉和心脏?你会死的!”
祂不为所动,看着高空。
宇宙中无数星辰已经因为虚空崩塌而变成灰烬,但此刻,却有更多星星点点的光正在不断升起来。
“这是……整个世界生灵凝聚不散的信仰,以无尽神灵尸骸作为献祭,由此形成神灵诞生的‘沃土’……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从一开始,你的目的就是要制造神明——”
“可我不明白——!”
【以利亚,你确实不懂人类的爱。】
“我不明白——!”
【人类的爱,是让飞蛾殒身的烈焰,是伊甸园中的禁i果,是永世难脱的锁链。】
【即使如此。】
【我想感受烈焰的温度,即使我会如蜡烛般被烧融;我想品尝果实的甜美,不怕为之承受责难与罪孽。我挣开的是牢笼,奔赴的是自我和新生。】
【这宇宙太冰冷……】
*
冰冷的。荒芜的。死寂的宇宙中。
忽然响起了心跳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
代表死亡的神明从沃土中苏醒。
一支玫瑰从梦境中盛放了。
*
梦境尽头。
谢眠单膝跪在地上,低头看着眼前盛开的玫瑰。
他寻找了亿万年的,死亡之主的“心”,就藏在这里。
藏在他自己的梦里。
一黑一红的眼眸垂下。
红色的眼睛正在不断淌出血泪,而黑色的眼睛则静静倒映着玫瑰。
这样脆弱的、美丽的花。
他伸出手,握上它纤细的花茎。
好像稍稍用力就能够折断,折断那亿万年无止无休的轮回,又好像稍微照料就能存放,点缀他心底灰色冰冷的荒土。
多狡猾。他想。
现在,轮到他做选择了。